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拱形绝壁,水帘自上面落下,天衣无缝地合在一起。红光尚未消散,将潺潺流水都染上了艳色,仿佛苍山泣血。
“这个,要怎么开?”夏渝州掏出挂在脖子上的无疾镜,蒙了。
光滑的石壁上,并没有能嵌入无疾镜的凹槽。
“噗通!”古极连滚带爬地从山林中冲出来,一头戳进了瀑布下的潭水里,呛咳着爬出来:“咳咳咳……在里面开!”
这俩人手拉手跑得太快,以至于古极和周树都没跟上。
丢了主人的影子,古极万分着急,使出倒挂绝技,在树与树之间快速飞荡。最后一个没刹住,直接把自己荡到谭水里了。
“你是说,要拿着无疾镜,到里面开启双向门?”司君蹙眉,拉住了随时要往瀑布冲的夏渝州。
“没错。”古极抹了把脸,伸手管司君要手帕,被无情拒绝。
“进去之后怎么开?”夏渝州递给他一包纸巾,打从上次被谢老板哭废了一条司君送的手帕,他就学会随身带纸巾了。
古极擦干净脸和手,给他仔细演示了一下。
倒是不复杂,夏渝州点头:“事不宜迟,那我现在就进去吧。”迈出步子,却只是原地打转,又被拽了回来。
“等等,”司君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这无疾镜已经上百年没有用过了,古极只是凭着猜测修复。如果这里面有丝毫的不妥,无法开启双向门,你就出不来了。”
夏渝州愣住了,看看手中修复得完美无瑕的镜子,小声说:“应该不至于……”
“很至于,”司君神色无比严肃,“如果出不来了,你怎么办?”
夏渝州低头:“出不来就不出来吧,反正,我爸没了,我也是要守镜的。”
“夏渝州!”司君突然提高了声音,逼着他抬头,“那我怎么办?”
“你……”夏渝州看着他,渐渐红了眼睛。是啊,如果出不来,他就再也见不到司君了。万分不舍地抬手,轻轻贴上了那微凉的脸颊,却又被司君躲开。
司君不让他碰,咬牙切齿:“别发呆,你说,我怎么办?”
“对不起,”夏渝州蜷起微微发颤的指尖,“其实我回燕京之后,不敢找你,也是因为……”
就算没有那些阴差阳错,他本也没打算跟司君复合。
“我是注定要去守镜的人,说不定哪天就得突然消失,我不能耽误你。但你偏要在我眼前晃,我……”夏渝州吸了吸鼻子,哑声道,“太喜欢你了,就忍不住贪心。就想着,兴许老夏长命百岁,能让我陪你几十年呢?陪不了五十年,那三十年、二十年,总也可以吧。”
“所以,现在呢?”司君一点也没有被感动,而是气得双目赤红,“你要丢下我自己去了?”
夏渝州落下泪来:“不然呢?难道让两个孩子去吗?”
司君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到几乎要把他捏碎:“夏渝州,你真的很自私!”
擅自靠近他,擅自咬穿了他的耳垂,又擅自离开整整五年。明明发过誓,以后不会不辞而别,现在又要擅自决定永别。这个人,从来没把说出口的誓言当回事!
夏渝州愣怔半晌,脑子一抽:“那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好!”司君一秒应声,暗淡的眸子瞬间有了光亮。
“哎,不是,我……”夏渝州惊呆了,这跟殉情几乎没两样了,这人怎么还高兴了呢?
司君圈住蒙了的恋人,认真道:“你别想丢下我。”
夏渝州看着他,有些难过,理智上告诉自己不能这么自私;又有些开心,忍不住凑过去,缓慢而珍重地,吻住了那双微凉的薄唇。
古极:“……”面对两人对自己手艺如此的不信任,也不敢说什么。默默站在一边当石头,静静看着两人手牵手,慷慨赴死般地走向瀑布,又被周树一脚绊倒。
“哎呦!”要不是司君拉着,夏渝州就在大石头上摔个大马趴了。
“周树,你有病吧!”夏渝州心有余悸,他要是这颗血牙再摔断,就彻底成了无牙氏了。
“你把我当空气是吧!”周树拦在瀑布前。
司君:“你想说什么?”
