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沈寒云不请自来,邀陆戟同赏陇头麦。陆戟虽对这些不感兴趣,却从沈寒云的眼神中看出他有事要讲,便放下家中琐事,同他出门去了。
上了马车,沈寒云还在窗外张望,半天没见到人,忍不住问:“他……我说夫人,怎的不一起来?”
陆戟说:“犯了事,禁足在家。”
在沈寒云的一再追问下,陆戟将下药的事隐去解药性的经过简单讲了,沈寒云比他还激动:“下药?他?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陆戟面上又有戾色浮现,“就因为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上回在马场,沈寒云腆着脸开口要人时便挑明了,说虞小满便是四年前他出游落难将他从海里救上岸的人。虽然还藏着另一个秘密没说,不过两人如今已算开诚布公,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沈寒云啧了一声:“当然不止如此,你瞧他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小模样,像干得出这种事的人吗?”
如此基于第一印象的判断,可靠性大打折扣,陆戟吃过许多这样的亏,沈寒云的话自是无法扭转他的疑虑。
“此事尚未盖棺定论,若不是他,我定还他公道。”陆戟说。
沈寒云立刻道:“如何还他公道?府里上下都看着他今日如何受你训斥,今后谁还将他放在眼里?”
“那些奴才不敢。”
“呵,我又不是没去过你府上,你家后宅可没一个省油的灯。”
两人聊不对盘,险些吵起来。
到底是陆戟更冷静些,及时调转话头,问:“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沈寒云也不是爱追根究底的人,深吸一口气缓了缓,也换了说正事的口吻:“你叫我帮忙查的那事,有新进展。”
说的正是陆戟三年前在战场上被人偷袭的事,当年他沉浸在再不能上战场的悲痛中,过了许久才打起精神回顾当时的状况,越想越觉得蹊跷,从地点、周遭的人再到被砍伤的位置和时机,发生的理由充足到令人找不出错处。
越是完美的过程越是让人起疑,像是有人在背后一手主导。
于是陆戟自己暗中调查的同时,拜托沈寒云也帮他留意,一有发现便告知于他。然此事牵扯甚广,下及军队上达朝廷,均为调查对象,甚至坐在龙椅上那位也不能放过,是以查了这许久,才取得一点眉目。
“说来也巧,我前些日子去了趟关中,与那边驻扎的军队有了联系,可巧那儿有你带过的一支队伍,有几个人惦记你领队有方待他们又好,我便同他们聊了聊,你猜怎么着,他们说,三年多前那场边关战役之前,曾有几名祖籍京城的士兵加入队伍,那场战争后便不见人影了,也不知是通过谁进来的,又是谁准许放出去的。”
按说此类军队人员流动应该通过当年身居将位的陆戟之手,可陆戟对此毫无印象,带兵打仗动辄千万兵马,他也不可能挨个点名查验。
思忖后,陆戟意在确认地问:“祖籍京城?”
“对,当时我听到这儿就知道此行必有收获。”沈寒云一合扇子,“经过一番借喝酒交朋友为名刨根问底,你猜又怎么着?”
陆戟蹙眉,耐着性子等他说。
与陆戟多年好友,沈寒云自是想帮他找到害他的元凶,便也不卖关子,将搜集到的情报尽数告知:“那几人跟新兵走得还算近,聊过几句,问他们打京城哪家来的,他们一个都不肯说,谁想有回驻扎关外分发家书,让那几人眼尖瞧见了信封上的‘冯’字……没错,你继母那个冯,这就巧了不是?”
天将暗时,陆戟回到府上,原打算直接去书房,想到今早的混乱场面,心生抵触不愿前往。
他屏退左右,连段衡都遣走了,独自一人行在曲折小径中,仰面望残阳,低头看落花,意外的心平气和。
此刻身处竹林深处,他曾在这里遭遇过袭击,一支破空而来的箭几乎贴颈侧而过,若不是他耳聪目明反应机敏,怕是早命丧于此;
往前便是他从前爱去的池塘,为求幽静,他能在那里待一整天,可有一回他不过打个瞌睡,便有人自身后猛推四轮车,幸得他握了根树枝在手,忙用它卡了轮子才避免落入池中。
三年来这样的事不胜枚举,且最后都揪不到人更遑论查出受谁指使,结果便是陆戟被迫提高警戒心,明明在自己家却提心吊胆,活得还不如池塘里的鱼儿快活自在。
四下无人,陆戟双目涣散失距,头回露出类似迷茫的神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从前的他不知收敛锋芒成了众矢之的而不自知,眼下他残了腿,失去一切,再没了争抢的力气,为何还有人紧紧咬住他不放,非要他死才满意?
