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执此前从未见过孕中的妇人,见江姑娘一身淡紫色裙子,坐在轮椅上,伸手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微微愣了一下。
直到江姑娘唤他,才骤然清醒,上前一步道:“嫂嫂。”
“阿执,我腹中已有你哥哥的骨肉了,现如今月份还小,你哥哥的意思是,无论此胎儿是男是女,都是你的侄儿。你替他取个字罢?”
“轩哥有孩子了。”沈执缓缓咀嚼着这几个字眼,胸膛里热热的,眼眶也涩然起来,沉思许久才道:“嫂嫂,我太高兴了,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好的字眼!你容我想想!”
沈执显得极其高兴,满屋子里乱转,思来想去不知起那个字眼比较好,总觉得必须慎之又慎。
自己跟谢陵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他必定会将沈墨轩的孩子视为己出,一定会给这孩子最好的未来。
“嫂嫂,你看这样可好?嫂嫂喜欢风信,轩哥喜欢铃兰,各取一字便为风铃!此为女孩名。”沈执眸子亮晶晶的,顿了顿又道,“铃兰又称君影草,兰乃花中君子,君影为男孩名,嫂嫂,你觉得可好?”
“好,都听你的。阿轩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的。”江姑娘低头抚摸着小腹,笑道:“听听,小叔叔给你起名字了,可要乖乖长大啊!”
听士兵言顾青辞醒了,沈执又拉着谢陵急火火地往那去。
帐帘一掀,顾青辞回身一瞥,红着眼眶缓步行了过来。
谢陵深呼口气,自觉往旁边退了一步,沈执挠了挠头,道了句:“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
兄!”顾青辞缓步行来,抱紧沈执羞愧道:“对不起,我太没用了,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谢谢你救我一命,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的恩情!”
沈执苦笑,心想救人的是谢陵,可见谢家两兄弟别别扭扭的,顾青辞大难不死,竟也没同谢陵说什么,一时甚愁闷,正想着如何缓解二人的关系。
谢陵道:“阿辞,他与我成过亲了,你若是不习惯唤他哥哥,先唤他名字也可。”
沈执抬眸瞧他。
“还有,阿执的身体不太好,你别抱他这么紧,他会累的。”谢陵上前将两人分开,温声道:“你长姐的后事,我已经处理好了,稍后就带你去她灵前祭拜。阿辞,即便你不愿承认,可你终究是谢家的孩子,是我弟弟。”
顾青辞一阵怅然若失,手里空荡荡的,明明沈执近在咫尺,可就是触碰不到。他终究是胆怯的,不敢越雷池半步,生怕给沈执招惹麻烦。于是勾唇笑道:“见二哥哥平安无事,我也放心了。”
沈执:“……”好像是在喊他,不知道是否需要给顾青辞一些改口费,思来想去只好悻悻然地问他:“青辞,你缺不缺银子?”
顾青辞:“……”
谢陵:“问这作甚?你缺银子了?”
“我不缺,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我怕他缺。”沈执脸庞微红,摸索一阵想起自己没有随身带银子的癖好,于是转身下意识往谢陵身上摸索,总算摸索出一只钱袋,笑着递了过去,“这是我跟谢陵的一点心意。”
顾青辞嘴角苦涩,谢陵此人在外从不与人触碰,如今竟由得沈执上下其手,可见二人私底下更为亲密。又听元祁言,恐怕沈执里里外外早就属于谢陵了。
一时间难以抑制地感伤起来,中毒那十七日的记忆仍在,原来拥着沈执入眠是那般令人欢愉的事情,即便没有任何肉欲,仍旧让他满足了。
“多谢。”顾青辞将钱袋收下,微微一笑,眼眶就红了,“我祝二位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待元祁得知沈家满门下落不明时,当场大发雷霆,一把将桌面上奏折往地上一堆,厉声呵斥道:“朕养你们有何用?派你们去江州抓人,一个都没抓住!怎么还有脸回来!”
“求皇上恕罪!臣等去时,沈家早已人去楼空!多方打听才知,沈家人早就闭门不出许久了!怕是皇上下旨之前,他们便已离开江州!”
元祁更怒,原以为舅父对朝廷忠心耿耿,未曾想过居然也学沈执,谢陵一流,成了那乱臣贼子!当即一拍桌面,冷冷道:“跑得了江州沈家,跑不了兰陵江家!来人,去兰陵将江家全部押解入京,不得有误!”
“是!”
过了午时,元祁照例先去探望了元瑾,命太医宫人好好照顾,之后又去探望小十七。
小十七的状态也不容乐观,虽比之前好了些,但仍旧战战兢兢,一见元祁来了,赶紧扑过去抱他,低声道:“皇兄,你好久没来看我了,我一个人好害怕!”
