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又给了他一叠钞票,我估计得有一千,男孩儿的手缩回去了,钞票塞进裤兜,下巴抬得高高的。老马还是低着头。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轻声问:“要不要进来坐坐?”
他指着餐桌,说:“买了点车厘子,洗了吃点再走吧。”
男孩儿冷哼了声,冷笑着打量老马:“和我差不多大吧?你都能当他太爷爷了吧?带出去别人还以为你带曾孙子逛街呢,假牙齿啃嫩肉,啃得了吗?”
男孩儿往屋里看,往我这里看。我转过去,轻轻阖上了门。
“老淫棍!”男孩儿最后这么骂了句,走了。
我又在房间里待了会儿才出去,老马笑呵呵的了,他坐在餐桌边抽烟,看到我,笑着说:“洗点车厘子吃吃?”
他拉开放车厘子的塑料袋,说:“其实就是cherry嘛,外国樱桃,也不知道干吗要翻译成车厘子。”
我说:“tvb电视剧里草莓都说士多啤梨,蛋饼一样的蛋糕都说班戟。”
老马说:“哎呀,那叫pancake。”
我捏着他的肩膀,问:“潘什么呀?”
老马用手指在桌上写字,写英文字母,我看着,学着,跟着念。
p-a-n-c-a-k-e。pancake。
我念完整了,说标准了,老马没声音了,光是对着我笑,笑得眼睛周围的皱纹越来越深,头发好像也白了很多,整张脸一下子毫无生气。
我被他笑怕了,打了个哆嗦,说:“我下楼买包烟。”
到了一楼,我推开门才要跨出去,就感觉被人从后头重重推了一把。我一个踉跄,跌到外面,猛地回头,一个拳头朝我脸上砸了过来。我摔在了地上,鼻子痛得要命,嘴巴也痛,赶紧用手捂住鼻子。鼻血流出来了,我的手心一下就湿了。
“死同性恋!”有人骂道。我看出去,推我的人,打我的人,骂我的人就是刚才站在老马家门口问他要钱的男孩儿。
我啐了口:“你骂谁?”
“谁是同性恋我骂谁。”男孩儿趾高气昂,抱着胳膊。
“鸡巴毛还没长齐的臭小鬼!”我爬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满手的血往他衣服上擦,男孩儿直瞪眼,要推我,还要揪我衣领,估计想再打我这个死同性恋两拳,我们两个推搡起来,不一会儿,居民楼里就有人出来看热闹了,在小区里散步的人也逐渐汇聚过来,摇着蒲扇的,牵着小孩儿,牵着狗的,狗直吠,比人更兴奋,更着急。眼看人越来越多,男孩儿扫了周围一大圈,耳朵根红了,不和我纠缠了,跑了。临走还扔下一句:“死同性恋!!操你妈!”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摸摸鼻子,搓搓脸蛋,围观的人没有立即散开,打架的热闹是没得凑了,但是我是个同性恋——单单小区里出了个同性恋这事就够这帮邻里们议论纷纷,不用费心思琢磨自家地烦心事,一整家人热热闹闹,和和气气过上好一阵的了。
我想抽烟,摸出烟盒,烟盒是空的,我舔了舔嘴唇,坐在地上不动了。我在人群里看到了老马,他很着急的样子,我冲他比了个眼神,他懂了,没有靠近,没来接济。直到人散了,夜深了,我起来,去附近杂货店买了包烟,抽了一根,往回来,进了楼,老马把我拽进一楼停电瓶车和自行车的地方,那里很暗,我的右手撞到了一台自行车。我揉着手背听老马和我说:“小宝,对不起你了。”
我说:“没事儿,老马啊看不出来,你一把年纪还挺受欢迎的。”
老马嗤了声,我笑笑,揽了揽这位马爷爷的瘦肩膀:“我知道,你儿子吧?”
老马唉声叹气。我们上了楼,他先进屋,给我留了道门,我在楼道里待了会儿才悄悄溜进去。
我先去浴室洗了把脸,照了照镜子,鼻子没歪,通气还算顺畅,骨头没事,就是破了个口子,看着怪狰狞的。我问老马要了个创口贴。我们坐在沙发上对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吃车厘子。
老马点烟,抽烟,半晌,问我:“你听过披头士吗?”
我说:“我听过如是我闻,观自在菩萨五蕴皆空……”
老马拍了我的大腿一下,他叼着烟,慢腾腾地走到电视柜前,那儿有台黑胶唱片机,黑胶碟我全给他理进一只纸箱里了,放在唱片机边上。他在纸箱里找了找,找出一张碟,播给我听。他把黑胶碟包装拿给我看。封面上三排老外,穿得花里胡哨的挤在一起。老马说:“披头士。”
我点点头,重复:“披头四。”我问,“那有披头三和披头五吗?”
老马哈哈笑,笑开怀了,音乐起来,他伸直了腿,放松了。我们继续吃车厘子,继续盯着那黑漆漆的电视机屏幕,听披头士。
我数包装上的一个低眉耷眼的老外的胡子有多少根。
听到一首歌,节奏我挺喜欢的,听上去很随性,开心。我问老马:“这歌叫什么?”
