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赶马车的段衡,身边能被他召唤的唯有陆大少爷一人。
陆戟显然不爱凑热闹,只往窗外淡淡扫一眼,附和般地“嗯”了一声。
马车停在宫墙外,扶得陆戟坐在四轮车上,虞小满撸起袖子要去推他,被一边的段衡拦下:“将军经不住颠簸,还是让小的来。”
虞小满撇嘴,心道我也没那么毛手毛脚啊。不过到底清楚自己不擅长照顾人,虞小满一路仔细看着段衡推四轮车的姿势,以及如何推车跨过门槛,俨然在做接手的准备。
宴席设在太极殿,进到大内,穿过亭台楼阁,看遍阶柳庭花,虞小满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前头的景致尚未赏完,目光又被其他东西吸引了去。
他指着嵌在石墙里的壁龛灯:“这叫什么灯?比方才在星拱门看到的那两盏还要亮。”
陆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一眼,道:“长明灯。”
“为何叫长明灯?”虞小满来了兴趣,“难道它风吹不熄,雨浇不灭吗?”
这回段衡抢在前头答:“此灯以鲛人油为燃料,自可做到永不熄灭。”
听到“鲛人”二字,虞小满已经吓了一跳,后面跟着的“油”字更令他浑身哆嗦。
段衡以为这乡下来的又在胡乱肖想,接着道:“看看就好,鲛人罕见亦难捕捉,鱼油比珍珠翡翠还要珍贵,普天之下唯有皇室有资格使用。”
虞小满被吓到蜷肩缩颈,别开脑袋闭上眼,嘴硬道:“我不看我不看,这有什么好看的。”
被榨油的恐惧一直持续到筵席开始。
宫宴规矩繁多,座次亦有讲究,陆戟和虞小满被安排在金龙大宴桌西面的官座,周围皆是武官,寒暄之后方可落座。
虞小满头回进只在话本里看过的皇宫,眼前的场面比想象中还要巍峨气派。心惊胆战地吃完整顿饭,期间皇帝说了些什么,点了谁的名,虞小满一概不知,只觉得危机四伏,皇帝身边的灯说不定也是那什么长明灯。
筵席后半段,文武百官在皇帝的首肯下离开座位互相敬酒闲聊,虞小满也稀里糊涂地被邻桌一位官家夫人领到殿前,抬头看见一位身着华服的美妇人,才惊觉自己越级来到了宫人的地盘。
在身旁那位官家夫人的提醒下,虞小满行大礼,唤了声“虞娘娘”,待得皇帝也得空过来看看,虞小满差点一跪不起,想到那灯,更是后背冒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是臣妾娘家那边的堂妹,初到皇城难免不适应,看着畏缩了些。”连自家堂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的虞娘娘在皇帝跟前闭眼吹,“虽说家里官职不大,那地方依山傍水称得上钟灵毓秀,我这表妹也算知书达理,蕙质兰心,配陆将军足足有余。”
说着让虞小满抬起头,皇帝本来还有疑虑,瞧见一张端正漂亮的脸,便放下心:“陆家满门忠良,陆戟更是少年英才,十六岁便披挂上阵,立下战功无数,合该为他娶一房花容月貌的夫人。”
虞小满满脑子灯灯灯,被皇帝夸了也高兴不起来。等人走了,几名官家夫人围上来问东问西,他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付。
“虞家村在哪里,先前没听过这地方呀?”
“挨着东海。”
“听说海风生猛,你的皮肤怎的如此光滑水嫩?”
“晒得少。”
“在京城待着可还习惯,夫家待你可好?”
