鱼妈妈一直惧怕的是鱼俭成为鱼勇那个样子,她现在见鱼俭神志正常,甚至比寻常人还要优秀,所以才有“早知道”。
鱼俭明白她的意思,沉默地扶她坐下,蹲下来给她擦眼泪。
“小俭,我后悔啊……”鱼母锤着胸口声嘶力竭,“你连一声妈妈都不肯叫了,我真的后悔。”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鱼俭看着她头发里已经夹杂了不少白发,轻轻叹口气,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怀里的女人瘦弱单薄,挨着他不停颤抖。这已经不是记忆中强大温柔的妈妈,不能把他抱在怀里背在身后,她老了。鱼俭拍着她的后背,温声说:“我听说您有个女儿,算起来今年该上高中了,成绩怎么样?长得漂亮吗?要是随您肯定漂亮。”
“妮妮今年上高二,成绩很好。”她不知道鱼俭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擦着眼泪轻声说:“长得不像我,像她爸爸多些。”
鱼俭蹲着把热茶放在她手里,“有个人和我说过,父母和子女也是要缘分的,若是没有缘分,是强求不来的。我做不了您的儿子了,您还会有姑娘,我记得你一直很喜欢女孩,这样得偿所愿多好。您和她是有缘分的。”
“小俭……”
鱼俭站起来,笑着说:“那些事我都忘了,您也忘了吧,就当我和您没缘分。”总装着对他的愧疚过日子,就算再嫁了十多年她也过不好的。
“妈!”伴随着开门声,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传进来,“妈做饭了吗我好饿。”
鱼母慌忙搽干净泪,快步迎出去:“妮妮回来啦?快进来,外头太阳大。”
小女孩挽着母亲的胳膊走进来,好奇地看着鱼俭这个不速之客。
鱼俭站起来,“我就先回去了。”他对这个女孩点点头,朝母亲说:“阿姨,再见。”
独门独户小院的围墙并不隔音,鱼俭还没走远就听见小姑娘问:“妈,刚才那人是谁啊?”
“是……就只是一个朋友的孩子。”
“他怎么奇奇怪怪的。算了不管他,妈我饿了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鱼俭朝远处招手,鱼梦从一颗树后走出来牵住鱼俭的手。
“我们走吧。”
鱼梦沉默地跟在鱼俭身后,鱼俭揉了揉他的顶发,慢条斯理地同他说小县城的变化,“我记得这里是一个医院,怎么搬走了?医院旁边有个小巷,里面有家小店做的油酥饼最好吃,油酥饼旁边还有一家店早上卖豆浆,我周末最喜欢跑到这里吃早饭,丫丫挑食不喝豆浆,她那份都是被小胖吃了……梦梦你看,邮局居然还在这里,都十多年了。”
“十多年了……”鱼俭自言自语重复一遍,弯腰抱起鱼梦走进去。
“所有查无此人的信件都在这个仓库存着,本来早应该销毁的,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人写信,一年统共都没有多少滞留件,集中销毁反而麻烦,就一起在这里堆着了。”邮政的工作人员推开仓库门,一股沉闷旧纸味扑面而来,那人偏头打了一个喷嚏,连进去都不愿意进去了,站在门外说:“你说的信不一定能找到,我们五点下班,五点之前你要出来的,我过来锁门。”
鱼俭走进去,数十排书架上堆的都是信件,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形成一个方形光柱,光柱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土。
故纸堆里的尘好像都比别处旧些。
鱼俭顺着年份开始找信,日期较新的信还算按顺序堆,等到了五年前的信,便杂乱无章起来,整个县城的滞留信件都堆在这里,还不是按照地区分的,他只好一封封地找。
日渐西斜,鱼梦抱膝坐在一张空桌子上看着鱼俭找信。
迟星可能只给他写了一两封信,也可能只是骗他的,又或许那信根本不在这里。鱼俭根本找不到的。
找过去的信越来越多,只剩下两排书架了。
一本杂志从信封里掉出来,这本看起来和他高中时班里女生传阅的粉皮书差不多,鱼俭小心地把这本没找到主人的杂志装进去,忽然看见那书封上一行小字写的是“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心不在焉地翻了两页。
“喂!我要关门了,你还不走吗?”工作人员拿着钥匙站在门外催促。
“嘶——”
