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丹桂,数点金菊,峰主在水榭里,弟子在水榭外,嗑瓜子的嗑瓜子,剥果皮的剥果皮,就等着各峰特色菜陆陆续续上桌来。
按照馥郁的想法,完美的月宴应该以精致繁盛的菜品佳肴为起始,以各具特色的才艺表演为主体,以字字珠玑的赋诗点评为高潮,然后在觥筹交错间顺利落下帷幕。
既然如此,这佳肴就是引玉的第一块砖,是要认真对待,万万不可忽视的。
因此这第一道开胃小菜,就是檀华峰出品的特色月饼。
馥郁出手必是精品,至少在外表来看绝对如此,浆皮小饼色如满月,表皮精巧雕有各色花式,层叠摆在明透的水晶小碟中,一望即令人食指大动。
“来来来大家别光看啊,快尝尝,这是我今年新研制出的馅,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馥郁挥着帕子热情招呼道。
众峰主彼此意思意思客气了一下,便纷纷从面前的小碟中或矜持或迅速地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宁远湄吐舌,月清尘蹙眉,红绫顿住,云琊表情怪异。
叶知秋神色如常。
“怎么了?不好吃吗?”馥郁紧张问道。
“敢问郁姐,您这是什么馅?”云琊缓缓放下手中小饼,拱手问道。
“是这样的,”馥郁亦拿起一块看了看,“我寻思着这月饼还是要吃甜的,所以今年独出心裁想了一个新馅,就是把桂花,良蕉和枣子这三味甘甜之物放到一起捣成馅料,怎么样,给个评价。”
“大概就是,”云琊不假思索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
说完又补了句刀:
“味道可能蝽蟓闻起来差不多。”
……
第二道菜是绝尘峰的梅花糕和梅子冰皮月饼,有了馥郁的珠玉在前,洛青鸾的月饼变得格外受欢迎起来,很快便在弟子桌中被扫荡一空,洛大小姐提了一天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还因为得了一句 "巧出饼师心,貌得婵娟月”的夸赞而兴奋了一夜。
第三道是厨艺之绝一向得到众人公认的宁医仙所在的悬壶峰贡献的冰糖莲子羹。
“小湄的厨艺真是大赞!”馥郁边吃边伸出大拇指,含糊不清道:“谁要是娶了你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而且我记得你筝抚得也不错,哎对呀!”
她脸上肉一抖,激动道:“本来觉得蘅芜的流年箫今日不在很可惜,但如今看来,不如你跟尘尘琴筝合奏一曲吧,就奏蒹葭怎么样,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多美。”
宁远湄本来忙着盛汤的手微微一顿。
月清尘不动声色帮忙接过汤勺,淡声道了句:“蒹葭不合适,不如咏月吧。”
“好啊,”云琊附和道,冲月清尘挑挑眉道,“很久没听过你的曲子了。”
清越琴筝之音响遏行云,绕梁不绝,在静谧的明月夜里显得分外动人心弦。
众人皆陶醉在曲音之中,云琊举杯朝奏曲之人遥遥一敬,一仰头干了下去,紧接着勾唇一笑,道了句:“其实要说赏月,还是绝尘峰的风光最好。”
他声音不大,但在周遭一片静谧之中,已足够有心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接下来是各峰的文艺汇演,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夜已深了。
被强拉着勉强灌了几杯酒,月清尘此刻头脑有些昏,他本来就不胜酒力,不过在一杯倒方面看来原主比他更甚。
本就是悄声离席,也没打算偷闲太久,他随意地在檀华峰庭院中逛了逛,逛到一处接近风口的桂树旁,打算靠着树吹吹风醒醒酒就回去了。
不曾想,倒是被天边皎月吸引了目光。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在寂寥无人处赏到的月色,与喧哗处自然不同些。
然而,正当他出神之际,身后的桂林中,却突然传来踏碎枯枝的声响。
回头一望,君长夜手中拿着一件月白披风,正有些无措地立在距月清尘不远处的桂林中。
“师尊,夜来风凉,”他低声道,“添件衣裳吧。”
中秋宴(三)
晚来风愈凉,月照流清霜。
夜间忽然醒了,又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他随意披了件置在床边的披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缓步走到庭院之中。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算算日子,今天似乎是中秋。
