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酌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心里有数。”
六日之后,东海行宫准时开启。
这宫殿又称东海瀛洲宫,建立在东海之上一座巨岛,与寻常岛屿不同,此岛悬浮在半空之中,离海面极远,若有人在底下泛舟,上只能望见上头小小的黑点。
此岛呈漏斗状,四周环绕云雾,岛上的一周却栓了八条巨大的锁链,深深钉入地底。
这些链条比下泉的廊柱还要粗上许多,一头栓住岛,另一头直直插入海底之中,这锁链颜色深黑,通体无锈,不似凡铁,从海面上看,只能见到锁链渐渐隐匿在深海之中,同那片暗淡无光的海水融为一体,让人无端想起传言里诸神时代的伏龙观中的缚龙巨锁,叫旁人怀疑是否是上古遗迹。
然而若有小弟子问师长这些宛如神迹的锁链是哪儿来的,师长便又要提到崇宁仙君了。
东海行宫原来不叫东海行宫,乃是天生地长的一座无名仙岛,其上草木珍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只是这岛平日沉在海底,隔上百八十年出海一次,出海的时间和行踪都不定,可能出现在东海的任何一处地方,东海广大,故而此岛极难被人找到。
后来叶酌把它炼化成了东海行宫,干脆当成了一处藏宝地开放给了人族修士,取用各凭本事,为了不叫它乱跑让人找不到,索性用八条巨索栓在了海底,这才有了如今的东海瀛洲宫。
如今这座海岛已经升的极高,却还在上升,几乎要与云层齐平,修士们驾着剑和它一起上升,就等岛停稳以后冲进行宫。
下泉宫的人也来了,叶酌远远看去,瞧见了端秀长老,后面还跟着一群小弟子,包括简青和简白,简青垫着脚趴在哥哥的肩膀上到处张望。
端秀此次显然是带队长老,主要还是锻炼小弟子们。不过行宫的考验是分等级的,端秀这种高修的考验难,通过得到的宝贝也不错,低修考验简单,宝物却也不会那么好,叶酌一看,除了她,还有好几个长老来凑热闹,比如养过温行一段的肃济道人。
温行作为肃济养过的弟子,也打算去见个礼,然而叶酌看着肃济就烦,当下扯住了温行的袖子,遥遥指了指肃济道“不要过去。”
温行露出了略疑惑的表情。
叶酌干脆道“我觉的那个男的好烦。”
“嗯?那是下泉的长老。”温行一顿,还是停了下来,看着他,问“你认识肃济长老?”
叶酌毫不犹豫的拖简青出来挡刀“听简青说,老师从前是住尺雪峰,也就是肃济道人那里的是吧?道人对老师不好吧,您堕魔您被抓,从来没见他出来说一句话。”
温行微微沉默,似乎想解释,只道“倒也不是不好,不过是做了他该做的事罢了。”
叶酌切了一声,道“我看是嫉妒您的天赋,故意磋磨你。”
他大言不惭,自卖自夸道“若我是您的老师,或者曾经教过您,绝不会像肃济道人那样的。”
叶酌对着温行比划“要是我收到了你这样的徒弟,我从小就把他就养在锦绣堆里,抛金掷玉的逗他玩儿,用最软的丝绵包起来抱来抱去,还天天讲睡前故事,把他养的天不怕地不怕,自信又潇洒,骑马打闹市过,迷死一条街的女娃娃。”
温行听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背对着叶酌,装作要走,只道“傻话。”
叶酌非要绕到他前面,“怎么是傻话?”
温行于是停下来,认真的看着他解释,道“有了弟子,不可以这样,这样溺爱,会教坏弟子的。”
叶酌面上受教,心中却不以为然,心道“我乐意,我崇宁仙君喜欢的孩子,肆意妄为一点又怎么样?就算捅破了天,我难道兜不住吗?”
他偷瞄了一眼温行的头顶,见温行长的和他一般高,不由又有一些小遗憾“可惜,我是没机会用锦绣把你包起来了。”
叶酌这边胡搅蛮缠一通,下泉一行人已经进去了,于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和肃济打招呼。
两人落在行宫正门前,温行半路没开口,此时忽然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那当我的弟子呢?”
他这一句来的有些突然,叶酌一时没明白,温行本来微微偏头看着他,此时又转回去了,似乎在说与不说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问道“当我的弟子,你觉着,好吗?”
