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藏之挥挥手,道:“赵玦把人带下去,好好审审。”
“等等,”颜岁愿挥臂拦下赵玦,直视程藏之,道:“还是送去大理寺,或者刑部为好。”
程藏之神色渐淡,定睛看颜岁愿久久,才道:“赵玦,就按颜尚书所言办。”他不想在今日让颜岁愿不开心。
“公子?”赵玦皱着脸,显然不愿,直言:“颜尚书,这是来刺杀我们公子的刺客,且是被我们拿下的,自当我等先行过审!”
颜岁愿不偏头看赵玦染火目光,只是冷声道:“本官掌天下刑狱之事,岂能任由他人私自动刑。”语气凿凿,不容有疑。
无可奈何,赵玦只能在看公子反应。程藏之目色微微下坠,神色如月寂静,道:“赵玦,你亲自押解人入刑部。”今日特殊,他不想让颜岁愿不悦。
赵玦本想出言反驳,最终在公子锋薄的目光之下,屈从的押解张高而去。
颜岁愿始终望着赵玦等人离去,不曾看程藏之的面色。不看,亦然也能想到。定然是无比落寞失望,无比悲哀。
然而,有部分事,注定不可退让。
“颜尚书若是满意了,可便随我一同看样东西?”程藏之的语气异常平静,仿若未曾经历方才之事。
颜岁愿应声循看去,月芒、雪色、灯辉、夜光映衬照明的青年喜笑盈腮,耿耿全然无伤怀。那么一瞬间,颜岁愿险些就看着他笑貌问:“你难道不会伤心吗?”但是,一如从前不提自己为何私放逆臣之子一般。
没有必要跟程藏之言明,亦然没有必要要他言明。
“不知程大人要看何物?”颜岁愿的神色与声色亦然如飘落浮尘,轻的令人觉察不到任何情愫。
程藏之眸底压下暗潮波涛,只是笑道:“看一棵树。”
程门院落十分开阔,程藏之要给颜岁愿看得那棵树,在第五进庭院之中。
整个庭院之中,只栽种这棵无花果树。白芒冬季,枝桠树杪尽然覆盖上雪华,层林尽染霜。
大宁朝年节有装饰摇钱树的习俗,但是程门里的这颗无花果树装饰成了一颗百果之树。树枝上挂满香果,将本朝能有的水果都全部搜罗挂上。正中心挂的是赵玦催了几月的龙眼与荔枝。
百果树的主人程藏之站在树前,伸手折一颗荔枝,道:“河西一带总是风沙眯眼,不易种植果树,那时候觉得能有颗果吃,是无比幸福之事。来到青京之后,什么果子都能尝到,但是,味道却是不美了。”
颜岁愿静静立着,听着程藏之言说。心中几丝浮动,行军打仗总是困苦艰难,炊饭只要是能吃的,哪管它佳肴还是枯草。
程藏之还在说:“所以,这一树我自己攒的果子,要比青京任何人上供来的都令我珍惜。”他侧身看颜岁愿,不在看那一树果子,“我最珍贵的,送给颜尚书。”
“……”颜岁愿虽是无言以对,但却是忍俊不禁,笑音格外轻灵,只是单纯的笑。
程藏之倒是被笑的手足无措,当即疾言道:“你笑什么?”
颜岁愿抬眸看他,道:“程大人,本官不喜欢甜食。亦然不爱水果一物,因而,此番恐要辜负程大人美意。”
“……”程藏之心口一堵,眉梢耷拉下来,苦着脸道:“唉,我这般稳重矜持的人,颜尚书不喜欢,一树美味鲜果,颜大人也不喜欢…”
听闻此言,颜岁愿比程藏之心口更堵塞。稳重矜持…?程藏之对自己的误解,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偏离正轨。思及此,颜岁愿按耐下蠢蠢欲动的手肘。除夕已经见过血,见过尸体了。
这厢,程藏之又在上下求索,舒他衷肠,“那颜尚书究竟喜欢什么?”他若是有,自然不吝啬付出,他若无旁人有,那便趁早毁去。
而颜岁愿回京的这些年,一心扑在查案、与贪官污吏掘墓上。文武百官都能看得出颜岁愿不喜欢无能贪腐之辈,不喜欢阴险狡诈小人,不喜欢沽名不实的伪君子……不喜欢所有朝臣鹌鹑缩头缩脑的做派。唯独不知,不知颜岁愿喜欢什么样的人。
很多时候,程藏之都在想,他和颜岁愿较之,在隐藏内心方面究竟谁更胜一筹。一向自信自负的程藏之,忽然有些怕输给颜岁愿一城。
“程大人既然问了,”颜岁愿施施然开口,一派萧疏,“本官便也直言相告,本官心中唯有一物——律令刑法。”
“颜氏子弟,岁愿,心中惟有《大宁律疏》。”
言重千钧,一字长城,真金不镀。这便是他的心意。
得到这般答案,称藏之除却好笑,竟也未有几分伤春在膺。悲欢折半,程藏之心中却还有疑问,他问:“过了今夜,颜尚书,你可就二十有六了,难不成真打算孤老一生?”
