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父冷哼一声,一掌拍在棋盘上,压低声音说了句“今天就下到这吧”,便起身离开了,只留下周渺在原地坐了许久,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水,直至紫砂壶中再也倒不出一滴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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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响起,唐乔在镜头里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出厨房去接电话。
“喂,哪位?”
“是我,季薰。”清亮的女声从电话那端传来,“我就是想问一下,上次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唐乔无力地靠在冰箱上,后背贴着铁门,冰凉的触感透过一层薄薄的夏衫透进他心底,像把钩子,将他刚刚开始结痂的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挑开。
他闭了闭眼睛,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季小姐,我记得上次已经拒绝过你了吧……我不想参加拍摄工作,你再说多少次也是一样的。”
“欸,你考虑考虑嘛,这事是双赢啊。”季薰顿了顿,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要是能来参加我们这个品牌的广告拍摄,我们不仅会给你丰厚的酬金,还会买各种软件的投放以及线下的推广,到时候你的知名度一定会大大提高的!这样以后要是你想转型,有了人气作基础,也会更方便啊。”
唐乔被冰得打了个冷战,他屈了屈僵直的手指,费力地握住电话,一字一顿地讲:“我没有做模特或者明星的打算,我也不想为贵公司拍摄广告。季小姐,相信以你的人脉,一定能找到比我更适合拍摄该广告的人选。谢谢你的抬爱,是我配不上……”
“等等,你先别急着拒绝,这样吧,明天下午你有没有事,一起喝个下午茶?明天我们面谈之后,你要是还不同意,我就放弃了,保证以后都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非要这样你才会放弃吗?”
电话那边传来肯定的回答:“对!”
“好吧。”唐乔惦记厨房里还开着的直播,便匆匆地答应了,“地点你来定吧。”
电话被挂断了,唐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攥住了绑着绀色丝带的左手手腕,指尖深深陷入皮肉,连带着藏在丝带下的疤痕也隐隐作痛起来,他像是自虐一般地盯着天花板,嘴角勾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来。直到在厨房的鱼挣扎几下,弄得塑料袋发出沙沙的响声,唐乔才放开了自己,抿着唇回到厨房,抽出一把刀来剖鱼。
现在唐乔有两个手机,一个像素很高,专门用来做直播,另一个则是原来的旧手机,用来通讯和储存旧照片。唐乔的目光落在崭新的手机上,心中暗道:早知道会碰到季薰,他就不会去华电城买手机了。
碰到这位季小姐,实属意外中的意外,他因为急用手机,就没有网购,而是选择了去华电城购买新手机,没想到出来的时候在门口撞见了江远的新女友。她不认得他,唐乔却又怎么可能忘得了她和江远在餐厅里说笑的场景?唐乔当下就白了脸,打算绕道而行,躲一躲江远这位新女友。
大概是冤家路窄,这女人一伸手拦在他身前,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的脸,一动也不动,唐乔被打量得心里发慌,他倒退了一步,侧过脸去,问道:“小姐,请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没有,就是你长得真好看啊!”
唐乔被她这话弄得愣住了。
“你好,我叫季薰,是道黎的大中华区负责人,这是我的名片。”季薰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硬塞进唐乔的手里,“你的气质相貌都非常好,我想邀请你为我们拍摄广告,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详谈呢?”
面前的女人面容姣好,身材玲珑有致,唐乔怔怔地望着她,不受控制地想着,江远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女人啊。
江远和她应该很快就要结婚了吧?也许再过不久,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也不知道江远做父亲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
这样看来,他从前真是天真到可笑,竟然觉得自己能比得上她,竟然觉得他和江远也会有未来。
唐乔垂下眼,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没有。”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后来,也不知道季薰是怎么找到他电话的,几乎是每天都给他打电话,虽然唐乔次次都拒绝了,但季薰却不放弃,仍不厌其烦地劝说。
唐乔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他是真的不想和季薰扯上关系,打算明天去见季薰的时候就把话说清楚,让她以后不要再执着于自己了。
新手机的性能实在不错,唐乔这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都被录进去了,这声轻叹通过网络传到了每个观众的耳朵里,自然也包括千里之外的江远。
唐乔不知道在数万观众中,还有一个他日思夜想的人,否则他不会这样软弱,想找人倾诉一下内心的孤寂:“之前你们在评论区里问过我,为什么每天都要做两道菜,是不是因为两个人吃。”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虽然屏幕上看不到主播的脸,但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得出他话里的落寞:“不是这样的,大家误会了,我现在是一个人生活的,做两道菜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看起来过得不错……”
话还没说完,手机里就响起一声提示音,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他的榜一大哥“还没吃过你做的菜”刚送了火箭的打赏。说实话,他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还没开始做菜,光是在这讲悲惨情史都有人给他送礼物,不过唐乔很快为他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可能有的人就是不希望别人有对象,大家都是单身狗,倒有种同病相怜之感了。
这位“还没吃过你做的菜”,大概是一周前出现在他的直播间的,一来就是送了三艘游轮,弄得他十分无措,拣着最后一个字叫了菜哥,连声道谢。他说完才发觉这个称呼似乎有点搞笑,见到评论里迅速刷过数条“菜哥大土豪”“菜哥啊哈哈哈哈哈”“菜哥什么鬼哈哈哈哈哈哈!小乔真是取名鬼才!”他也没绷住笑,好一会儿才含着笑意问:“这位叫……嗯,还没吃过你做的菜,请问怎么称呼你呀?”