这三年竟活得比之前十九年加起来都要疲累,送来的饭不可轻易入口,睡觉也不得安稳,近来由于服从家中安排娶亲稍有缓解,还以为可以松口气,昨日竟不慎喝下加了那种药的茶水……
想到这里,陆戟驱车向前,打算回自己院子,把今早没顾上问的几个疑点问清楚。
到地方,虞小满没找到,先碰上他身边的丫鬟。
“哟,这不是咱们大少爷吗?真是太阳打东边落下了,稀客呀。”
虞桃开口就没好气,陆戟不同她计较,问:“大少奶奶呢?”
“哭着呢,一天没吃饭了,小脸瘦得巴掌大,是个人瞧了都得心疼……除了大少爷您。”
今早虞桃不在场,后来才听说了这事,气得火冒三丈扬言要带虞小满走,这会儿见陆戟不慌不忙的更是恼火,讲话便不怎么客气。
陆戟没空同她费口舌,径自上前推门进屋,虞小满不在里面,左右的耳房也都找了一遍,确实不在。
“这会儿想起来找人啦?平日里怎么不见您睁大眼睛瞧瞧谁真心对您好,谁心怀鬼胎狼心狗肺呢?”虞桃跟在陆戟身后念叨,“把人污蔑完了,您倒是来了,怎么的,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啊?”
找一圈不见人,陆戟耐着性子又问一遍:“他人在哪儿?”
到底不敢骂得太过分,虞桃哼哼着收了插在腰上的手,道:“我们家小姐满心满眼都是您,自个儿没衣裳穿都不忘给您做件潇洒倜傥的,熬了许多个夜,好容易给做好了,您就给丢在地上。”
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虞桃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冲书房方向一指,“他捡衣服去了,说捡回来洗洗干净送给我穿,您就是现在赶过去怕是也来不及了!”
陆戟不晓得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倒无形中被催得快了些。
他腿脚不便,往日里自院子行到位于陆府西北角的书房尚要半炷香工夫,这会儿天没黑透就到了。
此处无人常驻守卫,今日段衡也没跟着,甫一穿过拱门,一阵风迎面吹来,夏日里竟生出些凄清之感。
仲夏苦夜短,开窗纳微凉。车轮撵着石板地缓缓走近,门窗虚掩着,清晨那帮人早散尽了,唯有凑近方能听得里头的细微动静。
行至门前,透过缝隙往里看,先瞧见虞桃口中的那件衣裳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面,往下便是虞小满跪坐在地上的背影。
稍微调整了角度,陆戟得以看见虞小满的侧脸,以及他面前地上无人清扫的那堆粉末。
虞小满拿着一只干净布袋,小心捻起粉末一撮一撮往里灌,时而抬手抹一把眼角,似在拭泪。
他还穿着昨日那身衣裳,陆戟记得,清晨醒来的时候他就穿得这般严实,怕他看见似的,将他抱上软榻时,他在睡梦里还攥着领口喊“不准看”。
光线昏暗,隐约能瞧见露在衣领外的一段白净脖颈上有几处红痕,似乎是昨夜留下的。
脑中忽起嗡鸣,陆戟竟在这个时候记起昨晚的一些零碎画面,可惜太过短暂连不成片段,唯一令人有实感的便是贴着湿软红唇的温热触感。
或许还触碰了其他部位,脖颈、手臂、肩膀、前胸……甚至细嫩的大腿根。
而现下,这双昨夜与他纠缠不休的唇随着抽泣委屈地开合蠕动,将沾了粉末的手指塞入口中,以令陆戟莫名熟悉的姿态舔吸着,边舔边带着哭腔含糊道:“这么好的东西全洒了……哼,你不吃,我吃。”
第16章
虞小满舔了一阵,自个儿也想起昨夜为了松弛某处舔过手指,脸霎时一红,慢吞吞地把手指从嘴里拿了出来。
可地上的鳞粉还没清完,捻不起来的那些,虞小满就用帕子擦,让粉末沾在上头。擦完举起抖开,迎着窗外微末的残阳,只见素色的布帕宛如被染色,浮上一片浓淡相宜的碧光。
怎么瞧也不像那种药粉可赋予的效果。
在门外的陆戟不由得愣怔,早上不慎将布袋里的粉末洒了的时候,他光顾着气恼,竟没留意其质地。
屋里的虞小满站起身,把帕子叠好同那无人问津的衣裳放在一处,抬手揩眼角挂着的泪,而后举着手仔细瞧,不知其中又有何玄妙。
左右端详,似是没瞧出什么名堂,虞小满略显沮丧地垂了手,抱起衣裳便要走。
在门外看了许久的陆戟早有准备,提前挪了位置到门廊拐角。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躲,许是不想虞小满受到惊吓,又或许是不想看到虞小满哭。
待得目送那道纤长背影自拱门穿过,愈行愈远,夕阳将将收走最后一缕光线的时候,彻底看不见了。
隐在黑暗中的陆戟在原地岿然不动许久,末了,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原想着这种不光彩的事合该关起门来自己处理,孰料那几个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谁嘴碎捅到大夫人跟前,晚间陆老爷归家,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当即派人叫长子长媳速至前厅,一副要追究盘问的架势。
平日里这个点,陆府众人早就熄灯睡下,这会儿有好戏看,纷纷披了衣裳跑来前厅围观。陆钺来了,二房的几位也来了,多数嘴上说着担心陆戟,实则恨不能搭个戏台子,再弄些瓜子磕起来,这般看戏才过瘾。
因着屋子离得稍近,虞小满先到,瞧见满屋人各异的脸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垂首立于一旁,等候发落。
陆戟只身前来,进屋抬眼环视一圈,倒没显出过多的惊讶,同长辈们打了招呼,静待父亲发话。
陆老爷平时鲜少管后宅之事,压着火斟酌半晌才开口:“原想着成了家便可定心沉稳些,谁想你仍是不听管教,竟逼自己的夫人做出这样的事来,当真家门不幸,伤风败俗!”