老马说:“When I'm Sixty-four。就是当我六十四的时候。”
我说:“六十四!那我还得活四十年呐,活不到那么久吧?”
老马看我,说:“胡说什么呢,现在人起码得活到个七八十吧?”
我也看老马,他先移开了视线,我还一直盯着他,活到七八十,那可不得活得像老马一样了,肿眼袋,水袋似的大腿,凹凸不平的小腿肚,怀着果冻似的肚子,发皱的嘴唇,起褶的脖子,松弛的皮肤,一嘴假牙,一嘴的口气清新剂的气味。我不要。
我回进卧室,继续给老马整理毛线衫,整理冬装,我翻到一条他的羊绒围巾,格纹的,老气横秋的。第二天,我趁老马不在家,拿了他的这条围巾卖给了四季广场的一个小年轻,卖了三百五十块。我拿三百块烫了个头,剩下五十去吃了顿肯德基。
我和小马一起听大卫·鲍伊那是发生在他打了我之后很久的一件事了。
我卖了老马的围巾之后,他没立即发现,我就还住在老马家里。白天我在家待着,极少出门,老马在家待不住,六点起来,吃过早饭就出门了,去公园,去超市,十点到交易所报道,下午才回来,回来时带些吃的,我们两个一块儿吃。老马不会做饭,我的手艺也够呛,我们吃完热炒吃快餐,吃完快餐吃寿司,还吃鲍参翅肚,反正天天变着花样来。在吃上,老马很舍得花钱。他也带我下馆子,到了晚上,他知道我是愿意出门的了,但凡新开了什么馆子,人人都说好的,他就照着大众点评,要预约的先预约,有团购的抢好团购,叫上一辆滴滴,车到了,他先出门,过了十来分钟,我再下楼,我们一块儿坐车去吃饭。吃完饭,要是我上早班,我就直接去好再来,要是我上夜班,我就陪老马逛晚上的公园,看广场舞;看小孩儿溜旱冰,溜冰鞋上一串小灯闪红光、闪绿光;看年轻的男女包在牛仔裤里的屁股——扁的,圆的,滚圆,挺翘的;或者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黑暗中,他摸摸我的手,我的手搭在他的腿上。
老马给我零花钱,挺多的,每天给,比我每天在好再来赚得多多了,但是我总不能指望着他,他和我住一起,我们俩岁数实在差得太多了,我们又不上床,和小马说的似的,我像他曾孙。大人养孩子,总有一个人要先走的。
其实老马每天凌晨三四点就睡不着了,他会坐起来,动作很轻,靠着床头,就这么坐到天亮。我睡得浅,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我偷偷看老马,留意他的一举一动。我不出声。
六点了,老马起身了,穿拖鞋,换衣服,我爱在这时候揉揉眼睛,抓住他的胳膊左右摇晃,哭诉:“老马啊,瞧你这精神头,是不是嫌小宝不够服侍你了,你要去公园里找其他年轻屁股过瘾了?”
老马乐不可支,看着年轻了不少,拍拍我的屁股,捏了几下,搓了几下,乐呵呵地走了出去。
老马说,我这个白天在家,晚上出门的状态叫“昼伏夜出”,他年轻不少的状态叫“容光焕发”或者“春风得意”。我学到了,默默背了几遍,和老马说:“老马你再多说几个成语,你说成语的时候好性感哇,知性,成熟。”
老马又“容光焕发”,“春风得意”了。
其实老马一走,我就睡不着了,就起来“昼伏”。老马家里有好多台湾香港的电视台,他还有好多美剧,外国电影的碟片,我爱躺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煲电视剧,看电影。
我第二次见到小马,还是在老马家,我看《越狱》,第一季第四集,看得正紧张,有人敲门,我从猫眼后面看到是小马,看了他一会儿,给他开了门。我朝小马比拳头,小马也朝我比拳头。他的手指关节上有些擦伤。
我不爱惹事,也不爱打架,我不像盒盒,不是s,但是有人打了我,欺负了我,我绝不会再对他客客气气,陪笑脸。我也不是蜀雪。
我们两个人龇牙龇了好一阵,谁也没动手,小马眼梢飞得老高:“老淫棍呢?”
我说:“你钱花得够快的啊。”
小马哼了声,一点都不客气:“不然等你先花光?”
我翻了个白眼,走开了,继续看电视。小马没进屋,但是叽里呱啦地讲着什么,我听不清,也不感兴趣,掏掏耳朵,重新在沙发上躺好。过了会儿,小马进来了,走到客厅里,一脸厌恶,随时要吐的样子,问我:“我问你话呢?老淫棍呢?”
我斜了他一眼,作慌张状,四下乱看,拍着沙发靠垫喊话:“来人呐!来人呐!传太医,皇后有了!”
小马急眼了:“你才有了呢?我看你才是有……有病!”
我哈哈笑,点香烟,抽烟。
小马说:“你这个人怎么好好和你说话都不答应的?”
