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过来和我搭话,问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说:“你是哪个小朋友的爸爸?杨红梅英语培训班?你接过孩子?”
他笑了,问:“你是培训班老师?“
他一笑我就知道了,他或许是某个孩子的父亲,但他不会去接孩子。他可能连自己的孩子在上英语班都不知道。他接着问:“你平时兼职做直播?”
我也笑,抽烟,吐烟雾。男人问:“加个微信?”
他的声音,体形,接近人的方式我也不讨厌。我叼着烟,和他互换微信。加上好友了,他按手机,发来一条信息:融江小雪花?
那是我的直播花名,范经理起的,他给我们每个人都起了一个,小宝叫春城小宝贝,盒盒是南村一枝梅,s不做直播,但是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帮他也起了个花名:霸道冷酷总裁在线调教。
业皓文回来了。他喊了我一声:“你朋友?”
男人看他,我看那男人,冲他眨了眨眼睛。男人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收起手机,走了。
业皓文坐下了,抬眼看我,点烟,又抬眼看我,说:“这个和那个黑金刚有什么差别?下一次找个别那么黑,那么壮的吧,看上去就不怎么配。”
我不喜欢他赤裸裸的眼神,一阵烦,说:“你管不着吧?”
他一手香烟,一手咖啡纸杯,喝咖啡,说:“是啊,管不着。”他的视线逐渐向下,声音渐渐低沉,沉得很轻,“反正你都无所谓,什么都行……”
我弹弹烟灰,说:“阿槟和我分手,他说我本质是好的,其实我本质就很坏。”
我让自己听起来像开玩笑。
业皓文嗤了声:“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说:“你也差不多吧?”我看着他,问他,“友谊宾馆的新前台还可以吧?”
他看我,说:“你没钱付学英文的钱,没钱参加导游考试?是直播赚得多还是线下交易赚得多?”
我们两个盯着对方,都不眨眼,都不动。我的眼睛有些酸了,但是不愿意服输,不甘示弱,我再问他:“孙毓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他眨了眨眼睛,我坐下了,笑了,乘胜追击:“他和秀秀,你喜欢谁多一些?”
他揉着眉心,手肘撑在膝上,抽烟,说:“你们怎么都爱问这个问题,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吗?爱是能测量,能衡量的吗?怎么测量,怎么衡量?我一样的爱他们啊。”
我说:“对谁都一样,不就和对谁都无所谓一样?你也别和我抬杠了,我们彼此彼此。”
他看我,目光锐利,说:“这怎么会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说:“你什么都不给,谁也不给,我会给……我什么都会给……”
这话很好笑,很容易反驳,我说:“我什么都不给,好吧,那大家手上就都是零,都是空的,你什么都给,你都一样地给,大家手上都是一百,都是满的,一百看一百,和空的看空的不一样吗?有和没有有什么差别,一点差别都没有。”
我说:“我生下来,我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我也会一个人死,你也一样,谁都一样,到头来什么都会没有。”
业皓文不说话,他的手机响了声,拿出来看,和我说:“快递到了。我买了盒拼图。”他小声地说,“你不是说要拼么?”
我惊讶:“我自己也买了,应该今天也会寄到。”
也无奈。我们真是一点默契都没有。我怎么会想到他会买拼图给我?
我说:“你可以留着自己拼。”
他握着手机,一言不发。
我说:“我可能生性不是这样,本质不是这样,但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现在就是这样。”
我强调:“我现在就是这样。”
业皓文说:“孙毓都是有事找我,”他问,“你不想我接吗?”
我说:“无所谓。”
他低下头,又很气愤了:“孙毓说,他不想在我这里变得面目可憎,不想我忘记他。我很奇怪,一度不能理解,我还和他说,怎么会呢,我从来不觉得我喜欢过的那些人谁面目可憎,我也没有忘记过谁。但是我真的想忘记你,有一段时间,大学毕业到工作,再到结婚,我完全忘记你了。”
我说:“对啊,你当然想忘了你阴差阳错,毁了不止一个人的生活这件事。”
他说:“是有一点这个因素在里面。”
他说:“对不起。”
他说:“另外是因为……我非常想忘记你,忘记你十分钟前在礼堂外面抽烟,和一个男的亲亲热热,衣服都是乱的,十分钟后就站到讲台前作优秀学生代表,衬衫塞进裤子里,皮带扣得很紧,纽扣扣到最上面,你抬着下巴看人,目光很高,很高。”
他低着头:“我还不认识你,就已经讨厌你了,我不知道还可以这样……你有多面目可憎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
我拿出了手机,翻阅日记,试图找到自己面目可憎的时候,挖掘自己面目可憎的原因。阿槟说他爱我,他觉得我可恨。我在他眼里是面无可憎的吗?我曾想努力忘记谁吗?