琢磨了一会儿,虞小满发觉这话不像在骂自己,倒像在训斥陆戟,遂犹疑地抬头,见陆老爷果然盯着陆戟瞧,吹胡子瞪眼凶极了,一时愈发迷茫。
冯曼莹许是也没料到如此发展,这与她原先的安排背道而驰,于是扯了扯陆老爷的衣袖:“依我看这事也不全然是启之的错,后宅有乱自该找院里管事的,再说了,自家夫君都留不住,使这等下九流的手段,传出去也不怕人……”
“你少说两句!”陆老爷心情不佳,径直打断了她的话,“既已成家,夫妻不睦内宅又岂能安宁?”
想来派人看着陆戟院里的动静,便是为了促进儿子儿媳的关系,此番苦心众人皆看在眼里。冯曼莹见他固执,便不再多说什么,横竖无论教训了谁,于她来说都无甚坏处,最后多半也能达成目的,她只管坐着看笑话即可。
倒是陆钺不咸不淡地加了句:“父亲也不必如此责难大哥,哪个男子没点见异思迁的毛病?大嫂进门也有些日子了,许是大哥腻了,想自个儿待着清净清净呢。”
此话倒提醒了陆老爷,他忖度片刻,郑重问陆戟:“可是对你母亲安排的婚事有不满之处?”
话音刚落,冯曼莹就挺腰坐直身子,面上也流露出些许不自然。
陆老爷平日里忙,陆戟的婚事皆由她一手操办。当时她只告诉陆老爷虞家寒门清贵配得上陆戟,后来听说这虞家小姐大字都不识几个,压根谈不上什么清贵,若陆戟趁此机会翻老底,可就麻烦了。
与她同样紧张的还有虞小满。陆戟早就知道他是顶包的,先前不说是懒得计较,眼下他被扣上了下药的污名,晨间陆戟的暴怒犹在眼前,这会儿怕是恨不能将他除之后快,说不准一气之下将事实和盘托出。
如此想着,虞小满竟有些释然。
揭开也好,反正他也累了,报个恩大费周章男扮女装,还得受那等污蔑,早上解释无门的时候他甚至生出了离开的念头,后来想想又舍不下,毕竟陆戟的腿还没治好。
即便是条鱼,他也晓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道理。
于是他硬着头皮站在原地等待,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哪想陆戟沉吟半晌,只道出两个字:“并无。”
这下连陆老爷也不懂了:“那怎的你们小两口……”
陆戟说:“下药的事尚未查明因由,目前看来并非小满一人有嫌疑。”
冯曼莹愣了下:“小满是谁?”
陆戟看向虞小满:“梦柳的闺名。”
虞小满本人也呆了好一会儿,意识到陆戟为他挡了灾,心中更是复杂。
见他俩关系并不似下人口中那样糟糕,陆老爷捋了把胡子:“既然如此,早晨何故发那样大的火?”
“气过了头,是我的错。”陆戟说。
“这话该同梦柳说。”陆老爷的气消了大半,开始做和事佬,“叫几个院子的人看了笑话,你撒了火痛快了,她的脸该往哪儿放?”
父亲的话陆戟多少还听得一些,抿唇沉思须臾,便行至来到虞小满身前,作揖道:“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虞小满哪知他竟会向自己赔礼,眼睛瞪得溜圆,不可置信都写在脸上。
一旁看戏的二房叔母见状笑出声来:“谁得罪,望谁见谅啊?这般相处的夫妻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见。”
陆老爷咳嗽一声,令其不敢再多言,随后又将目光放回堂中二人身上,似乎真盼着佳儿佳妇冰释前嫌的恩爱场景。
众目睽睽之下,虞小满头皮发麻,正欲出声应和,切断这场令人窘迫的表演,陆戟定定望着他,沉声道:“今日为夫多有得罪,还望夫人见谅。”
因着这番摸不着头脑的赔礼,虞小满恍惚了一整晚。
虽晓得陆戟那样做多半为了息事宁人,不让无关人等说三道四,但虞小满还是不免雀跃,想着那声“夫人”,再想到陆戟自称“为夫”,躺在床上嘴角都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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