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皓文嘟囔着:“热死了。”伸手摆弄电风扇,风扇的风力已经调到最大,他就不停换吹风模式,说:“公司里有点事。”
秀秀用筷子刮干净了纸碟里的果酱,放进嘴里抿着,说:“你不要再搞他们舞团的鬼妹了。”
风扇一会儿定点对着业皓文吹,一会儿左右转动,给我送一会儿风,再给秀秀送一会儿风。业皓文说:“你别乱说。”
我吃完自己纸碟里的那份了,秀秀又分给我一片,那是最后一片了,我真的很饱了,但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还吃得下。秀秀又说:“表哥说下个月巡演结束,找我们去百宝山钓鱼。”
业皓文点头,秀秀咬着筷子说:“我,你,还有蜀雪。”
我看她,忙推辞:“我就算了吧。”
业皓文帮腔:“别人有别人的安排。”
秀秀说:“你陪表哥,蜀雪陪我,资源合理分配啊。”
业皓文拿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要点烟,风扇正好吹到他那里,他护住火苗,可怎么也点不上,他把风扇挪开了,调了模式,完全对着我和秀秀吹。他说:“你也得问问他同不同意。”
秀秀便问我:“你愿意来吗?”她握住我的手,很认真地看我:“我希望你来。”
我说不上话,热风吹得我眼睛发酸,脑袋发胀,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把碟子里剩下的蓝莓派吃完。秀秀又说:“我们晚上可以看星星,阿文在百宝山的别墅阁楼有望远镜。”
上次我去那里没能看到星星,一颗都没有。
我还是说不上话,业皓文说:“动物园也能看猩猩。”
他脸上,鼻尖都有汗,身上的短袖衬衣变得贴身,眼神变得湿润。他穿的是一件花衬衣,那些花贴着他的胸膛,臂膀,贪婪地吮吸着他的汗水,吸收着他的神采,他显得有些无力。
秀秀笑出来,我也笑了,我吃完自己那片了,看了眼桌上,把业皓文剩下的那块已经看不出是什么的一团东西拿过来吃。
秀秀又说:“业皓文,浪费食物要遭天谴的。”
业皓文擦汗,大口大口地抽烟,吞云吐雾,秀秀托腮,吹风,望着厨房的窗户,只有我还在吃东西,在咀嚼,在吞咽。我看到纸碟边缘西点店的名字,印刷得和他们招牌上的,纸袋包装上的一模一样,十分花俏,以至于我一直都看不清,说不出他们的名字。我边吃边琢磨,快吃完时终于让我看出个所以然来了。sweet dreams,甜梦。
真是异想天开,梦怎么会有味道呢,梦都是无味,无色,透明的,抓不住,风一样。只有毒药才是甜的。
我夹起最后一点裹着果酱的派皮,吃下去。秀秀在桌子下面握紧我的手。
7月30号,我,秀秀,业皓文,孙毓去了业皓文百宝山的别墅度假。
去时,业皓文来接我和秀秀,孙毓已经在他车上了,坐后排。秀秀拉着我也坐后排,我和孙毓靠窗,她挤在中间。我们坐定后,业皓文转过头来看秀秀,一脸不快,问说:“你干吗?搞得我像司机。”
他说“你”,俨然和我无关,我拿出手机打纸牌。秀秀回他:“你不就是我表哥的司机吗,我们沾沾他的光不行啊?”
孙毓听了,哈哈直笑,我偷偷看秀秀,孙毓的笑声仿佛是助催剂,她愈发得趾高气昂起来,拍着业皓文的座椅指着前面发号施令:“快开车啊司机!”
业皓文不动,车上冷气开得很大,嗡嗡出风,我吹得有些冷了,把对着自己的冷气关了,一瞥业皓文,他嘴唇张开了似乎想说什么,可秀秀冲他挑衅似的努下巴,还偏过头去和孙毓咬耳朵,两人讲起了悄悄话,业皓文看看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一点办法都没有,磨磨牙齿,来看我。他的眉毛一高一低,眼神压迫,我赶紧靠着车门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装睡。秀秀和孙毓不知聊了什么,笑得很开心,有些放肆,有些夸张,听得我也有些想笑。
业皓文还是发动了引擎。
一路上,秀秀的情绪都很高涨,孙毓也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没停过,聊新开发的楼盘,新的手机应用,新的地铁线,网红餐厅,咖啡厅,我在“睡觉“,理应一言不发,业皓文却也什么都不说,偶尔秀秀撩拨他,他也只是模糊地应声。秀秀说,隔天想去山里的露天摇滚音乐节看看,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她还一次都没去过。孙毓问说:“怎么会一次都没去过,阿文的别墅这么近,看完了就能直接回去休息了。”
秀秀埋怨:“他老古董,电吉他一响他就要头痛,他就觉得是噪音。”
秀秀又说:“可能从小到大优生优育,在娘胎里就开始听莫扎特,贝多芬,听惯了古典音乐,受不了摇滚乐。”
孙毓说:“不会吧,之前他来德国,我们还一起去看摇滚莫扎特。”
秀秀笑了:“那是你啊!你带他去听九寸钉他都会去!”
