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弦过后,她抬手落下一个余音,尾指轻轻揉弦,琴声如烟雾一般弥散开来,消失在空气里。
余音袅袅,高台之下无一人言语。
片刻以后,马车帘子里的崇宁仙君率先鼓掌,笑道”章河一别,姑娘的琴同原先一样好。”
温行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开头崇宁仙君说的那一句话,温行的注意力全在“叶酌”二字上,并没有关注他的声音,如今再一听,懒懒散散玩世不恭,确确实实就是叶酌的声音。
他眉头锁的越发紧了。
久晴怀抱琵琶,施施然行了一礼,道“承蒙仙君抬爱。”
温行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下来了,他离开座位,转头下楼,那小童唯唯诺诺的跟再温行后面,偷偷打量他的脸色,也不敢说话。
、
这副身体实在累弱,温行走的急,没披搭着的衣服,没走两步,就开始低低的咳嗽起来。小童把衣服披给他,迟疑道“公子?”
温行停下来,略略回头,没头没脑的问他“什么时候?”
他的话一向很少,只有对着叶酌的时候多说一些,对着旁人,天生便带着修士的三分矜贵,冷的可怕,那小童被他扫了一眼,当下一愣,问“什么?”
温行道“什么时候把我……”
他顿了顿,有些难堪“送给仙君?”
小童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嗫嚅道“是今天晚上。”
温行颔首,不再言语了。
回到卧房,方才才停了的雪不知不觉又下起来了,天空雾蒙蒙的一片,温行坐在屋檐底下,面前的小天井里有人用大瓷钵种了一株腊梅,枝叶上盈了不少雪,花朵颤巍巍的从里头伸出来,释放着一点点冷香。
而一旦他后退半步,回到屋子里,就能闻到扑面而来一股药味,又苦又涩,桌案上居然还有一小盒口脂,艳红色的,很提气色,是方才这身子的父亲差遣小童送过来的。
好在倒也没有人非要逼迫他涂脂抹粉,放桌上便走了,他照了照镜子,这个皮囊的容色确实出众,一脸病容不但不显颓败,反而有种让人欺负摧折的欲望。
温行心下了然,他梦中的这个身份大抵是从小身体不好,没什么价值,干脆给家里人直接当礼物送出去了。走到现在这一步,这个心魔是什么,怎么破全无头绪,便一边看雪浸梅花,一边漫无目的的发起呆来。
方才过于震惊,温行觉察不出,如今上下一白,天地俱静,他忽然就能感觉到要考验的心魔来自何处了。
这个少年的胸腔中,有一股无边的怨恨。
他确实不得宠,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却从未想过雌伏与谁,当一个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一旦被厌恶,便死无葬身之地的廉价礼物。
这阵法确实极其精妙,那一股不甘和愤懑从心脏被汞入四肢百害,冻的温行手脚冰凉,等他强压不适想要念清心咒的时候,一种极为荒谬可笑的念头骤然涌入脑海,任凭他紧紧皱眉,却越发难以摆脱。
温行忽然觉着,他这个神玄境界的大修,下泉的雪松长老,同这个史书上没能留下一笔名姓的玩物少年,其实都是一样的。
——都不过是礼物罢了。
少年靠容貌,他靠天赋,少年被教导乖顺讨好,也正如他被教导清正端庄,都是行事步步错不得,两者本也没有什么区别。
更讽刺的是,无论是着江主司家常年被冷落的,无人知晓的少年,还是下泉宫里名声在外剑气逼人的天才剑修,两人的命运是泼天富贵平步青云,还是被完全漠视,亦或者在空空荡荡的白狱里一人终老,说到底,其实都不过是仙君的一句话而已。
温行狠狠咬住下唇,逼出一点血来,这才勉强守得灵台清明。
他瞥过头去,从梳妆柜上斜放的镜子里看见这少年苍白的脸,下唇处一点血迹蔓延开来,瑰丽的惊心动魄。
那一瞬间,温行灵魂似乎从这个皮囊里剥离了,他冷眼旁观,仔仔细细的看向镜中少年模糊的眉眼,凉凉的想
”容貌确实还算不错,却也远远算不上顶尖,哪里堪配仙君。”
——剑道天赋尚可,远远算不上天下无双,哪里堪拜仙君。
他客观的评价“年纪太幼,心气浮躁,家世不高,甚至还没有久晴那样风情万种。”
——少不知事,无品无德,魔修身份,比广玉元君的弟子不知差上多少。
他怔怔的想“仙君怎么会收下这样的孩子呢?若非天下最顶级的美貌,应该连当个礼物的资格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已然感受到了心魔,也自知已经想岔了,然而胸腔里却仿佛埋着一团火,强压了太久太久,即使用万年玄冰封死,封的血都要冷却下来,那团火也依旧跳动在胸腔深处,只待冲破胸膛,烧他个天翻地覆。
好在此时,传来咔嚓的一声脚步。
温行骤然惊醒。
原是那小童走过来,踩着了雪底枯枝,他走到温行面前,小声的唤了一句公子。
温行抬头,他内里心火极旺,面上却一片清冷,他微微颔首,问小童“何事?”