又是一年中秋了。
距离初收徒时的那年中秋月宴,已过去几百年了。
“师尊怎么起来了?”颈边忽有温热吐息轻轻扫过,微微的痒,接着腰间一紧身上一暖,有厚实的狐裘裹遍周身。
君长夜双手一扣把身前人紧紧揽进怀中,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月清尘偏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天上 ,没有说话。
“赏月?”君长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夜空中的一轮清辉,扣着对方腰的手突然一紧,然后一把将人转过来,吻了上去。
这个吻温柔缠绵又带了些不容置疑的强硬味道,一直到两人气息都有些不稳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放了开来。
“大半夜发什么神经?”月清尘蹙了蹙眉,声音中带了些□□过后的沙哑。
“弟子又想到师尊第一次告诉弟子名字的场景了。”君长夜将头埋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还想起了当年中秋夜宴上的一些事,一时有些情不自禁。”
月清尘心道怎么又提起来了,一提起这个那孩子就不好哄了,还是快点回去洗洗睡吧。
可君长夜似乎不打算就这么算了,他继续抚今追昔道:“当年我虽然和云师叔相看两相厌,但对于他说的一句话还是至今都深表赞同的。师尊可还记得是什么话”
月清尘眉头跳了跳。
“他说赏月还是绝尘峰上的最好,”君长夜一边自顾自接了下去,一边隔着衣料亲了亲对方修长的脖颈,“弟子后来在魔族万古如斯那块荒芜之地待了几十年,每每想念师尊的时候,都想着能与师尊千里共婵娟也是好的,但魔族的天穹整日黑沉沉的,连个月亮的影子都见不着。一想到别人能日日与师尊共赏明月而我却不行,心中就自然而然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来,止也止不住。”
“所以?”月清尘破罐子破摔。
“所以弟子还是想问一句,”君长夜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沉沉眸中似有水波涌动,“如果当年弟子没有做出那样逼迫的事,师尊会选谁?”
我为什么非要从中选一个,选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姑娘不好吗
不过想归这么想,月清尘面上还是郑重地抬手摸了摸对方发顶,叹了一口气道:“肯定是你啊。”
“真的?”君长夜眼睛亮了亮,扣着腰的手又紧了紧,道:“那我们回屋去吧。”
不详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月清尘立刻一甩手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冷声道:“今天不行了,改日吧。”
接着朝另一边的屋子走去。
“弟子会轻一点的,”君长夜立马追去,边走边小声哀求道:“就一次,一次还不行吗”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第34章 罗刹女
十八峰拜师环节过后,按照既定的程序,该是各峰新一届弟子中的佼佼者上台进行发言的时候了。
这种事月清尘自然没什么可操心的,反正洛青鸾身为大家闺秀经历的场面出过的风头不胜枚举,又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跟她那些其他世家的姐妹兄弟们一较高下,就随她自己折腾去吧。
不过显然并不是人人都像他这般豁达又心大,对徒弟不冷不热不闻不问的。
“小屏,都准备好了吗?”轻纱拢面的碧裙女子温柔地摸了摸身边孩童整齐束着的两个小包子发髻,柔声问道。
“嗯!师尊!我……我不紧张!”慕念屏紧紧攥着手中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绢纸,边低声背诵边脆生生答道,“洛家的青鸾姐姐和我约好了待会一起过去,阿娘嘱咐过我要好好努力,不能比她差的!”
“小屏最棒了!”宁远湄温柔笑笑,“待会不要紧张啊,放轻松就好。”
语毕,她无意间撩了一下低垂的青丝,眼风在扫过集会现场的一个区域时顿了一下,然后疑虑重重地收回。
“那小屏且在这等姐姐,为师还有些事要与佛寺的大师商议,就先过去了。”宁远湄安抚性地又摸了摸慕念屏的包子头,然后步伐轻盈地向着另一边佛修云集处走去。
她在一正于桌边静坐饮茶的灰袍僧人面前停住,双手合十,俯身微微笑道:
“悯生大师,一别经年,近来可好?”