业皓文说:“我拍了你的照片,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拍,拍来干什么,我到现在都说不清,你什么都说得清,想得清……”
我说:“你是不是成绩很差,嫉妒我读书好?”
他轻笑:“得了吧,我也不差。”
我说:“你也记记日记吧,吾日三省吾身,这样很多事情就能想明白了。”
我翻着我的日记:“就算一时间想不明白,但是事情记下来,回头再看看,一定能自己找到答案的。”
我相信日记里一定有能让我明白我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我的所有行为,所有举动的蛛丝马迹。
日记里有我的经验教训,我的领悟,我的总结。我会从日记里学到很多道理。
业皓文说:“记日记就行了?就能明白为什么我爱你?为什么不像爱别人一样完全地爱,有时候我不止想给你一百,想给你两百,三百,有时候还想给你负一百,想把你绑起来,锁起来,脑袋里全是很阴暗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很可怕,爱不是很光明,很正能量的东西吗,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恨他?怎么会这么阴暗?有时候真的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想你了,再也不想自己变得那么可怕,但是我想到你,很多次。”
我没空和他争辩抬杠,我认真地看日记,我找,找啊找。我不想听到他说对不起,说我爱你,它们肉麻又恶心,还不切实际,我是这么想的,我知道的,但是他说对不起,说我爱你。我没有生气。
我以为我懂了很多道理,我以为我有了很多经历,我全写进日记里,我就不会忘记,我就能从中吸取经验,学到教训。
但是,我还是学不会不伪装,不粉饰。不幻想。
业皓文问我:“不玩牌了?”
我看着手机,说:“可能我的本质真的是好的,但是发生了很多事,业皓文,我不爱你。我不会。”
业皓文说:“我可能也根本不会,不懂。”
他在手机上打字,我看了眼,他搜索:爱是怎么一回事。
跳出来的是一首歌,偶像剧主题曲。我们互相看看,各自抽烟,都笑了。
晚上九点二十,我和业皓文到了天星。s回来了。看到他,我又惊又喜,坐到他边上,问他:“盒盒有去找你吗?”
他说:“盒盒来了台湾,后来又走了,现在在斯里兰卡。”他说,“他会寄明信片给我。”
他问我:“盒盒妈妈还好吧?”
他看到了业皓文,业皓文接了句:“还好,还是保守治疗,不想做手术。”
s笑笑,目光移到了我身上,我也笑,倒茶,喝茶,在纸巾上搓搓手指,说:“她挺想盒盒的。”
s点了点头,说:“他自己做的选择,他是有能力和勇气承担后果的人。”
我喝茶,招呼阿铭过来点菜。
菜点完,小宝和范经理一前一后进来了,小宝看到s,惊呼了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四下张望:“盒盒呢?”
我说:“他在斯里兰卡。”
小宝问:“斯里兰卡在哪里?”
范经理敲他的脑袋:“多读点书!”
小宝摸摸头,吐了吐舌头。看到我,他朝范经理直嚷嚷:“范经理!你怎么不说可以带家属?那我就叫肖灼来了嘛,省得他问东问西!”
范经理又是一记毛栗子,说:“谁是你经理?谁是你经理?”
我一望范经理,他坐下了,清喉咙,说:“房子捐出去了。”
s说:“我回来办点手续,房子以后就归文物局了。”
小宝张着嘴,没说话,坐下了,喝了口茶,双手放在桌上,弯着腰,忽然说:“那好再来……就没了?”
没人接话。店里还有别的客人,他们说话,碰杯,大声笑,低低咒骂。
我给小宝倒茶,看大家,说:“我点了美极鸡翼,凉瓜排骨,炒米粉,小炒皇,还有一道蒸鳗鱼,你们要加点什么吗?”
