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这是碧纱姑姑新发明的法子。”她缓缓道,“小凤,你久居太始殿,快有五百年未曾出来走动了吧?是不是还不懂如何用玉竿取酒?若真不会,我还是让碧桃替你取吧,免得,出丑。”
最后两字明显加重。显然,她就是想看她出丑。
凤官儿加重力道要取竿,容嫣却不给,僵持时间太长,引得身边来往众仙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们身上。头顶日光灼热,凤官儿舔舔嘴唇,忽然觉得若自己真不会,那现在确实是要有点不自在了。
她绝不会在容嫣面前承认自己无能,但又真的做不到,那么到最后,恐怕就只能想办法去抢容嫣手中那杯酒了。
尊上莫非早预料到了此刻光景,才会提前让碧纱仙子教自己?
凤官儿劈手一提,还是从容嫣手中夺过了玉竿,随后依样学样,将银钩抛下水去。动作虽没有容嫣那么娴熟,却还是将酒盏顺顺利利取到手中。
只是,因为第一次用这钩子,为了方便,她取的是漂到离自己最近的酒盏。而那个酒盏,恰巧就是菩提形状的。
又见佛陀苦,真是孽缘。
“还真没什么难,跟钓鱼似的。”凤官儿扬扬眉毛,“不,比钓鱼简单多了。你觉得难学,一定是不会钓鱼,改日来太始殿玩,我亲自教你呀。”
容嫣藏在袖下的手顿时捏紧了,捏到骨节发白,裙角变形。她将火气压了又压,这才能勉强保持住风度:“小凤,你总能给我惊喜。罢,既然你还有事要忙,便不留你了,且饮了此酒,祝你我今日诸事皆顺。”
语毕,容嫣便率先以袖掩面饮下酒去,饮毕,还向凤官儿展示了一下空酒杯,道:“轮到你了。”
此话一出,仿佛一声“将军”砸在了凤官儿脑门上。
真够狠的。
凤官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着喝完那杯佛陀檀的。
她只是在心中一直默念,绝不能在容嫣面前出丑,绝不能比她差,绝不能给尊上丢人,捏着鼻子屏住呼吸,这才勉强喝光了那杯比药汤还要苦上万倍的苦酒,还得逼着自己千万不要吐出来。
这下好了,她这一辈子都不必再吃苦了。
尊上说那玩意不是酒,可凤官儿喝完,却觉得脚下发软,眼前发黑,晕晕乎乎,走路像腾云一样。她知道自己要去找九赭,却忽然认不得去龙族所在龙船的路,要竭尽全力,才能在晃晃荡荡的舟船间保持走直线,不翻下船去。
寿宴就要开始了,她这个样子,待会可怎么跳舞。
蓦地,一阵有点熟悉的海腥飘入鼻中,凤官儿猛然伸手抓住前面那小仙的肩头,凑到对方耳边,声音含糊,低到几不可闻:
“龙族,龙族的船在哪?嗝,你带,带我过去。”
看样子,已经彻底把要找秋风君的事抛诸脑后了。
她往前倾得太猛,险些扑倒在对方怀中,恍惚间一个激灵,仿佛抱了块冰。随后,膝盖便是一痛,凤官儿揉揉脑袋,发现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竟然已经倒在了地上。
凤官儿本以为那小仙即便再不懂规矩,出于世间常理,多少也会扶她一下,谁知对方竟然一点风度也没有。醉酒的人最不讲道理,何况刚从容嫣那里吃了闷亏,正愁没处发,凤官儿心一横,打算狠狠教训那不懂事的小仙,谁料猛一抬头,却对上一双寒意彻骨的湛湛眼眸。
霎时间,酒醒了一大半。凤官儿张大嘴巴,竟然忘了合上。
这家伙给人的感觉,与尊上实在太像,甚至恍惚间看不清五官的时候,凤官儿还以为那就是凛安,然而再仔细一看,发现其实完全不一样。尊上生得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情长相,所以虽样貌冠绝六界,却万万年来从未有过一朵桃花。可面前这个冷冰冰的小仙,虽为男子,却是面若好女,姿容清艳,若是薄薄施上一层脂粉,没准比那月下泣珠的鲛人,或者轻蹙峨眉的宫妃还要美上三分。
以艳色修寒冰,犹如以红绸裹宝剑,根本不对路子,可惜,可惜。
凤官儿心里暗自嘀咕着可惜,眼看对方就要扬长而去,忙艰难起身,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等等,”她涎着脸道,“美人,美人,麻烦你,带我去龙族使团的龙船,好吗?我是太始殿玉清君座下,你若带我去,我就送一根我的毛给你,两根也成。”
世人常以“凤毛麟角”来形容事物的珍贵,既然他是从下面上来的,定然知道凤毛有多么珍贵。
尊上平日话虽不多,但句句都在点子上,昔时一句评价十分中肯,那就是若小凤凰是个公的,定为色中饿鬼。
“往右三座,就到了。”那小仙终于开口,声音却跟他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冷酷,锐利,毫不拖泥带水,“下官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喂,恩人你叫什么?喂!”