“挺好的。”
……
见陆将军的新夫人没有参与聊天的意思,找不着乐子的众人扭头重新拼桌,顺势调转话题。
“听说沈尚书家的姑娘总算肯嫁人了。”
“也是可怜,等了这些年,硬生生拖到这个岁数。”
“原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谁能想到陆将军的腿当真药石难医。”
“沈家姑娘也算有情有义,陆将军如今娶了妻,她也该放心了。”
……
听她们提到陆戟,虞小满回过神,竖起耳朵听。
诗礼簪缨出身的女眷们唠起嗑来别有一番技巧,既不冒犯又能听懂的程度,几句闲聊拼拼凑凑,竟让虞小满彼串成一个不输民间话本的跌宕起伏的故事。
上元佳节,良宵苦短,京城解了宵禁,筵席也未设时限,天子与朝臣把酒言欢,热闹持续到后半夜。
殿内灯火通明,有几名顶不住的官家女眷先行告退,三三两两归家去,虞小满混在其中,离了太极殿,穿过树木葱茏的小径。
他记得先前段衡就是往此方向去的,便大着胆子走进曲径通幽处,孰料这处并非王公贵族们把酒言欢的场地,而是一片寂静园林。
虞小满吃饱喝足,还听了一箩筐闲话,此刻就想赶紧回去泡个脚,然后倒头就睡。
可这地方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只在前头拱门旁点了两盏灯笼。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的时候,虞小满边走边想该去哪里找陆戟,却在路过一方波光荡漾的池塘时停下脚步,面露向往之色。
算算日子,近半月没下过水了。
所幸大家都在前殿喝酒,这犄角旮旯无人造访,虞小满蹑手蹑脚挪到池塘边,蹲身脱去鞋袜,挽起裤腿再捞起裙摆,先用脚尖点了下水面,看着散开的一圈圈涟漪,到底没扛住诱惑,慢慢地将腿伸进水里。
再次钻出水面的不是脚,而是半条柔软剔透的尾鳍。长长地舒了口气,虞小满阖眼叹息,这可比用盆泡脚舒服多了,要是陆府也有这样一方池塘该多好。
他兀自泡着,任由鱼尾轻轻摆动,被清凌凌的水洗濯,倚在池边的身体松弛下来。
而后就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熟悉的车轮碾压地面的响动。
从水里爬起来已然来不及,那两人停的地方与池塘只隔了一棵树,稍有动作都会被发现。虞小满如同被施了定身术,鱼尾贴着池底水草,捂着嘴巴一动也不敢动。
一树之隔的那头,先出声的是一名女子:“年关那阵我随父亲下江南,听说你娶亲了,还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
嗓音清脆中带着一抹女儿家的柔软,虞小满听不出她是谁。不过接下来出声的那位,倒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多谢。”陆戟的声音依旧低沉,语气淡淡的,“年关事忙,未曾得空登门拜见,若是方便,代我向令尊问好。”
“你究竟是没空登门,还是不愿登门?”女子问道。
此话一出,陆戟和泡在水里的虞小满俱是一愣。
陆戟如何作想无人得知,虞小满却从这简短的对话中弄清了两人的关系。想必此女子便是方才席上官家女眷们讨论的那位了,姓沈名暮雪,名满京城的第一才女,也是陆戟曾经的未婚妻。
等了一阵,沈暮雪又问:“你究竟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与她的心急追问比起来,陆戟的沉默不止冷淡,甚至有些事不关己。
他说:“如今我已娶妻,你也即将嫁人,理应避嫌。”
沈暮雪轻笑出声:“避嫌?先前怎么不听你说起这两个字?”
“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沈暮雪忽地拔高嗓子,顾不得贵女仪态地急道,“我只知道三年前送你到城关,你答应过我,回来就登门提亲。”
说着语调逐渐转低,似在呜咽:“你说过……会娶我。”
良久,陆戟回答:“你也说了,三年前。”
况且那场仗未得凯旋,本朝大军在捷报频传的情况下原计划乘胜追击,谁想追至边陲峡谷山坳时遭遇敌军伏击,因地形不利制约发挥,全军吹起冲锋号角浴血奋战,仍死伤惨重,主帅更是在此役中残了双腿,再无法挂帅出征。
“我不在乎,陆哥哥,我不在乎。”沈暮雪上前两步扑于他身前,“你不能上战场也好,站不起来也罢,当年我既应了你,就没想过嫁别人,我可以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我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怎么说,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听到这里,虞小满腾出一只手捂胸口心脏位置。
这番热烈剖白听得他都感动不已,世上大抵没有哪个男子能拒绝此等情真意切。
何况沈暮雪还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从相貌到才情再到家世,无一不出类拔萃。
虞小满不禁在心里感叹,若是这样的儿媳,再苛刻的婆母怕是也挑不出错处,不像我……
很短暂的时间里,他把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设想好了——陆戟接受沈暮雪,两人相拥而泣,共同与父母抗争,最后长辈妥协,二人双宿双栖。
而他呢,便是这个故事里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为了不阻碍两位的姻缘,当然是自己讨了休书去,自此人间蒸发,再不出现。