颜岁愿微愣,他是知道自己生辰还是单纯算年期?继而淡淡一笑,“本官微薄之躯,不劳程节度使费心。”
程藏之雪光映亮的面颊,美如脂玉,笑颜绽开之后,比凌寒之梅还要鲜艳。他道:“颜尚书,我偏要费心呢?”
语气之中已然充溢着挑衅,火-药-味恰时浓郁起来。
颜岁愿不恼不怒这挑衅,只是浅笑如故地说:“程节度使一柄唐刀使得绝妙,固然令人眼错不见,畏由心生。然,本官这柄无烟,亦然不是易欺之器。”
“哦?是吗?”程藏之不以为意。
“程节度使既然不信,那便得罪了。”
稍有不解之际,程藏之便见一线雪影袭来。起袍翻身凌空,落在一尺之外,程藏之堪堪避开那一线锋芒。
“颜尚书还真不吝赐教!”
“不瞒程节度使说,本官想与程节度使探讨一二许久了。”
“……”程藏之笑露皓齿,俊逸非凡的脸上浮出一股酣畅之意,“我看是颜大人早就想抽我了!”
颜岁愿将宽而长的袖筒束缚起,紫衣劲装,别有飒爽玉姿。无烟剑倒负在右肩后,长眉陡然凌冽如飞溅趵突泉水,声色清明脆爽道:“程节度使,哪里的话。谈不上早想抽,倒是时常会手痒。”
“……”程藏之垂脸,低笑一阵,道:“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作者有话要说:
又忘了点明…
攻受同龄,但程节度使是八月十五生(所以颜尚书送铭牌的日子不是胡乱挑的……)
颜尚书是除夕夜十二点前生,所以攻说守岁又送果子(虽然土了点……)但是无花果树结果还是挺…有意义(?)
总之…写手是个喜欢埋点留伏笔不喜欢点明的渣文笔,见谅鸭
(ps:毕竟亲妈就是个闷的人…亲妈喜欢什么都不说但事情都做了…所以儿子们都有点遗传——
慢热文就很节奏慢,写手又不交代清楚,写手渣渣(╥_╥)すみません ごめんなさい 换种语言道歉吧…)
然后预警下,这种不点明坑可能还有……
第33章
刀剑出鞘,青光长虹并交。
颜岁愿不曾将短剑按长,程藏之也只取一臂革腕藏缚的唐刀,二人皆是使用短兵器交战。
紫与红身影飘忽如纱,重重叠叠,聚聚散散。随着身影重叠而来的是,叮当作响的金属交接声,以及明晃耀眼的火花和星火味。
程藏之的身法追求急速,快无不胜。颜岁愿着实心惊,他的身法哪里像是军帐指挥官的作风,更像刺客!甫一交手,便知其狠厉绝杀。而颜岁愿的身法十分密整,像一张水作的网,丝毫无破绽。
觉察到颜岁愿的密不透风,程藏之不由得笑了,他起初入军队能快速晋升得到赏识,不是战争之中能如何勇猛拼杀,而是总能于万军之中直取主将稽首。换言之,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就是寻究破绽。
近身交手完全寻不到破绽的程藏之,折腰后跃起,避开颜岁愿剑锋如花的刺来,同时飞掷出唐刀。颜岁愿当即挽剑回身,欲要挡下飞刃,然而,比飞刃更快的是程藏之。
凌空飞转一圈,竟不再去寻找接力支撑点,程藏之便直袭颜岁愿而来。
‘嘭’的第一声,颜岁愿滑退,直至靠在参天无花果树干,身前的程藏之虎口钳制在他脖颈,他的唐刀击落自己的无烟。
“……”颜岁愿睫羽微垂,几息静默,才折服道:“程节度使,果真够快。”如此轻灵捷速,快无不克,天下是真寻不出第二人来。
“我也并不是总这般快捷,”程藏之将手按在树干,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他面颊,欺近贴面道:“若是换个地方,我可就不舍得快了。”
颜岁愿冷色,目光结冰看程藏之。相互不言之间,他握紧拳头,毫不留情打在程藏之腹部。见程藏之弓腰呼痛,才道:“程大人这脑子,确实该好好看看,治治病了。”
程藏之听着他的话,边慢慢站直身子,随手摘一颗荔枝,递过去,“别生气别生气,我就过过嘴瘾而已。”心知他现下只怕还难接受自己,便不提此事。
颜岁愿望着递过来的荔枝,皱眉不言。
见状,程藏之收回手,给荔枝剥皮,又将圆润白嫩的果肉递过去。他认真地说:“这回我可是剥好了的。”
“……”颜岁愿不接过荔枝又不因为没剥皮,只是……他深深太息,问:“程大人,本官一男子,你百般献殷勤,当真不觉得荒诞不经、心中膈应?”