任凭她再怎么大呼小叫,那道白影却兀自走得飞快,很快消失了游船尽头。
凤官儿不甘心地蹦了几下,却不小心踩在什么东西上。她低头一看,只见是一块玉腰牌,正孤零零躺在地上。
正面刻着“碧海星君府”,反面,是“昭崖”二字。
原来他叫昭崖。
凤官儿顿时眉开眼笑,将玉牌拾起,收进腰间荷包里。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那副臃肿的幼年模样,难怪对方不喜欢,可再要去修正印象已是来不及,只得先收了心思,往龙船所在奔去。
她到时,龙族二公主正在数落姗姗来迟的九赭。
“九弟,”龙女沉下声来,佯作凶横,“父王都到了,你这携礼先行的,怎么现在才来?自己说,是不是该打!”
“路上遇到点事,耽误了。”九赭脱下外罩,随手搁在一旁,又取过待会上场要穿的玄金袍换上,胡乱应付道:“二姐,你听,凤官儿姐姐都来了,先让我们商量一下待会合舞的事宜吧。”
然而,外面通报刚落,他却眼睁睁看着一个肥如球的小姑娘滚,不,走进来。二者对看一眼,同时讶异出声:
“是你?”
在东海边闹了一场的那个黄衣小仙!
“你是?”
这小妞儿是凤凰吗?跟想象中不一样啊。
“二宝,这就是你的好弟弟?”
“二姐,你们认识?”
处于中间人位置的龙二公主尴尬道:“咳,九弟,介绍一下,这是你凤官儿姐姐,她,她癖好有点特殊。官儿,这是我九弟。你们……你们……”
她终于咆哮起来:“你们俩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晚!这马上要上场了,舞还没合过一遍呢,能行吗?”
“放心,既然是你弟弟,一定没问题。”凤官儿笑着招呼九赭道,“走吧,出去练练。”
九赭应了一声,示意自家姐姐不必担心,随即跟着走了出去。
一出门,余光就瞧见一团冲天烈火。皮球小姑娘融化在火中,再走出来时,已变成了一个如火般明烈的娉婷少女。单瞧侧颜,年纪不过二八,眉眼该是极高傲的,却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背起手问九赭:“黎九渊呢?”
九赭反问:“什么黎九渊?”
“明知故问。”凤官儿摆出了姐姐教训弟弟的架势,“他没来吗?”
九赭沉默一瞬,怕她将看到的一切告诉自家二姐,只得如实道:“他没有请柬,上不来这里。”
“上不来?他没这能耐?我可不信。”凤官儿蹙了蹙眉,“黎九渊是假名吧?真名呢?你们还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九赭站得很端正,好像问心无愧一样,“闹着玩罢了。”
“尊上当时跟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
“他现在在哪呢?”
“不知道。”
眼见这小子非暴力不合作,凤官儿霍然转身,背后赤红凤翅骤然幻化而出,利爪风一般向他掠近,直贴上九赭咽喉一寸处,方才堪堪停住。
凤凰现了光华万丈的原形,居高临下逼视着男子,冷声道:“老实回答我。”
阎王近在眼前,九赭依旧是那个答案:“我不知道。”
凤官儿给他气得要命,险些要动真格的,给他挠上一爪子。可就在这时,却忽闻远处天边钟声一撞,黄钟大吕齐齐奏响,瑟瑟仙音不绝绕梁。
听音律,好像还是给他们伴舞的那首《登天阙》。
凤官儿从半空跳下来,变回人形,边往方便观景的船外奔,边奇怪道:“咱们还在这,他们这是唱哪出呢?”
语毕,却在看清外界光景后,顿在窗边。
九赭落后她一步,不懂凤官儿为何突然停住,目光随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却看到了,那个让他后来愿用余生去铭记的画面。
四方船阵将一池碧波围在中间,一方莲舟自波中渐渐浮现。乌发美人手捧白鸢萝,赤足立于舟上,轻纱罗裙,至素至洁,缈如凌波仙子,清若出水芙蓉,恰似丹青手笔下最令人魂牵梦萦的水墨画卷。
不光是画,还是一幅美人图。
此刻,瑶台至高处,容嫣刚款款落座,见下面芳洲虽然稍显局促,却并不畏惧成为全场瞩目的中心,轻轻一个滑步,便伴着音律舞动起来,将自己所教表演得分毫不差,心中自然十分满意。一扭头,见高台上白须白发的矍铄老者正看得目不转睛,便更觉得自己将那鲛女带到瑶池来这个决定,做得没错。
正这般想着,就听到父君低低念着什么,周遭虽有仙乐铿锵交织,可容嫣根本无需凝神去听,就知道他念的,无非是那不变的两字。
“司彤。”
神女司彤,是已故仙后未嫁时的称谓。
高台上帝君忽然就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仍在现实之中。
那个跳舞的女孩子,跟她好像。初见时,她也是这般,赤着脚站在瑶池边上习舞。那时候,她的舞技还远没有后来炉火纯青,甚至有几分笨拙,可那是令以琴心动的第一眼。初见,初恋,最是难以忘怀。
从此以后,即便后来贵为仙帝,以琴都再没遇到过谁,如他的仙后司彤般,让他刻骨铭心。
那船下跳舞的少女,究竟是司彤的转世,还是司彤一缕未散的倩魂,特意选在今日,回来寻他了?