可是陆戟的腿,还没找到法子治呢。
虞小满光顾着发愁,忽略了心头一闪而过的失落,还险些漏听了陆戟的回答。
从声音里分辨,陆戟的反应似乎还没有一个旁观者来得激烈,声线是冷的,语速也不紧不慢。
“可我在乎。”他说,“就当三年前的许诺是玩笑话,你我从此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返程路上,明月当头,人群熙攘。
虞小满趴在窗边假装看夜景,经过灯火明亮处,便斜眼偷瞟端坐在车内的陆戟,见他左边脸颊泛红的五指印尚未消去,心情不免复杂,一面心疼陆戟挨巴掌,一面又觉得这个巴掌他理应受着。
璧月姐姐说了,把妻子惹哭的夫君不是好男儿。
不过现下陆戟的妻是自己,不是那个沈暮雪。
想到这里,虞小满又没来由地觉得轻松,好像刚才白为某些事纠结烦恼了。
回到府上,碰了水的裙摆还没干透,虞小满本想洗个脚换身衣服,抱着盆推开门,就见云萝指挥着两个家仆把盛了热水的硕大木桶往屋里搬。
比划了下大小,坐一个人绰绰有余。
虞小满呆呆地看着木桶被放在屋里正中位置,喊住转身要出去的云萝:“请问姐姐,这是……”
云萝没拿正眼瞧他:“沐浴用的,记得把屏风拉上。”
顾不上琢磨又哪里得罪了这位姐姐,待得掩上门,虞小满走到木桶前蹲下,感受着蒸腾的湿润热气氤氲面颊、钻入鼻腔,在这透着薄寒的初春深夜,比在宫里头的池塘还要令人舒爽畅快。
既是送上门的,不享受是傻子。
于是直起腰,两腿一蹬,扑通一声跳进桶里,溅起水花无数。
细长的腿迅速幻化为鱼尾,温热清水淌过鳞片,令它们久旱逢甘霖般地焕发光芒。
快活了一阵,虞小满停止扑腾,身上渐渐有些不适。
对于一条长期生活在海底的冷水鱼来说,人类洗澡的水温还是偏高了些,在里头泡久了头晕目眩,喘息也急促起来。
不想变成水煮鱼,得出去透透气。
双臂攀住桶沿,哗啦一声响,虞小满半个身子钻出水面,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恰好瞧见屏风还折叠在墙边,刚解了发带打算甩出去把它拉开,忽然听得门开的动静。
虞小满心头一跳,扭头往门口看,见是陆戟,下意识松一口气,而后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垂手遮掩下 身。
鱼尾尚未来得及收,露了一截在外头,幸而桶沿高,身上衣裳也没脱,陆戟八成没看见。
虞小满又松一口气,全然没察觉自己顾下不顾上,漏了重要部位。
直到顺着陆戟审视般的目光低头看去,目睹浸水湿透的衣料贴在自己身上勾勒出的平坦胸脯,登时傻眼了。
作者有话说:
听到动静以为老婆掉水里的陆戟:……
第6章
陆戟是闻声赶来的。
云萝心怀怨气伺候不周的事也是白日里听虞家的陪嫁丫鬟说的,于是回到府上,陆戟就吩咐云萝给夫人房里送热水,一来意在敲打让她明白主仆有别,二来下车的时候瞧见虞小满的裙摆裤脚都脏了,许是在宫里到处跑着玩的不小心蹭的。
对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妻,陆戟心里始终愧疚居多。
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原本可以嫁个年龄相当、四肢健全的男子,过自由快活的小日子。陆家内宅勾心斗角,危机四伏不说,还要因为他承受嘲笑和非议,这是陆戟不愿看到的,也是先前无论长辈如何施压逼迫,他都不肯成亲的原因。
眼下既然已经娶了,他便有责任护她周全,不说多么幸福美满,至少让她过得安逸,在府上不必缺衣少食或担惊受怕。
因此在听到屋里传来非同寻常的落水动静时,陆戟什么也没想,立刻沿坡道行至屋前,谁想门没关紧,手一碰就开了,里头屏风也未撑起,一眼便瞧见置于正中的浴桶,以及桶里的人。
惯性回避之前,陆戟无意捕捉到了虞小满遮挡下 身的古怪举动,紧接着便瞧见了更怪的。
旁人都夸他的夫人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连觉得她的出身低微配不上他的段衡也挑剔不起来,听说要带她一起进宫赴宴时嘀咕道:“也好,这下外面的人不会再造谣将军娶了个浑身腥味的乡下丑姑娘了。”
加上平日里未曾关注,陆戟也忽略了“她”与寻常女子相比过分修长的体型,以及一马平川略显瘦削的身材。
原来不是她,而是他。
陆戟恍然明白过来,菲薄的嫁妆、全无女儿家羞涩的言行、不通世故的天真,还有对自己毫不嫌弃的态度……如此这般,一切都说得通了。
陆戟忽然有点想笑,一时分不清是觉得滑稽更多,还是恼羞成怒更甚。三年来他学会了收敛脾气,学会了冷漠以待,却仍是对这种把他当猴耍的荒唐欺骗行为无法忍受。
面前的人这会儿才回了魂似的,猛地坐回水中,双手抱胸,怯怯地看着他:“我,我不是……”
没等他说下去,陆戟便扶着门框,调转四轮车的方向,扭身离去。
翌日清晨,虞小满没在餐桌上见到陆戟。
这些日子即便不在一间屋休息,早餐两人也尽量一起吃,为的是扮演相敬如宾,应付陆老爷的突击检查。现在陆戟连这都不顾了,虞小满心里乱成一团,最喜欢的菜包子也味同嚼蜡。
白日里向来是见不到陆戟人的,据虞桃打听,陆戟接了份监督禁军操练的活儿,每日无论刮风下雨都恪尽职守地前往城外练武场。夜里回府就径直往书房去了,根本不给打照面的机会,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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