菜哥的账号还很新,似乎也没怎么搞懂直播功能,好半天才慢吞吞打了三个字上来——“随你吧”。
这条回复很快就被刷上去了,但唐乔还是看到了,一来二去菜哥也就这么叫上了。
菜哥并不是每场直播都看的,也很少发评论,但只要他来了,就会非常阔气地一掷千金,很快就变成了他直播间打赏榜的第一名。唐乔其实暗自猜测过这位大哥到底是何方神圣,他思来想去,最后猜菜哥应该就是那种戴着一堆手串,挺着啤酒肚的中年老板,不差钱,又刚跟着年轻人潮流摆弄直播,可能在首页刷到了他的直播间推荐,点进来见人合眼缘,就不计金额地出手打赏了。
这么想着,唐乔突然生出一种在给这位金主爸爸打工的错觉,面对着衣食父母,他的声音也放柔了不少:“谢谢菜哥的火箭,破费了。”
“嗯,我接着说……做菜是调节生活的方式,但我一个人住,也没有过得那么奢侈的,中午做的这些东西,晚上懒得再下厨,也会接着吃。”
唐乔很快就把鱼肉收拾妥当,准备去洗手时瞄了一眼评论区,看到有一条评论:“现在?那就是说以前不是一个人咯?”
唐乔不得不感叹网友对八卦的敏锐度实在是太高了。
他今天要做的是豆豉蒸鱼,步骤还是很简单的,他一边将鱼放进锅里,一边道:“嗯,以前有和别人交往过……不过分手啦。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不过我也想开了,可能我这种人,天生就是更适合自己一个人过吧。以后我也不打算再找了,不然多给别人添麻烦啊。”
评论区瞬间刷过“小乔不要这么说啊,我养你啊!”“小乔是我的,在下先抱走了”之类的话,唐乔知道这是观众在安慰他,也不点破,只笑着说:“好啊,那以后你们养我。”
第六十一章 和解
西郊别墅内,郑父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悄悄地用余光瞥向站在一旁浇花的妻子,在她转身之际迅速移开目光,垂下眼去看摊开的书,好像是在全心全意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
实则,他心里不停地犯嘀咕,他知道妻子对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是从来不做浇花这些事情的,今天一反常态,定是有事要和他讲,而这事百分之百是和郑平洲有关的。
郑父痛心疾首地看着那盆被浇了太多水的名贵兰草,正思考着该如何劝妻子手下留情,就听郑母道:“没想到这么久了,你还留着这个花盆。”
郑母的手指抚过粗糙的花盆,看着上面画技略显稚嫩的图案,不由想起了郑平洲第一次把它捧到她面前的模样——那时候郑平洲还在上小学,假期里学习了陶艺,正赶上他父亲的生日,便做了一个花盆作为贺礼,还在上面亲手画了只狗。
郑平洲咬着下唇,满脸都红透了,急得满头大汗,支吾了半天才问了出来:“妈妈,你觉得爸爸会喜欢这个花盆吗?”
她摸着儿子的头,答道:“他一定会喜欢。”
正如她当年所言,花盆被收到礼物之人珍重的放在书房中,一用就是这些年。春来秋往,里面的植物凋零又新生,换了一株又一株,唯有这个粗制滥造的花盆一直放在书房一角。
尽管它与书房阔气的陈设如此不搭,却从来没被移过地方。
“又没有坏,为什么要丢掉?”郑父冷哼了一声,“太久了,用顺手了而已。”
“你啊,什么时候才能坦诚一点。”郑母将浇水壶在旁边轻轻一放,扭了扭酸痛的手腕,“我们都不年轻了,有些事情,我都开始慢慢忘了,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好了。这应该就是说明我老了吧……但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有些事,该忘就要忘、该放下就得放下,你说呢,郑先生?”