业皓文好不容易发言了,阴阳怪气的:“要是换成钟大小姐,别说听什么七寸钉,九寸钉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着去。”
秀秀说:“那你当然得陪着去!婚姻誓言里怎么说的?只有死亡能把我们两人分开!”
孙毓帮腔:“确实有这么一句,我记得,我作证,我手机里还有视频。”
他话音落下,秀秀开始哼婚礼进行曲,嘣嘣嘣,踏踏踏的,很激进,孙毓跟着她哼,一高一低,好不热闹。业皓文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口吻:“你们注意一点,车上还有人在睡觉呢。”
我装睡装得更投入了,遇到颠簸的石子路,脑袋撞到车窗我也不换一个姿势。
一路上,秀秀都握着我的手。后来,我真的睡着了。
到了别墅,我们先去放行李,秀秀和我说:“晚上我们就在阁楼看星星吧。”她把我们俩的东西提去阁楼。我跟着她上去,我就带了一身换洗衣服,秀秀呢,光睡裙就带了两条,还有什么香薰蜡烛,护肤品,面膜,阁楼上有个小浴室,她在浴室和房间里进进出出,我把衣服放到床上后无所事事,就走去了外面的楼道上,从上往下俯瞰。我能看到二楼的一个转角,能看到一楼的客厅,小半间厨房。我看到孙毓拿着自己的东西径直走向二楼的一间房间,我记得那间房间,我之前来的时候,那间房间上了锁。孙毓有那扇门的钥匙。
秀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边上,和我说:“哇,你这个角度好好,拍电影的话就是上帝视角,什么都看得到。”
她笑着用两只手捏成空心拳头,在右眼前比出个长筒望远镜,我也比同样的动作,我们的望远镜都对准了楼下。
业皓文从二楼的走廊上探出个半个身子,朝我们挥手。我的望远镜里他的脸显得有些小,手显得有些大,比例怪异。
业皓文高声问秀秀:”你确定晚上不下来睡?“
秀秀说:”你睡觉打呼,我不要和你一个房间。”
业皓文瞪大了眼睛指控:“他晚上睡觉磨牙齿!讲梦话!”
他的眼睛这一瞪,比例更怪了,我笑了出来,转过了身。秀秀放下了她的望远镜,对他扮了个鬼脸:”你是我爸吗,管我和谁一个房间!再说了,我爸也管不着我啊!他才不管我!”
我摸摸口袋,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根烟。业皓文还在楼下大吼大叫:”室内禁烟!”
秀秀拱了拱我,冲我一阵挤眉弄眼,我递给她一根烟,点着了,我们两个边往下走边抽烟。走到二楼了,遇到业皓文,我们三个一起往一楼走,业皓文嘟囔个不停,左一句:”不要把烟灰弹在地上!“右一句:“你今天抽第几根了?”
秀秀根本不搭理他,挽着我来到客厅,通过客厅里连通后院的一扇玻璃移门走出了别墅。我回头看了眼,业皓文没跟出来,他站在门口和孙毓说着什么。秀秀扯了扯我,问:“你看什么?”
我说:“他一和你们说话就很急躁,完全没办法,平时就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古话说一物降一物,他像是命中有两个克星。”
秀秀说:“他小时候傻乎乎的,别人开玩笑说的话,他都会当真,现在好多了,现在做广告,哇塞,那叫一个八面玲珑,还没说正经事呢,先开玩笑。”
我说:“可能不正经一些,能过得轻松一些,他参透了这个道理。”
秀秀微笑,和我往前了走了会儿,忽而说:“我有时候会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压抑了他的本性,你知道吗,我总感觉他不应该是这种你说的游刃有余的样子。”她挽了挽头发,一时失落,“其实他也不是什么都和我说……”
我说:“所以……他性欲很强?”
秀秀高声说:“那只有你知道了!”
我说:“应该不止我知道吧。”
秀秀哈哈笑:“古话还说有志者事竟成,你看他这么有志,不也没成吗?古话有什么好信的。”
我也笑,秀秀还挽着我,我还由她引领着,我们走在种了蔷薇,茉莉和丁香树的后院,走过了那后院,我们去往树林,去往水声潺潺小河边。
下午,我们就在那里钓鱼,业皓文备足了鱼竿,鱼饵,甚至还带了个水下声纳雷达。我们一人一张折叠板凳,在河边的树荫下坐着,一人手里一根鱼竿,我看鱼竿,看河,看阳光在水面上的粼粼反光看得昏昏欲睡,哈欠连天。
他们倒都很有耐心,也都静得下来,因为怕惊扰到鱼,没有人说话,我看秀秀,秀秀眼眸低垂,专注地看着膝盖上摊着的一本大开本的书,我看了看孙毓,孙毓喝柠檬苏打水,神情散漫,我又瞥了眼业皓文,他在穿鱼饵,穿好了递给孙毓,孙毓接过去,放进自己的饵料盒里。业皓文戴上了太阳眼镜,穿短袖,到膝盖的麻布裤子,拖鞋,他的样子也很放松,似乎正享受着恰到好处的日晒、绿树、清风、短暂的眼神相接和肌肤碰触。
我坐得很无聊了,脚也有点麻了,便起身想去周围走走。秀秀喊住我,冲我招招手。我走到她面前,说了声:“我到处逛逛。”
秀秀说:“这里的路有些难找,你把手机给我吧,我给你装个定位,比微信定位准多了,户外专用的,这样我就知道你走到哪里去了,你就不会丢啦。”
我笑笑,把手机递给她。她比我自己还担心我。
装好定位软件,我就从河边走开了。业皓文在我身后叮嘱了句:“别在树林里抽烟,小心森林火灾!”