大师双手合十还以一礼,容色祥和宁静,亦从容道:“老衲无碍,有劳宁施主记挂了。”
身旁寺中弟子连忙起身,为宁远湄让出一方空席。
“多谢小师父。”宁远湄柔声道谢后,顺势在悯生身旁空闲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一手探了探他的脉象,这才放下心来:“大师的寒疾确已好了许多。”
“多亏了宁施主的药方,老衲这病才能有如今的光景,”悯生叹息道,“只是我那师弟,唉。”
“无妄大师没有来?”宁远湄秀眉微蹙,面露担忧,“莫非……”
“我让他留在寺中安心休养,”悯生放下手中茶盏,摆了摆手,“只是这样下去,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能寻得生了树灵的万年赤梨木,事情或许还有一定转机,只是,”宁远湄话锋一转,“改日得空,远湄定去寺中拜访,届时再为无妄大师诊治一番。”
“有劳宁施主了,”悯生轻轻颔首,面露慈悲关怀之色,“宁施主菩萨心肠,多年所念之事定能心想事成。至于施主两年前交于老衲的那副人皮画,确实有些蹊跷,老衲已将其镇于万福殿中,等下次施主来寺中时可以一并探查一番。”
“好,那先谢过大师了。”
清晨的曦光撒在佛寺门前的石碑上,使得原本朴实无华的卧禅寺三个大字也在晨曦照耀中绽放出些华美的光来。
大清早的没什么人来礼佛,又因为一夜的空寂使得寺中空气格外清润新鲜些,就连走在沾了朝露的木林中都能嗅到那股子独属于晨间的湿漉漉蓬勃朝气。
被安排在清早扫寺门前台阶的小和尚忘忧神色恹恹地打个哈欠,扶着寺门垂头丧气地接过前一班师兄手中的侧门钥匙,边上下眼皮打着架边听完师兄那些老生常谈的“注意来客登记,注意打扫干净,不扫干净不许吃饭”之类的叮嘱,然后在前班小和尚同情的眼神中哗啦一下拿起置于门边的大扫帚,拉开闭了一夜的朱红侧门,伸着懒腰走了出去。
“扫把啊扫把,为什么你自己不会动呢?”他耸拉者眼皮走下台阶,边低着头扫地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凭什么其他师兄师姐就能跟着师叔师伯去昆梧山玩了,我就要留在这乏味至极的地方干这些乏味至极的活儿!唉,师父为什么留在这呢?要是师父的病好起来了,我就也可以跟着师父出去玩了!”
忘忧只顾着闷头扫石阶,却没留意到几百层石阶之下,有一个小小黑影正在悄无声息地缓缓上移,直到来人走到跟前就要撞上了,他才嗬呀一声惊叫,赶忙抬头,惊惧不已地打量起那人来。
像是个半大少年的身形,全身紧紧裹在灰扑扑的麻布衣衫里,脸上缠了几圈破布,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水汪汪大眼睛,眨起来忽闪忽闪的,极有神采和灵性。
“小孩儿你,你是谁?”忘忧紧紧抱着手中唯一可充当武器的扫帚,边打量边警惕道,“来这里有何贵干啊?”
“我的猫儿不见了,”来人抹了一把眼泪,低低说着,声音中似有抽泣后的浓重鼻音,“它不乖,跑到寺里去了,小师父,我能进寺去找找吗”
“你的猫?”忘忧摸着光溜溜的脑袋思索片刻,捏着下巴皱眉道:“长什么样啊?”
“就是全身黑黑的,四个小爪是雪白的,”少年连描述带比划,急急道,“大约这么大。”
“没见过啊,”忘忧继续费力思索,“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晚上,”少年又抹了一把泪,“它跑得太快了,等我从山下追到这来时,寺门都已经关上了,我只好先回家,等第二天再来找,阿娘昨夜还骂了我一顿,说要是找不到就不许我回家吃饭。”
“你是山下的小孩?”忘忧眼前一亮,他是个弃婴,打一出生被丢弃在寺门口,又跟着无妄师父从小在寺里长大,从未体验过山下的生活,故而对寺外一切都格外好奇些,“你叫什么名字?山下好玩吗?”
“我叫刹罗,”少年低低道,抽了抽鼻涕,“你没去过山下?”
“没有,”忘忧摇摇头,打了个寒颤,“刹罗?我只听过罗刹女。佛书说,罗刹女乃食人之鬼女也,还说那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鬼!很吓人的!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我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我命里带煞,会活不长久,”少年看他一眼,吊着鼻涕泡嘻嘻笑道:“我爹娘怕我活不长,就从名字里面做文章,罗刹嘛,是恶鬼,会把那些勾我魂的小鬼都吓跑,但又阴气太重不能直接用,所以就叫这个反过来的了。”
“哦哦,这样。”忘忧似懂非懂,羡慕道:“你爹娘对你真好,肯定是把你当心肝宝贝一样来疼的。”
说完,他看了看天色,赶忙招手道:“你快些进去吧,趁我这一班还没结束,你偷偷进去,找到你的猫再偷偷出来,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了!”
“小师父,我太笨了,又胆子小,怕一不留神就给人发现了。”少年打了个寒颤,却又怯怯道,“小师父,好冷啊,可不可以把你外面披的那件僧袍借我穿一下?”
“没问题!”忘忧被少年一口一个小师父叫得昏头昏脑,满口答应下来,紧接着就一把扯下身上披着御寒的僧袍递给少年,故作豪气道:“拿去穿吧,什么时候还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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