“皇兄这不是来了么?别怕,在宫里怕什么。你九哥身受重伤,皇兄有空得去他那里看看,你自己听话些,别让皇兄担心。”元祁拍了拍小十七的头,轻声道:“别怕了,沈执没有死,待朕派兵镇压了叛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十七昂脸问他:“那皇兄会杀了沈执吗?”
“自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阿宝,你也要快快长大,待你长大了,可不能忘了皇兄对你的养育之恩。”元祁抱着他哄了片刻,一时心绪难明,不知是否老天作祟,膝下无一子半女,东宫迟迟未有太子入主,满朝文武提过不止一次,若今后真的子嗣无力,元祁希望能将皇位传到小十七手里。
一则,小十七是他一手养大的,虽是最小的弟弟,但如同亲子。二则,小十七天性善良,不似元瑾娇纵,又有沈执的几分果敢,好好教养,日后定然能当大任。三则,先皇后曾经想废了元祁的太子位,转立元瑾为太子,光这一条,元祁永不可能将皇位交到元瑾手里。
小十七点头,道了句:“我永远不忘皇兄的养育之恩!”
宫人过来回禀,说是皇后突然晕倒,请皇上过去看一眼。
元祁同这位皇后不过是政治婚姻,并没有多少感情,平时也不重情欲,后宫佳丽三千,一年到头临幸过的妃嫔,不过十余人,皇后受宠的日子,那就更少了。
待去了皇后宫中时,太医已经在诊治,元祁束手立了片刻,招了
太医来问:“皇后如何了?”
“回皇上,皇后娘娘已有三个月的身子了!恭贺皇上!”
“三个月的胎?”元祁愣住,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盼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如今真的怀上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啊!
大步流星地冲进内殿,元祁一把攥紧皇后的手,轻声道:“皇后,你好好休养,务必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
又转过头道:“殿里所有人听着,伺候好皇后娘娘和她腹中的龙胎,若是出了半分闪失,唯你们是问!”
“是!”
“皇上,这是臣妾与皇上的第一个孩子,臣妾好害怕,皇上。”皇后往元祁肩头俯去,颤声道:“皇上,外面正值战乱,臣妾听闻皇上有意御驾亲征,皇上,不要留臣妾一个独守皇宫,臣妾害怕。”
“不怕,有朕在,不会有事的。你好好休养,务必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元祁低垂着眸,颤着手缓缓抚摸着皇后的小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个胖嘟嘟的小人,眸色越发温柔下来,轻声道:“朕终于有太子了。”
沈执近日跟舅父沈明青关系紧张。
沈明青每次见了他,即便上一刻还满脸笑容,下一刻立马沉着脸,低声呵斥一句:“乱臣贼子!”
沈执见怪不怪,寻常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当回事儿,如今谢陵,顾青辞,还有沈墨轩皆在他身边陪着,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苛求的了。
大军从京溪继续往京城攻打,路遇姑苏地界时,顾青辞说想回顾家看看。
沈执陪他一道儿去,顺便把谢陵也拉上了。
如今正值战火纷飞,整个东陵都处在风雨飘摇中。
姑苏倒还算是一片净土,还未被战火腐蚀。如今正是三九寒冬,三人乘了渔船去,顾青辞一路上格外沉默,怀里抱着骨灰坛闷闷不乐。
谢陵就坐在对面,兄弟二人相对无言。船舱里一片死寂。
沈执从外头进来,瞥了一眼,觉得头都疼了,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哄顾青辞开心,略一思忖,便又出去了。
很快外头就传来了吵闹声,谢陵微微蹙眉。
顾青辞问:“二哥哥去了哪里?”
谢陵道:“约莫又在胡闹,我出去看看。”
顾青辞愣了愣,
将骨灰坛放下,亦步亦趋跟着谢陵,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船舱,就见沈执坐在船头上,两条腿晃荡在外面,两手呈喇叭状贴在脸侧,笑着同岸上姑娘喊话:“姑苏的姑娘生得好俊啊!”
岸边多是一些年轻姑娘在洗衣服,也有些撑着长槁,船舱里堆放着果蔬,姑苏的姑娘比京城的女子热情,闻言,便纷纷抿唇笑了起来。
有个胆大的姑娘高声喊话:“小兄弟生得也俊,哪里人士,成亲没有?”
“成了,祖籍青州,那里的蜜桃和柿饼最好吃了!姐姐有空来玩啊!”
沈执本就生得很俊,挑逗姑娘又很有手段,并不会让人觉得他轻佻孟浪,反而让人觉得率真可爱。小嘴跟抹了蜜似的一口一声姐姐。惹得姑娘们娇笑着互相推搡。
那姑娘一听,笑道:“那你也来尝尝姑苏的特产!”说着,从船舱里摸出个纸包,用长杆挑着伸了过来。
沈执笑眯眯地打开一瞧,夸张地大叫:“金丝蜜枣、奶油话梅还有白糖杨梅!姐姐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蜜饯的!”