“不啊,”程藏之坦然自若,“你生的好看,我有何可膈应的?”
“程大人若是喜好色相皮囊,天下比比皆是胜本官之人,何必要吊死在本官一处。”
“那不一样,只有你,相貌、脾气、行事等一切全然都是我喜欢的。”
“……”颜岁愿抬眸望去,青年三年不改的恳挚虔诚,“程节度使,若非没有什么不可的理由,何必自毁一生。我亦然相信程节度使非池中之物,万里锦绣前程,远比一时逞欲珍重。”
聆听颜岁愿规劝的程藏之,眸底划过一丝痛楚,这些话,他何曾不自勉劝励过。只是他这样的人,历经家破人亡、刀山火海、血渊骨堑,他能忍受至极的情绪,却終不舍得一人,甚至自己说服了自己。
“你想要一个理由,是吗?”程藏之知他话里隐藏之语。颜岁愿未答,只是默然的看着莹润的果实,程藏之将剥好的荔枝更加递进一步,道:“非说理由的话,世上只有你,只有你见过我哭。”
颜岁愿一愣,眼中迷雾冲天。见过他哭?乍然忆起程藏之潸然血泪,但,那也只是因为眯眼粉-末所致。并不能算得男儿落泪。
若非说他见过谁哭,这二十六年来,他只见过一人泪河东注。颜岁愿二十六年里,心中只深埋尘封两件事,一件是父母亡故,一件是山南道的少年。心中顿时尘嚣起雾,无声翻涌海啸。
心池静影沉璧,颜岁愿素来是讲究证据的人,他不愿无端揣测臆想。噤若寒蝉许久,颜岁愿始终一面静不露机。程藏之便一直举着手里的荔枝,等他裁决。
夜钟敲响,响绝青京。夜玄银河,绽放一幕星火绚烂,花开花败。经鼓声里,迎来新岁。
忽明忽暗之间,程藏之与颜岁愿两张年轻的面容上光影轮焕。呼哧的烟火冲天声,耳边轰隆作响,一时走神间,程藏之指尖捏住的荔枝果肉被人取走。
“程大人,岁已至,本官便回府了。”
程藏之回神间,见颜岁愿将荔枝放在唇边。而后放下广袖,作揖告退。
“我送——”
“不必相送。”
这算接受他了?
颜岁愿挥袖转身的身影极为迅速,丝毫不予程藏之阻拦的空隙。
见那袭紫影渐渐淡去,程藏之张了张口,又挪了挪步子,最终还是没追上去。他想,自己说服自己尚且需要长久时日,颜岁愿……也需要时间。
他愿意等,等他心无芥蒂。
苏随取下脸上凝血的面衣,撕开伤口,血珠滴滴点点个不尽。
“校尉,您的脸……”刚从程门杀出的刺客看着苏校尉面颊,颤声道。
“嘶——”苏随吸着凉气,面颊上的疼痛抽干言语,他不敢再抚摸上伤口。但他能感受到程藏之这一刀之深,近乎割裂皮肉至颧骨。
待上了倒上药粉,苏随又干吞几颗止痛药丸。抹擦尽额头汗津,才抓住刚才说话的刺客,厉声喝问:“郑奎,谁让你扔雕硝雷的?!”
郑奎缩着头,满眼畏惧,“这这这……属下只是觉得那是杀了程藏之的好机会!若是能杀了程藏之,我等也好能洗清罪名,早日回归军营——”
“闭嘴!”苏随将他甩出,直接砸在窗牍上,登时间滚落着喷薄血雾。
一众死里逃生的刺客集体跪地,“校尉!郑百夫长也不是成心的,还请校尉开恩!”
苏随脸上的伤口又迸裂,他却不觉疼痛,寒声道:“你们上次擅自使用火-雷-将颜公子炸陷入地穴一事,我尚未跟你们清算,今日又借杀程藏之的幌子,想杀颜公子,你等若是不想活了,但管说来!”
这些人便是上次在金州将颜岁愿炸进地穴的人。听见苏随如此说,只是低着头不敢言语。
郑奎却是爬起身,声音嘶哑道:“苏校尉!我等落得如此地步,不就是因为颜庄!不杀了颜岁愿,来日他查到军中,也以为颜庄将军是被我们出卖的,势要报杀父之仇,我等岂不是束手待毙!我们辛辛苦苦苟活至今,不就是为了立功重回中宁军!”
“只要杀了颜岁愿,大将军再无后顾之忧,就会重新接纳我等!届时,我们再也不是孤魂游鬼,也是有家可归的人了!”
一众流亡的漂泊人,心下酸涩纷纷动摇。十年之前,主帅颜庄与中宁军五千精兵被埋伏,全部战死竞邻关,而他们这些负责烽火传信、探查斥候的一千人,竟毫不知情!事后便被当成勾结契丹、奚霫人,出卖同袍的卖国贼。
22/59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