我确实想抽烟,也确实怕引起森林火灾,烧死自己就算了,连累一大片无辜树木,那就造孽了,我忍着烟瘾在树林里走着,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留意树林里的植物,起初那些茸厚的苔藓,菌伞上沾了些黑泥巴的白菌菇,那些我从没见过的野草,野花看上去是那么新鲜有趣,我甚至还捡起一片落叶看了看,我也说不清它是什么树的叶子,叶片很大,尖端微微卷曲,潜伏在绿衣下的经脉是紫红色的。可没多久,当那些苔藓,那些菌菇,那些野草,野花,枯枝败叶频繁地,重复地出现,我有些厌烦了,为了换换心情,我把注意力从周围转移开来,开始拿那条河当坐标来估算自己走了多远,后来走远了,河不见了,我就拿业皓文的别墅当坐标,后来,一抬头,望不见那别墅了,我在林子里歇了会儿,继续走,说不清是往哪个方向走,树林里的光线,四面八方都一样的稀薄,一样的很淡,到处都很阴凉,没什么蚊子,偶尔有鸟叫几声,清脆悦耳,我的烟瘾虽然还纠缠着我,但我长久以来第一回感到轻松,惬意,我感觉我可以走去任何地方,我感觉自然能包容一切,会包容我的一切,我可能会在自然里迷路,但我不会丢。
我就这么一个人倍感煎熬又舒舒服服得走了阵,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一下子,阳光变得毒辣了,我的面前是一条两边都是半人高的草丛的小径。我沿着那小径走,不一会儿,走到了一潭水池边上。水池边有些枝叶繁茂的大树,我找了一棵,躲去了它的树荫下,迫不及待地点了根烟。有水的地方就不怕火了。
水池在光照下呈现出一种浓稠的墨色,它的四面都是芦苇,仿佛一潭死水。我走近了几步,伸出一只脚小心地在它的边沿踩了踩,它和芦苇地的分界是很模糊的,那边沿净是些腐烂的芦苇杆。我退回了那片树荫下抽烟。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我回头看。是孙毓。
他笑着说:“树林里不能抽烟,水池边上总能抽了吧?”
我也笑,说:“你们在河边也可以抽的。”
孙毓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咬出一根烟,走到了我跟前。我擦亮打火机,他凑过来,烟点上了。我们站在一起说话,他问我:“你真的是手工艺人?”
“差不多吧。”我耸了耸肩。
“秀秀给我看过她画的你的手。”孙毓低下了头,他碰到了我的手,拉起我的手,看着我的手。他比我矮一些,真的很瘦。他低头时我能看到他锁骨的凹陷,有一小瓣黑影落在里头,他稍微动作,那黑影漂漂荡荡,不胜风力。
他说:“你的手是蛮好看的。”
他还握着我的手,还低着头。我抽烟,说:“谢谢。”
他抬起眼睛看我,我也正看他,我们几乎异口同声:“你会游泳吗?”
说完,我笑,孙毓也笑,摇着头说:“我想起来了,你跑过船,肯定会游泳的。”
我说:“我还会潜水。”
孙毓放下了我的手,伸了个懒腰,靠着树干站着,他往远处看,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应该一起潜潜水。”
我也往远的地方看,说:“业皓文也会吧?”
孙毓耸肩摊手:“不知道。”
我一时好奇,就问他:“你订过婚,又取消了婚约?”
孙毓点了点头,说:“应该算是一个音乐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拍广告片的时候认识的,我蛮喜欢他的。”
“现在也喜欢?”
“喜欢啊。”孙毓笑着说,却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看他,可能我的眼神里透露出疑惑,他开始解释:“我喜欢他是没错,可是后来我遇到了更喜欢,更爱的人。我们谁都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可能现在爱的这一个你觉得他是你的最爱,可谁知道呢,不到人生的最后一刻,谁能彻底搞明白自己的真爱到底是哪个呢?”
我说:“或许真爱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
孙毓耸肩,又说:“谁知道呢?”
他问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我说:“我脸皮够厚,免费食宿为什么不来?”
孙毓笑着看我,说:“和你聊天蛮舒服的。”
我跟着笑:“可能是出于职业需要,我们的第一要务就是要让客人舒服。”
11/82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