s摇头,范经理的手指来回刮茶杯,刮了很久,说:“喝点酒吧。”
我们加了半打啤酒。
菜上了一半,小宝接了个电话,走到外面讲电话。我从烟盒里抽了根烟,s给我点上,我也给他点烟,他还是抽万宝路。我看看他的烟盒,我们两个互相抬了抬手里的香烟。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戴兜帽的男人从厨房的方向走了出来,他走得很快,步子又大,他径直走到了s面前,他的侧脸在我眼前一闪,手伸进外套里拔出一把枪对准了s的太阳穴。
我看到眼下的一道疤。是肖灼。
我往外张望,天星外面,小宝正背对着我们,面朝马路的方向,他好像在等人。
s没有动,范经理跳了起来,肖灼抠下了扳机。业皓文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瞬,我的脑袋一片空白。那一瞬,我抖了下,我感觉到业皓文也抖了下。
枪没响,肖灼又开了好几下,还是没响,s好整以暇,抽烟,瞄了肖灼一眼,从西装外套里掏出一把枪放在了桌上。范经理赶紧扔了块餐巾过去,遮住那手枪。肖灼一颤,落荒而逃。阿铭朝我们走了过来,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整店的人都在看我们。
我拿出了手机。
业皓文说:“你等等,先别报警,要是警察来了,查到他的枪……”
我删了所有的日记。
我这才放松了。
这一刻,此时此刻。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几点几分。我,业皓文,s,范经理在天星,满桌热菜,半打啤酒,才开始吃,才开始喝。桌上有把枪。
现在我要做什么呢?我该做什么呢?我看业皓文,他也正看着我。他说:“我还以为我们会死在一起。”
我也这么以为,但是我们没死,我们还活着,只是我的过去成了一片空白,无法再追忆,再寻觅了。一些经验,一些道理我不再明白了,不再懂了,不再能把我搞得糊里糊涂了。我删掉了它们,丢掉了它们。
我要从头开始学,从牙牙学语开始学,我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每一个人,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就从身边的人开始。
我看身边坐着业皓文,我看我们还握住的手。业皓文的手是暖的,不知道它们还有没有更暖的时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放开我的手。
外头响起了一记尖锐的喇叭声。
我走出去,一辆工程车停在了天星门口,车灯照着马路,小宝坐在路中间,抱着一个人。我踩到了一只运动鞋,我捡起它,在路边放好。地上有些血迹,小宝的身后是一堵拆了一半的墙。
似乎是司机的人站在车边打电话,我们也打电话,叫救护车。我看着小宝,我想起来,有一次,我,小宝,盒盒,还有s,我们聚在一起喝酒,不知怎么讨论起梦想。小宝举高手说:“我知道!蜀雪的梦想是买房子!”
他说得没错,我一直在存钱,一直想有自己的房子,我还想有皮沙发,玻璃茶几,六十寸4k电视,游戏机,影碟机,音响,面包机,烤箱,高压锅,爆米花机,我想要一些可能派不上一点用场的东西。我想余生在自己的房子里陪着这些东西。它们也陪着我。
盒盒的梦想是环游世界,他想移民,想拥有一本不用每次去什么国家都要签证的护照。s,s什么都没说。他总是很沉默。小宝想了很久,他想不出来。过了一阵,我和小宝在宿舍里看电影,电影台播徐克的《青蛇》,电影播完,小宝激动地和我说,他有梦想了。他的梦想是遇到一个法海,他说,他见过那么多和尚,但是从来没见过一个法海,他要做青蛇,他要在水里摸法海光溜溜的脑袋。他也要开始存钱。存钱去杭州,去找法海。
“蜀雪?”业皓文叫了我一声,我一震,看到他,看到穿警察的一个年轻男人,那警察看看我,挑起一边眉毛:“蜀雪?身份证拿出来一下。”
我点头,说:“是,蜀国的蜀,下雪的雪。”
我又用力点了点头:“是我。”
我找身份证给他。
小宝还坐在地上,但是怀里的人不见了,小宝的手上……
小宝的故事就让小宝自己说吧。
小宝
1.
蜀雪悄悄告诉我:“小宝,肖灼朝s开枪,枪没响。”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出的竟然是老马的脸。
老马比我大,大很多。老马比范经理还大。大不少。老马从没和我提过他具体多大岁数,我也没问过,看他的外表,我猜他五十来岁,他不胖也不瘦,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总是收拾得很精神,很讲究,穿衬衫时,衬衫上看不到一丝褶皱,衣领挺括,衬衫的料子还很柔腻,衬衫下面配牛仔裤或者面料轻薄的九分裤,露出点脚踝,搭皮鞋,穿polo衫时一定搭一顶扁帽,裤子不是浅色麻料的就是雪白全棉的,配休闲鞋,偶尔夜里风凉,脖子上添一条薄薄的丝绵围巾,或是戴一双皮手套。他的脸呢,也不老,眼睛下面常年见眼袋,但也没肿成金鱼泡泡眼似的,额头上有些斑点,但颜色不深,头发不少,经常染,发丝没什么韧劲了,可尚能够在他头顶团成乌黑的一篷,有时因为戴久了帽子显得软趴趴的,贴紧了头皮,他会拿出梳子,慢条斯理地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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