小童给他添了件衣,递了个暖炉,小声道“公子过去吧,老爷同仙君说过了,仙君在等您。”
温行深吸一口气,强压住脑海中翻转的无数念头,拢过了狐裘,轻轻道“走吧。”
他抱着暖炉走过暗香浮动的梅庭,在半尺深白雪上留下数个浅浅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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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写起来真带感
第46章
叶酌一把从虚空扯出长剑,往脸上一横,只听当的一声,他直接给撞退了数十步。
老板刚刚被人划烂了一把骨扇,仓促间又拽了一把出来,一便后退一边急道”小朋友,拜托你不要瞎想了。”
梦中的一切皆和少年的心念有关,也不知他想了什么,搞出这些莫名其妙窜出来的黑影。
这些影子一片漆黑,是因为少年的想象没有细节,攻击的也毫无章法,偏偏力气极大,角度也刁钻。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影子轮番快攻之下,叶酌同老板一时间都有些应付不来。
他们先前遇见的少年哆哆嗦嗦的躲在两人身后,抱着脑袋叫道“我忍不住啊。”
叶酌从下头挑开面前黑影袭来的长剑,这影子力度极大,震的他虎口发麻,他在脚下的树叶上轻点数下,腾空而起,躲过其他影子,飞快后退,向那少年道“别想太多,凝神静气,抱元守一。”
少年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
老板那边围了七八个,他腾转之间,已经有些左支右绌,叹气道”听不懂算了,左右是梦里,就算被砍死也没什么关系。”
那少年哭丧着脸”那我们通不过考验了吧。”
叶酌翻身而上,劈开一个影子,道“看样子是通不过了,我可真是丢人现眼。”
堂堂崇宁仙君,居然过不了自个设的第一道阵法。
老板回身,踩着影子的肩膀向上一跃,执着扇面,用扇柄敲碎一个,也道“万万没想到我这张老脸要丢在着东海宫了。”
少年连忙道“我尽力,我尽力。”他闭着眼睛,越来越急,眼见黑影还有加多的趋势,叶酌连忙道“别想了,你想些吃鸡腿脑花一类开心的事儿。”
老板道“实在不行,就想之乎者也,金刚经道德经史记左传金瓶梅梦游天姥吟留别,总有一个喜欢的吧?。”
叶酌看了老板一眼,觉着这人阅读范围着实是广,佛家道家儒家诗词夹着艳情小说,还理所当然的把这几本书相提并论,便道“你们儒门弟子可真是见多识广,读书破万卷啊,金瓶梅这种偏门的居然也涉及了。”
老板谦虚”哪里哪里。”
少年把他们这几句话当成了救命法宝,急急道“金瓶梅是什么?”
老板呃了一声,扇挥动如急风骤雨,把周围的黑影清出一片,托着下巴想了想,才道“是一本巧妙运用多种写作方法,描写男女纯洁爱情的通俗小说。”
也不知到底是鸡腿脑花还是金瓶梅发挥了作用,少年长舒一口气,黑影终于停了下来。
老板施施然落下来,拿扇柄敲了敲少年的头,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是瞎想了什么?”
少年委屈的抱头”别敲,别敲,我不过是想了想崇宁仙君的英姿罢了。”
叶酌简直想一脚踹过去。
他累的气喘吁吁,背靠着树干,深呼吸了两口,才道“我的天,这什么玩意儿,你给鸡根棍儿叫它叼着乱啄,都比你搞出来的有章法,崇宁仙君要是剑用成这样,那他不如赶快回去种地吧,别来丢人现眼了。”
少年委委屈屈,小声道”比鸡还不如,可您还招架不住呢?”
老板轻笑一声,叶酌白了他们一眼,懒的说话了。
这少年的不是一般的活泼,思维异常跳脱,上蹿下跳的宛如一只跳舞的青蛙,蹦跶来蹦跶去的。他们被困在梦里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先后经历了被火烧,被水淹,和被疑似崇宁仙君的黑影追着砍。
叶酌有些精疲力竭,问他们“我说,这梦破绽到底在哪,崇宁仙君已经提着剑砍人了,我们再待一会儿,广玉元君是不是该来和我们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了?”
老板一摇扇子,奇道“你为什么觉着广玉元君会和你聊诗词歌赋人生哲学?说不定他是个沉稳安静,从不多话,反而勤勤恳恳干事的婉约的美男子呢?”