我反手在额前搭了个棚,眨着眼睛说:“你是金角大王,我是孙悟空,我可不不敢答应嘛。”
小马没声了,他打量客厅,看得怪仔细的,从东墙看到西墙,从cd架看到黑胶唱片机,他指着沙发后的墙壁问我:“你贴的?”
我回头一看,墙上都是乐队海报,我知道几个,老马和我介绍过,中英双语介绍,我记了好几次才全记牢了谁是谁,这是gun and rose,枪炮玫瑰,那是kiss,那是aerosmith,空中铁匠,那是the velvet underground,地下丝绒,这个乐队的海报最好记,就一根香蕉。
我说:“老马贴的,老马爱听。”
老马爱看我在香蕉海报下面吃香蕉,真的香蕉。
我说:“这些都贴了很长时间了,你来他这儿,一次都没见过?你一次都没进来过?就跟门口要钱啊?”
小马听了我的话,一愣,眨眨眼睛,走到了cd架边上,摸着一层木头隔断,问我:“这也都是老马的?”
我点头。小马翻起了cd架上的cd。老马还爱放唱片给我听,爱和我介绍这些歌手,他“如数家珍”,我“耳熟能详”了。
小马边翻边哼哼:“Elton John,哼,同性恋。”
Queen,哼,娘娘腔。
滚石,哼,老骨头。
涅槃,哼,柯本,哼。
Patti Smith,哼。
张楚,哼,土摇,哼,老土。
翻到什么他都要哼一声,我忍不住抽了两张纸巾,朝他挥了挥:“擦擦鼻涕吧你。”
小马不理我,搓了搓鼻子,继续翻cd,继续哼。David Bowie,哼,不男不女;阪本龙一,哼,日本人写过什么好曲子?Bob Dylan,哼,陈词滥调。
我受不了他这把背景音了,调高了电视的音量,小马手里拿着个cd盒,扭头看我,问我:“这都八百年前的电视剧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烧脑啊。”我戳着脑门说,“不烧一烧,我感觉不到我的脑子存在。”
小马转了回去,嘀咕:“有病。”
我说:“对啊,同性恋是病,你不知道吗?”
我说:“同性恋会传染的,你离我远点啊。”
小马和我瞪眼:“你以为我三岁小孩儿?同性恋怎么是病?!还传染……艾滋病才传染!”
我舔舔嘴唇,冲他飞去个飞吻。小马皱起眉,我以为他会扑上来再揍我两拳。他没有。他只是摸着那些cd,不理我。
我坐起来,那天我身上穿的是一件和服睡衣,印着好多五颜六色的蝴蝶,老马给的,丝绸的,很舒服,清凉,我里面什么都没穿。我喊小马,我说:“这底下还有呢。”
我指着茶几下面的几只塑料盒子。
小马过来了,坐下了,我抽出一只塑料盒,放在茶几上,打开盒盖,小马忙看过去,那塑料盒里面全是涩情电影,什么性向的都有,什么国家的都有,封面露骨。只那么一眼,小马的脸就红透了,别过头去骂:“有病吧?”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更想逗他,拍拍他的膝盖,小马看我,瞪着我,我冲着他敞开了和服睡衣的一边,小马嘴唇蠕动,气息短促,冷冷说:“你这是性骚扰未成年你知道吗?要去坐牢的。”
我对他笑,又拍拍他的膝盖,撩开了睡衣的另一边。小马霍地站起来,侧过身子,不看我。
“辣眼睛!”他说。
我躺下,指着厕所的方向说:“那你赶紧去厕所洗洗眼睛。”
小马还真的去了。我摸到茶几上的烟盒,点烟,抽烟,趴在沙发上往厕所那儿看。门关上了。我笑得停不下来。
厕所里有更多能辣他眼睛的东西,有时候我晚上会用,用过我就洗了,洗了就放在厕所里晾着。都是老马买给我,让我自己玩儿的,有时候看我自己玩,他的象鼻子会洒洒水。
我看了厕所一阵,小马低着头出来了,他的耳朵也是红通通的了。他直接往大门口去,扔给我一句:“臭不要脸。”没了踪影。
没一会儿,他回进来,冲到我面前,威胁我:“别和老马说我来过!不然……不然我揍死你!”
我拍拍心口,捏着嗓子说话:“好怕怕哦,我一定不会告诉老马的。”
他又是一脸要吐的表情,走了。他怪好玩儿的。
隔天,小马又来找我。他带了台笔记本电脑,还有好些电线,笔记本连上电视,他鼓捣半天,和我说:“你昨天那套电视剧烧什么脑啊,我给你看这个,大卫·芬奇,听说过吗?”
我摇头,他在笔记本上按了按,电视屏幕上显出画面来了。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我坐在长沙发上,他坐在单人座上。
小马每天都来找我看电影,每天都来翻老马的唱片收藏,过了一阵,我的脑就被烧得受不了了,本来我是想感受下自己还有脑子的,他这么来回烧,我感觉我的脑子有等于没有,于是,他播电影,我就看杂志,玩消消乐,不管我的脑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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