书页如刀,在鱼俭的指腹划了一道口子。
鱼俭捏着伤口蹲下来捡书,看见书架底下还掉了几封信,鱼俭便一起捡起来,正要码整齐了堆在书架上时,便看见最上面那封信的信封上写着——
鱼俭收。
第四十九章
鱼俭:
见字如晤。
我来这里已经三年。
外婆总感慨时间过得快,可我总觉得太阳落山太慢,它像一架马车从我的骨上碾过,我甚至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等天黑了,碎裂的骨便自行愈合,一天也就过去了。
外婆总有许多感慨,她还经常用手势比划着同邻居交流,向他们展示她种的蔬菜,甚至已经能用英语和人简单地交流,只是学来的话多半是向人告我的状,说我不爱出门,是个沉闷的孩子。
我说雪埠的冬天太冷,外婆问我春天呢,春天你也不愿意出去走一走。
春天有恼人的柳絮,夏天有雨,秋天有不尽的风。
一年四季,没有一天适合出门。
我同她嚼嘴,找那些强词夺理的借口,连没有合身的衣服都拿出来说过。
外婆连夜给我做了一件外衫,我现在都不知道她用只能打招呼的英语是从哪里买来的布。
我穿着外婆做的衣衫挽着她的手臂出门。
老太太那天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
我知道她担心我过于离群索居,就像我总担心她太过怀念故土。
我和妈妈都不孝顺,让老人那么大的年龄还要为我们遮掩,她从来没有提过要回去,可我想她该是十分惦念旧土的。
有时候外婆甚至问我是不是在学校被人孤立了。
我仔细想着,我自小就不合群,除了同你相识的那些日子。外婆觉得我同你亲密,所以误以为我也是个活泼的人。
这个陌生的城市总让我觉得倦怠,天空和城墙都是灰的,我想要见你一面,我觉得我要捱不过去了,这里太冷了。
可这些我无法告诉外婆。
于是我找来三五同学时常来家里坐一坐,简就是那时候和我熟识起来的,说来也好笑,他刚开始是为了蹭饭的。
外婆一手好厨艺让这些同样惦念故土的朋友愿意迁就我的孤僻。
他们来的时候,我多半要做哑巴,可哑巴是做不长的,外婆突然发现雪埠居然有这么多会说汉语的人,非要我陪着聊天。
我的戾气冷淡孤僻统统成了外婆的谈资,她像是忧愁自家不爱玩闹的孩子,见有人带了外国女朋友来,又忧心忡忡地问我想不想谈恋爱。
她总算想起来问我喜欢的姑娘是哪一个。
前信中和你说过我出国前的事,我不清楚你是没有收到信还算不想给我回信,如果是前者,我愿意在每一封信里同你解释。
我怕你生厌,可我依然要向你坦诚。
我深爱你。
我宣布我放弃我的骄傲,背弃我的理智,我做不到含蓄,我不能再等待,我爱你,我想见你。
如果是后者,如果你并不想见我。
你没有给我打电话,你从来不给我回信,你大概真的不想见我了。
我偶尔同外婆说起你。
时光是落雨,一天连着一天,把我淹没在深海之中。
它曾经这样折磨我,我以为它会补偿我一点,至少,至少。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我好像总能听见外婆在叫我,简成了我家的常客。
鱼俭,你是我的珍藏。除了外婆我不愿意同任何人提起你。
可我也许是老了,我开始遗忘,我已经不记得遇见你的那天是不是还在下雨,我好像哭了,我以为妈妈把我丢弃在外婆家。
我尝试着同简讲述你。
我说喜欢,我说的那么自然,就好像我们曾经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们彼此相爱,我们曾许下誓言,我曾经得到你的爱,说得连我自己都差点被骗过去。
差点。
鱼俭,我总是想,如果那天你没有推开我的门,这一切都不会开始。
如果时光退回去,我会记得牢牢关紧那扇门。
可我又时常庆幸曾经遇见你。
我在空闲的时间里总是想起你,想算了,又总是后悔,在下一刻推翻上一刻的决定,想不遇见你就好了,又想就算一辈子都见不着你我也希望遇见你,我生出多少矛盾,就给予了你多少棱角。
你成了我心上的沙砾。
我决定回去了。
外婆不该睡在异乡,她一定很想念外公。
鱼俭,请你等我。
这封信漂洋过海而来,在仓库书架下面搁浅了七年,信纸已经泛黄,犹如沉船悄无声息生出的锈迹。
信纸右下角写了一个小小的数字——十八。
鱼俭猜测良久,这也许代表着迟星寄给他的第十八封石沉大海的信,她仰首着破冰而来,又缄默地跌入命定的结局。
信里还装着一个贴好邮票的新信封和崭新的信纸。
迟星是用什么心情寄出这封信的?他又是怎么样期待着他的回信却没有等到的?还有没有第十九封信?