郑父咳了两声,没有接话。
郑母走了过去,将两臂环在男人的肩膀上,弯下腰与他脸颊相贴,语气轻得像是怕惊天上絮絮的云:“你不要只看将来的事情,也想一想过去吧。你还记不记得,你刚知道我怀孕的时候,那副手足无措、满眼通红的样子,我当时想,你可真是个傻小子。”
“那时候,无论你回来的多晚,总要趴在我肚子上听一听才肯放心。在平洲没有出世之前,你翻着字典诗经找名字的时候、你给他准备摇篮和衣服的时候,可想过要他以后一定要做什么吗?”
郑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想起每一次陪妻子去产检时,看到影像上的“小豆芽”渐渐变大,那时候,他确实不曾想过这些,只在满心期待孩子能够平安降生。在产房外等候几个小时,当妻子和孩子一起被推出来,他看着小小一点的儿子,心中千般动容,万般柔情,希望他的孩子能够衣食无忧,平安快乐地长大。
什么时候,自己的心思开始变了呢,变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难以满足。他想要儿子聪明伶俐,成绩优异,样样都要强过旁人,等儿子长大了,又希望他能够子承父业,希望他能在官场上叱咤风云……
这一路走来,离初心越来越远的,并不是郑平洲。
“我……我没有想过。”
郑父又想起周渺的话来——周渺问他,是希望得到一个官运亨通、大有作为的郑平洲,还是一个开心满足的儿子。
他垂下眼,一双青筋鼓起,遍布褶皱和黑斑的手映入眼帘,无疑已经是一个老年人的手,上面的每一条印记都在无声诉说着他的老去。
“你朋友不是说过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就随孩子们去吧。就算他不学无术,什么都不做,我们留下的财产也够他安稳度过一生了,更何况平洲也并不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只要他平安快乐,我们就该知足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连‘快乐’也做不到呢?”
郑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终于,他抬起头来看妻子,摇摇头叹道:“你呀,就惯着他吧。”
“当然,我的儿子要是连我都不疼疼他,还指望别人能待他好么?”
风拂过,蝉嘶鸣,盛夏的温度让空气变得燥热而扭曲,一声叹息很快就化在风中,寻觅不见。
用晚饭之前,私人医生来看过了,说是病人的情况不太稳定,还是建议早做手术。郑父做检查的时候郑平洲也陪在一旁,等检查过后亲自送了医生出去,在路上问了会儿父亲具体的情况,从医生口中得知形势不乐观,心中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
等走回房间时,为了不让父亲看出端倪,郑平洲还是尽量带了点笑,调整了下表情才推门进去。
郑父原本靠在床上用手机看新闻,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扫了面前的人一眼,冷哼一声:“不想笑就别勉强,太丑了。”
听了这话,郑平洲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他坐在郑父床沿,目光不知道停留在哪里,总之,他没有看父亲:“爸,你去做手术吧。”
“我心里有数。”郑父抿了抿唇,又软下声音补了一句,“知道了。”
“你,你这算是答应了?”郑平洲猛地扭头,像是怕父亲反悔,语速变快了许多,简直不给男人一点变卦的机会,“我会给你约最好的医生,手术一定会很成功的。”
郑父见他这个模样,心中早已软了下来,他“嗯”了一声,就算作是回答了。郑平洲很高兴地站起来,拔腿就要向外走,郑父看他匆匆的背影,开口叫住他:“平洲。”
“爸。”
“你真的那么想做导演吗?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觉得做导演有趣,万一你以后不这么认为了,再转行做别的会很难?”
“做导演是我的梦想,我并不认为梦想与兴趣可以混为一谈。”郑平洲的脚步顿了顿,却并没有回过身子,“爸爸,除了那些‘应该做的事’,难道你就没有过‘想要做的事’吗?”
说完这一句话,郑平洲就离开了房间,顺手将房门也关上了。
郑父被他问得发懵,身子慢慢下滑,直到整个人都埋进被子中,他那嗡嗡作响的大脑才静了下来。
他想起很多事来,包括那几乎已被他遗忘在学生时代的梦想——曾经,他是想做一个画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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