他话音未落,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它宝相庄严,对着叶酌他们打了一个稽首,拈花而笑,慈祥道”在下广玉,特来讨教金瓶梅的诸种写作方法,请诸位赐教。”
老板奇道“赐教当然没问题,”他瞟了一眼少年”可为什么你脑子里的崇宁仙君人模狗样,衣带飘飘,广玉元君就是一个秃驴?广玉明明也很美貌的。”
叶酌看了他一眼,一时分不清此人是胡言乱语,还是真的同这些古时的仙神有所牵连。
少年手忙脚乱,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只见眼前黑影嘭的一变,头上加了个高帽,手里平白多了一把羽扇。这人帽子是前朝皇帝的制式,衣服是那些戏班里用来扮官老爷的戏服,扇子像是深宫里娘娘打的。
这导致面前这“广玉元君”的扮相,宛如掘了前朝皇帝的坟的后妃,悄悄偷了墓主人的帽子,然后矫揉造作的摇着扇子,打算去登台唱戏。叶酌老板都有些无语,一时说不出话,见状,那后妃便摇头晃脑的重复了一遍“在下广玉,特来讨教金瓶梅的诸种写作方法,请诸位赐教。”
叶酌觉着这少年的想象漫无边际,但是读书人摇头的姿势却模仿的不错,面前这影子慢吞吞的模样,就很得他们儒门门主陈可真的真传。
老板深吸了一口气,道”您还是变和尚吧,还是秃头比较俊秀。”
少年仿佛也意识到了不妥,抓着脑袋,可惜没什么用,那影子横在他们面前,如山如岳,坚不可摧,仿佛一定要完成论道这项神圣的事业。
老板艰难的把吸进去的气呼出来,道”行吧,不就是金瓶梅吗?这本书生动描写了西门庆和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孟玉楼吴月娘孙雪娥……”
这书里的女性角色太多,一时竟然罗列不完。
叶酌在旁边风凉话”姑娘的名儿你记得那么清楚,你现实世界里该不会是个淫魔吧?”
老板道“我还是完璧。”他咽了口水,又接着道“说写作方式,不可不谈赋比兴,此三种在文章中都有涉及,比如赋,指平铺直叙或是排比,最早起源于诗经,在文中……”
可能是文人的通病,平常做事不急不徐,一到有话可谈的地方,立马滔滔不绝。
可惜他半句话还没说完,梦境轰然倒塌,看样子三个梦为一个连环,叶酌刚刚破梦,几乎立马就清醒了过来,他有些莫名其妙,不由道“发生了什么?”
残缺的梦境里传来少年的回答“我们还是出来吧,听先生讲书好无聊啊。”
这话在脑海中回荡,叠出了回音,叶酌脑海中依次响起了“好无聊啊”“无聊啊”“聊啊”“啊”。他扶着地面慢慢缓了一会儿,这才完全从梦境里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环顾四周,发现他正站在一座白玉的宫殿,殿内素银为柱,,珍珠琉璃整块整块的镶嵌在廊柱之上,琉璃选的是清透的蓝色,珍珠是盈润的东海珠。
这赫然是他当年亲手布置的东海行宫宫殿群中的一座。
“通过考验以后会给传送去哪儿?”叶酌敲敲脑袋,传音温芒”我记不得了。”
温芒决定容忍他主子的间歇性失忆,毕竟叶酌年纪大了,略有痴呆也是正常的,他道“我没记错的话,随机的,至于离藏宝的地方近不近就是运气了,不过……”他想了想,补充“您应该在每座宫殿都留了虚影,指导他们去找宝贝才是。”
他话音未落,大殿中央升起一层白雾,逐渐勾成了一个虚影,着宽袍广袖,以长绸遮面,身量修长,手中持一宝剑,正是叶酌留下的虚影。
叶酌抱着下巴”我留了什么话来着?我都不记得了。”
那白雾看着叶酌的方向,徐徐开口,音色清冽,带着丝欣慰道“孩子,很高兴你能通过第一关的考验。”
叶酌随意找了个干净的地儿,盘腿坐下来,心道”你搞得什么鬼考验,本宫差点过不了。”
那白雾见他坐下,也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在他对面坐下,帷帽也掩不住语气里的慈祥“你通过为低修准备的考验,这证明你虽然修为不高,心性却很不错。”白雾鼓励他“请务必勤加修炼,体悟大道,假以时日,你或许有机会能超过我,也成为剑道或者其他道上值得一提的人物。”
叶酌道“不用了,真是谢谢您的鼓励。“
白雾又道“低修的考验,意在合作,你能通过证明你不但破了自己的梦,也帮助破了别人的梦,我人族不比妖魔,个体很是渺小,希望你将来修为又成,与同道相扶相持,同问大道,切莫损人利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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