叶酌莞尔“自然是好的,老师愿意给我铸剑,是一个很好的老师的。”
温行抿着嘴不说话,又过了片刻,才偏过头,轻轻道“嗯。”
第43章
他们一路向上,最后远远停在了行宫大门前。
其实说是大门,却没有许多初来的修士想的宏伟,也就是两根立柱,正中悬空浮着个牌匾,上书‘东海瀛洲宫‘,左右两道石刻,留着一副对联,上联“碧潮起沧海”下联“神仙宿瀛洲。”
这对联文化水平如何,平仄压没压上就不提了,单论书法,正是崇宁仙君那一笔左拐右撇鬼神模辩的草书,远远看去写的还人模狗样的,有几分入木三分,破纸而去气势,要是走近一看,大概就只能勉勉强强夸上一句落笔奇诡,笔画跳脱不似常人了。
叶酌如今老大不小了,早不是当年的少年,而且在人间界和陈可真那样真正有学识的待了许久,审美和品味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此时最不能看的就是他当年的墨宝,这二十一个字映入眼帘,简直难堪的青筋暴起,当下扶住来了脑壳,道“我的天,这都写什么玩意儿。”
他这句话小声说出口,那可真不得了,旁边人齐刷刷的往他这儿看,一个少年甚至不屑的撇了撇嘴“这可是崇宁仙君的墨宝,那个门派的,你读过书吗你?”
叶酌心道“嘿,我骂的就是他,写成这个狗样还不让人骂了?”
见他似要争辩,温行连忙按住他“别胡闹了。仙君的行事,你万万不可非议。”
——我骂我自己,那能叫非议吗!
叶酌挑眉道“老师此言差矣,是非功过,就是要留与世人评说,后者各抒己见罢了,如何算的上非议?”
温行本来算得上通情达理,没管过这些,这次却道“旁人也罢了,仙君……“
他摇摇头,微微皱眉“总之,你老爱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得给你立个规矩。”
叶酌“……”
他不由睁大了眼睛。
——任凭叶酌想象力天马行空,他也万万没想到,温行当老师给他立下的第一个规矩,居然是不准非议他自己。
虽然叶酌此时有心反抗,然而温行的手压在他的肩膀上,挪又挪不开,他便只能悻悻低头,装作乖乖巧巧的哦了一声。
“行的吧。”
他悄咪咪的看了看温行,装作毫不在意的踢了踢石头“老师,你很……很喜,不,很尊敬仙君吗?”
温行回头看了他一眼,刚刚想回答,恰在此时,人群中有师长告诫自己弟子“小心,门开了。”
他话音刚落,东海行宫的大门便轰然开启,浇铁铸铜的巨门缓缓打开,只见灵光一闪,众人皆被吞没在其中,入目所及,唯余下白茫茫的一片而已。所有人四肢皆被白光包围,如溺水中,举手投足都被束缚,只觉周围越来越暖,不过多时,已然全部睡去。
叶酌再睁眼,入目山清水秀,群山环抱之中,一方清池横卧在此,四方流水汇聚,池底莹白如同暖玉,青山倒映其中,其上桃花数点,逐水而下,染的桃香一泓。
叶酌正横卧池旁,枕着的土地里,埋着数坛桃花味的醉琼仙。
——居然是白玉潭。
叶酌神态自若的爬起来,回忆起这个阵法。
此处是专为人族设立的藏宝地,他当然不希望有人受伤,是故行宫阵法便是一场大梦,所有人皆在其中,也都构成了梦境的一部分,譬如叶酌在其中,便梦到了被他所眷念喜爱的白玉潭。而梦境驶往何处,同每个人的心念有关,考验就暗藏其中。
他站在潭水前一照,映出了清秀却平平无奇的一张脸,这是为了防止夺宝寻仇布下的迷阵,好叫谁也不认识谁。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梦境之中,他同温行显然已经失散了。
叶酌看着眼前的群山,心念一动,山脉轰然消失,他信步走出,一边走一边想“咦,我当年布这个是想考他们什么来着?”
塔灵道“好像是靠心性,还有良知什么的。”
叶酌道“我晓得这个啊,不过现在我们怎么出去?”
也不怪他老年痴呆,东海行宫的阵法许多年没有变动过,他已经都忘了,只记得貌似要走出自己的梦,还要走出别人的梦,等破的梦足够多,满足一定条件,就可以进下一关了,至于到底什么条件,他已不清楚了,故而即使知道一些和什么也不知道的,并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区别。
他走出山脉,眼前形貌骤然一变,只见一条长长的街市,周围人声鼎沸,叫卖和要和不绝于耳,听着口音,像是江川那一代的。叶酌真对一垂竹帘的店铺,他抬手掀开子帘,入目便是个巨大的书柜,其上放了无数藏书,都是藏蓝封面,端端正正的台阁体,一些好认,有些书的字体却是前朝的。
叶酌心道“我这是到了那个儒生的梦里?”