邮局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鱼俭从邮局隔壁的小店里借了一张凳子,就坐在邮局门口的槐树下写回信。
这个时节槐花叶正新,翠绿里已经有细碎的白色花苞。
鱼梦一下下踢着树根旁边的小石头。
他又成了喜欢跟在鱼俭身后别扭又沉默的小孩,见鱼俭不理他,磨磨蹭蹭地蹲在鱼俭旁边偷偷看他写了什么。
鱼俭揉揉他的脸蛋。
“你想看迟星的信里写了什么吗?”
“我不看。”鱼梦低头,执拗地说:“他骗你的。”
“梦梦,我倒宁愿他是骗我的。”
鱼俭将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封好后投进了邮局外的信箱中。
第五十章
迟星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不是说让你别着急过来吗?”
“嗯……”迟星靠在鱼俭的手臂上走路,连眼睛都睁不开,话自然没听清,鱼俭说什么他都点头。他是从飞机场直接转的高铁,又转了一趟汽车才到这里,时差还没有调好。
鱼俭捏他的脸颊,“多久没睡了?”
“没多久。”迟星咬着舌头软绵绵地说:“我都习惯了。”他笑了笑,带着极重的鼻音说:“我也没有那么贪睡,就是见了你才爱困。”
以前也是,他和鱼俭挤在一张床上时总要赖床。
鱼俭半抱着迟星伸手拦出租车,听见迟星的话伸手去挠他的胳肢窝:“这怎么能赖我。”
迟星躲着他笑了一额头的汗,已经是暮春时节,他身上还穿着一件厚的针织毛衣,鱼俭一只手圈着他防止他摔下去,一边撩开迟星汗湿的额发,问道:“谢菲尔德还冷着吗?”
“嗯……也还好,再说到处都是暖气,并没有冻着。”
出租车停下,鱼俭揽着迟星坐在后座,他一句话刚说一半就靠在鱼俭怀里睡着了。鱼俭定了一家宾馆,下车的时候看迟星睡得熟,先把他抱到房间安置好才去前台办手续。
迟星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鱼俭早上去商场给迟星买了一套衣服把他的厚毛衣换下来,他来得急,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带。
下午两个人一起坐船回了老家。
鱼许两家的宅基地挨着,庄稼地自然也在一起,许外婆和许外公在东边,鱼奶奶在西边,隔着一条小路,想要叙话也方便。
“得,空着手来,”鱼俭一边拔着坟上的野草一边念叨,“清明除夕都不挨着,一时半会也没买到纸钱。奶奶,我先欠着,”他这满嘴跑火车的性子一点没变,还特意绕过一株野花没拔,“——这花给您留着别在头发上——等我下次回来一定多给您带些纸钱,就是不知道那边有没有通货膨胀,要不然还是买座别墅给你烧过去吧?固定资产折旧也慢些。”
迟星正在擦墓碑,闻言笑着说:“那你还要买两个纸人帮奶奶打扫别墅。”
“迟星说得对。”鱼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回头我多买几个。奶奶,我这么多年没回来,您别生我的气,生气的话也别气那么久,缺什么托梦告诉我一声——您要是暂时不想见我,让许奶奶和迟星说也行。”
迟星笑:“没你这么贿赂奶奶的。”
鱼俭其实带了两箱烟花,拔完青草便把烟花放了,催奶奶来看一眼。
白日里的烟花散开后不过几个亮点,鱼俭席地而坐靠着墓碑看炸开的光。
迟星去看外婆,也给鱼俭留一点私人空间同奶奶说话。
“奶奶,我,”鱼俭遥遥看着远处的迟星,含笑说:“我好好的,您别担心。”
“我以前有点怕回来见您。小时候我从树上摔下来,我还没哭呢,您抱着我先抹眼泪了,吓得我哭也不敢哭,一直说不疼。其实是疼的,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们相依为命,我所遭遇的苦痛您也一分未少地替我尝着。您不在的那段时日,我不人不鬼地活着,只怕您看见了会难受。”
“后来,我快撑不住的时候,迟星回来了。”
“奶奶,这一生太长,自私容易爱自己难(注)。我努力了一下,发现爱自己实在太辛苦,就想着自私一回,等什么时候撑不住了,就在彻底变成鬼之前回来躺到您身边,我早就给自己留好了位置,打算不管您怎么嫌弃我,我都要赖在您这里。”
他年少时觉得天宽地长,无处不可去,又在折戟后像个怂蛋一样准备赖在奶奶怀里——生死都不让奶奶省心,是个不成器的孩子。
鱼俭揉着额头笑:“可是迟星一回来,我就不大想死了——您听见了肯定要说我是孩子脸说变就变——我那天闻到他手上的花香,就想起了小时候您给我搽脸的用的香膏,我一直嫌那种香膏甜得腻味,为了不让您生气,只好勉强凑上脸让您随便涂。奶奶,”鱼俭顿了顿,小声地笑着:“我喜欢他,也不想让他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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