“你嘴巴甜,这些都给你吃了!”
“那多不好意思,谢谢姐姐,你人美心善,肯定会有福报的!”沈执边说,边捏了颗话梅塞嘴里。
谢陵微微蹙眉,偏头同顾青辞道:“我说的吧,肯定在胡闹。姑苏这里水土倒是挺养人的。”
顾青辞笑道:“很少见他这么开心了,你别责怪他。”
其余姑娘见状,待船经过时,也用长杆挑了东西给沈执。无外乎是些小吃食,沈执怀里抱得满满的,身边还放了一堆。
翻身跳了下来,沈执径直走到谢陵跟前,问道:“你们怎么出来了?是不是在里头憋不住了?”
谢陵尚且未来得及说话,沈执已经一把将他拽了过去,对着岸上大喊:“大家快看,这个人就是我哥哥,你们说,他生得俊不俊?”
“俊!”众女道。
“那他俊,还是我俊啊?”
“都俊,都俊!”
沈执笑着去拉顾青辞:“这个呢,是我弟弟,你们看他俊不俊?”
“俊!但还是公子你最俊!”
“我弟弟今年十七岁啦,尚未婚配呢,不求什么门当户对,美若天仙,只求能会做饭洗衣服操持家室!你们有谁
瞧上我弟弟了,给个生辰八字,对完当场就成亲啊!”
众女互相推搡,笑道:“真的假的?我们都会做饭洗衣服,你弟弟会喜欢吗?”
顾青辞脸色登时通红,忙压低声道:“二哥哥,你别逗我了,我不行的,真的不行!”
“什么行不行?男人不能说不行!姑苏的风水还真是养人啊,姑娘们都挺俊的,你瞅瞅可有中意的?”
“别,不行,我不行的。”顾青辞脸色更红了,连耳垂都红艳艳的,本就是个温柔恬静的性子,眼下恨不得把头都埋在胸口了。
那群姑娘道:“呦,好嫩的小公子!这脸红的!来,这个给你吃!”
沈执抬手一接,见是颗冬枣,当即笑眯眯道:“我们兄弟三人,姐姐只给一颗冬枣,到底是给我吃的,还是给我哥哥弟弟吃的?”
“那再给你两颗!”说着,又从岸上抛了两颗冬枣来。
顾青辞面皮薄,抬腿就想跑,走出去几步了,又回身拉沈执衣袖:“走吧,别玩了,兄长会不高兴的。”
沈执故意“啊”了一声,往他身后一藏:“那你可得保护好我啊,谢陵打人可疼了!”
谢陵:“……”
“对了,公子!问你们个事儿!外头现在是个什么境况?叛军会不会攻进姑苏?朝廷迟迟不肯派兵支援,老百姓们成日人心惶惶的,大家伙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是啊,是啊!今年年成不好,说打仗就打仗了!老百姓一点准备都没有!有钱的都远远跑了,没钱的都在这待着等死!”
“现在大家伙儿都巴望着叛军别丧尽天良!可不敢干出杀人夺城的事儿!”
沈执脸上的笑容渐失,望着岸上的老百姓道:“此地甚美,永不会叫战火糟蹋了!”
谢陵抬眸望沈执,寒风将他的额发吹得翩飞,眼角的泪痣烈烈如焚。他似乎眼里总是含着泪,即便是笑着,眉眼弯弯的模样,看起来也很悲伤。
三人去了顾家老宅,很破旧的一个地方,许久未有人住过,墙上都结了蜘蛛网,沈执怕顾青辞难过,一路上都小心谨慎地照顾他的情绪,原本满肚子的安抚话术,一到此地反而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谢陵默默清扫院子,门前屋后收拾了一番,
沈执提了桶井水,预备将屋里的家具陈设擦擦。
如今正值严冬,井水甚冷,沈执从前被囚禁时,冬日里缺棉衣,手上留了冻根,寻常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冬日若是把手浸在冰水里,骨头就闷闷的疼,浑身的血液都往一处涌似的。
顾青辞将骨灰坛安置好,刚抬手把眼泪擦了,回身瞥见沈执垂着的左手冻得红通通的,便道了句:“你别弄了,你做不惯这些粗活的,还是让我来吧!”
沈执笑道:“谁说我不会做粗活的?以前大冬天我还给谢陵洗衣服呢,那房檐上的冰锥有小臂长,盆里的水都结成厚厚的冰,我当时右手没废,就用拳头把冰砸碎了再洗,就这样谢陵还怪我把他衣服洗烂了。他总是欺负我。”
当时的确有这么回事儿,谢家不养吃白饭的奴才,沈执不仅洗过马厩,跪过雪地,挨过打,也洗过衣服,暖过床,一桩桩,一件件,想忘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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