他沿着那些巨大的书架走动,这些书或是《治世策》《水路小注》一类考科举治国的,或者是《上阳集》,《花间集》这种词赋一类的,没见着什么叶酌感兴趣的话本闲书。
店铺略显冷清,有十几二十个纶巾打扮的学生围着书柜,挑挑拣拣。
其中一个问冲着老板道”老板,您什么时候再誊两本《论繁税策》啊,学生们都等了许久了。“
《论繁税策》叶酌还未修仙的时候听说过,看这家书店的年代,大抵是很久以前的策论,后世已经没什么价值了,存了这本书的地方极少,几乎可以说是孤本了。
他暗想“这还是个年岁颇高的儒生?不过这书盛行,大概是三千多年前了吧。”
他略有猜疑,却也没有多想,毕竟这书语言优美漂亮,对仗工整,虽然不是骈文,也极为出彩,就算没有了时效性,考生若能找到,也都喜欢拿来看一看。
叶酌定睛去看那老板,只见他正在磨墨,穿着白丁的布衣,闻言道“快了快了,等我誊完这本,就给你们默上几遍。”
这老板也不是一般人,他一边说话,还一边默写,字体端正漂亮,正是台阁体。
——这满屋子的书,看着都是老板默写出来的。
叶酌肃然起敬。
大阵的具体细节他不记得了,却还大致知道梦境中的情景不是凭空乱造,得是真的经历过的,他在书店醒来,环视一周,觉着书店老板就该是梦境主人。
于是他走上前扣了扣桌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对暗号一样,道“碧潮起沧海?”
那老板一挑眉“神仙宿瀛洲?”
叶酌抚掌。
老板似乎也知道是梦中,当下把笔墨一推,也不默了,无所顾及道“崇宁仙君这对联写的可真够烂的。”
叶酌久逢知己,虽然刚刚给立了规矩,他仗着温行不可能摸过来打他,立马附和“可不是,谁知道他在瞎写写什么。”
老板便笑。
叶酌倚在柜台上,去翻他刚刚默完的古籍,问那老板“您是那个门派的?方便说吗?”
老板道“旁的门派真不方便说,怕给人寻仇,我的门派却好的很,同谁也没仇,在下师从儒门。”
叶酌略惊异,当下道“久仰,在下暂且无门无派,一届散修。”
他是真的没想到能碰见儒门的修士
儒门这门派,叶酌还算熟悉,因为他邻居陈可真就是儒门的。
这个门派,其实严格来说其实不属于修仙界。
当年广玉元君下令,群修避世,加上修士怕沾凡俗因果,都拒绝同人间界过多往来,连挑选弟子也交给底下的灵官来做。儒门却反其道而行之,走的是入世为官的路数,讲究先天下之忧而忧,门下弟子也大多不修仙,仅有的修士也一心扑在朝政之上,忙着操心夺嫡靖难,没空同修士争抢。
故而这个门派,多年来一直顶着老好人的帽子,每逢两派遇见什么弟子打架斗殴一类的争吵,老是拖儒门出来和稀泥,儒门子弟呢,就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叨叨叨叨,把两派都说的眼冒金星晕头转向,也就莫名其妙的握手言和了。
所以即使这个门派门下弟子修为平平,修仙界也都礼让三分,真的遇见了,还要尊称一句“和稀泥专业培养门”
叶酌道“道友如何称呼?”
那老板对他笑笑”真名不敢用,怕到时候抢了道友机缘给道友惦记,我就冒领一个门主的姓名,道友唤我陈可真吧。”
叶酌呦呵一笑,道“那巧了,我也不敢用真名,就冒领这个东海瀛洲宫宫主的姓名,道友唤我叶崇宁吧。”
老板看了他一眼,笑道“您可真敢去冒。”
叶酌道“有何不敢,莫非崇宁仙君能串出来打我?”
老板道“他弟子不是在吗?我怕他弟子串出来打我们,那我就把你推出去,因为我真的打不过。”
他们依着那柜台一通鬼扯,话题不自觉的转回了如何破阵,叶酌道“估计是要找破绽。便是同正常情况不同的地方,这是你的梦,你且想想看?”
他本意是提醒,毕竟仙君阵法精妙,就算这儒生有些本事,破阵也极为不易,不想那老板一摇扇子,居然道“小事。”
下一刻,老板拽着他自书店跨出,接着,那些极高的木制屋架便扭曲退去,街上人声消散,叶酌立在原地,却仿佛坐在飞速行驶的车辆,周围一切飞快向后,只余啾啾鸟鸣,眼前青山瞬间迭起,眨眼之间古木枝桠横岔,遮天蔽日,置身其中,颇有阴阳颠倒,日月倒转的错落之感。
叶酌眯眼看向旁边,那老板着圆领青袍,白玉冠束发,青玉带束腰,带了块六合同春纹白玉佩,他腰带系的高,佩的系绳却比其他玉佩略短,让人目光不自觉落在腰上,叶酌一眼看上去,只觉那腰生的极为细瘦,几乎女子一般。
其实不仅仅是腰,此人全身的骨架都比寻常男子小上一些,虽然个子不低,却给人一种多病早死,盛年夭亡的羸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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