“贺父君寿。”容嫣拈起酒杯,托腮笑盈盈道:“女儿给您备的这份大礼,您喜不喜欢?”
第255章 凤求凰
尽管在小舟上伴花而舞的女子闭着眼睛, 看不出瞳色是蓝是黑,一头金发也不知为何变成了黑色,凤官儿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这就是她在东海边见到的,那个为救族人奋不顾身的鲛人。
那样惊世的美貌,但凡见过一面,真是想忘都难。
于是凤官儿问九赭:“她怎么会在这?”
话已出口,却没得到回应,凤官儿扭头, 却见九赭眉宇深锁, 双目紧紧注视着女子的一举一动,似乎颇有些担忧。
凤官儿在他眼前挥挥手,示意他该回神了, 接着道:“问你话呢, 这不是跟你们在一起的那个鲛女么,她怎么在这?”
“是帝姬带她来的。”九赭并不欲解释太多, 只一语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蓬莱离海太远, 我怕她受不住。”
“废话,天与海的距离,能不远吗?”凤官儿也跟着蹙起眉,“受不住什么?”
“鲛人即便化为人形, 也绝对不能用双腿走太多路。否则, 会自足尖开始,全身溃烂而死。她那样跳, 就是以命在赌,赌有没有命跳完那一支舞。即便侥幸能撑到结束, 脚掌也必会血肉模糊!更何况,如果过程中不慎跌下水去,触怒了帝姬或帝君,又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
他这一席话,说得凤官儿仿佛感同身受。她再去看时,眼中看到的,不再是美人婀娜的舞姿,而是芳洲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形,是那些果决不足的身法和出步。她想,芳洲之所以会在出步时迟疑,大抵是因为每踏一步,都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吧。
“你们是什么关系?”凤官儿忽然道,语气促狭起来:“莫非,你喜欢她?不然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二姐常说,凤官儿姐姐一贯喜欢捉弄人,此话果然不假。”九赭却不见惊慌,反而沉下脸来,“鲛族同水族一样,都隶属我龙族,鲛族更是由本太子亲自管辖。我在关心我的族人,难道不应该吗?”
“哦,这样看来,你们俩倒挺像的。”眼见没有风月事可谈,凤官儿顿时变得兴致缺缺,先前看热闹的兴致逐渐被另一种兴致取代,“既然你不喜欢她,那她抢了咱们的风头,咱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去把风头抢回来?”
她总算明白临别前容嫣那个笑是什么意思了。今日有那么多歌舞的伴乐可选,容嫣偏要选《登天阙》,还要灌醉她,明摆着是早就打算抢她的风头,看她的笑话。
笑话,她凤官儿的笑话,是那么容易看的吗?若是那鲛女当众出了大丑,那今日闹笑话的,就是她容嫣。
风头?风头?
凤官儿还在思忖该怎么找回场子,九赭却已注意到芳洲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不由焦急起来。忽然间,他灵光一闪,竟想出了一个勉强能两全其美的办法:“凤官儿姐姐,听说你有件举世无双的凤尾裙。而今情况紧急,能否先将凤尾裙借我一用?”
“是啊。但那可是我用九千九百九十九片凤羽精心编织而成,金贵得很,凭什么借给你?”
“芳洲快撑不住了。”九赭急促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姐姐攒功德大有裨益。另外,今日大恩,九赭永生难忘,从今往后,无论你有什么吩咐,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九赭也在所不辞。”
“真不会说话,我要你上刀山干嘛?”凤官儿兴奋起来,“这样吧,我帮你给她救场。事成之后,你要把身上最亮最好看的那片龙鳞送给我。”
旋转,起跳,落下,再旋转,芳洲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在做什么,她只能机械地按照容嫣所教,将每个动作舞到极致。可从开始到现在,她跳舞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平日里用双腿站立的时间。足尖钻心般痛,很快痛彻心扉,仿佛正有人用锯子将脚趾与脚掌生生割裂,用斧头将双腿与上半身劈成两半,也将□□与魂魄,生生劈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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