周树:“我去!”
夏渝州:“不行!”
“怎么不行了,我去最合适!”周树抬手,制止夏渝州开口,连珠炮似的继续说,“你听我说完!那天我一时激动,才说了那些话。其实我心里明白,夏家就剩下爸爸和你,你还那么小,不一定能活到成年……”
夏渝州:“???”
“瞪我干嘛,这是事实!”周树理直气壮,“你还小,不保险。如果爸爸进了天镜,你再夭折,夏家的传承就真的断完了。爸爸在外面,还能繁衍点新的子孙,想办法也好,碰运气也好,总比我亲爹在外头更有希望。”
“我那个亲爹当年,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夏家的传承断绝了,世间除了他们父子俩再没有别的始祖种,不可能再出现纯种的了。但留下还能初拥的人,多初拥转化几个,还能将末日往后拖延些。
周树撸了一把头上的红毛,呲牙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现在也是一样,只有你才能继续繁衍新的子孙,在何予的研究完成之前,你必须好好的活着。”
夏渝州看着他,酸涩从鼻尖直冲到天灵盖:“小树……你是华国前三的天才电竞选手……你的比赛还没打完……”
此时此刻,夏渝州无比后悔,后悔没能抓进时间多多制造新后代,后悔没能早点跟何予合作开发人工初拥的药物。
没等夏渝州缓过神来,周树突然出手,用他那职业电竞运动员的手速,抢过无疾镜,直接冲进了瀑布里。那手速快到,在空中还来得及用血画了个圈,点到水镜上,身体瞬间没入。
“小树!”夏渝州目瞪口呆,崩溃大喊,“你还没学怎么开门啊!”
古极刚才演示开门方法的时候,周树还在林子里奔跑,根本不在场!
然而周树已经听不到了。
三人屏息等了许久,等到瀑布上红光消失,等到太阳落山,依旧毫无动静。
夏渝州瘫坐在地,缓缓捂住脸:“完了,都完了。”功亏一篑,没了无疾镜,也没了弟弟。
下一秒,瀑布里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草!”
“我艹他大爷,这玩意儿怎么这么难弄!”周树暴躁无比的声音从水镜中响起,下一秒,一颗红色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
虽然也是满头红毛,与周树五官十分相像,但苍老了不止十岁。
夏渝州惊呆了:“这天镜,会吸人寿命吗?”
然后,那红毛“嗷”地一嗓子:“老夏!嗷嗷!能出去了!”
夏渝州:“……”
此红毛,非彼红毛,是周树那理论上已经牺牲了的亲爹。
镜子里面,别有洞天。
不同于普通的镜中世界,天镜里面的世界并不是外面的完美镜面,而是自成一方天地。有山有水,颇为广袤,一眼望不到边。
多年未见的夏爸爸,穿着破了洞的老头衫,和满头红毛的周叔叔并排而站。两人像做错事的小学生,手指绞着手指,低着头不敢说话。
周树呲牙,抱着手臂没好气道:“俩老头都活着呢,今天的火烧云是个意外。”
天镜里没有别的活人,只有他们两个,动物倒是不少。三百年来一代一代的建设,造了座相当不错的宅子生活用品应有尽有。水井,粮仓,鸡鸭牛羊……除了没有电器,别的都还挺好。
两个爸爸刚才见过周树,也叙过旧,便没有那么激动了。夏爸爸只是盯着夏渝州来回看,开心不已:“爸爸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夏渝州想想自己刚才在外面跟司君生离,又哭着跟周树死别,如今见到两个爸爸好端端的,这一口气就噎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见爸爸心虚地避开自己的目光,便转头问周树:“怎么回事?”
周树耸肩,把刚才两个爸爸老实交代的事情,重新讲一遍:“看到那口井了吗?”
天镜中的宅子,跟村中的那座古宅很是相似。不同的在于,院子中间有一口方正的水井。井水清澈见底,满得快要溢出来,拿水瓢就能舀到。
这是天镜里唯一的水源,水乃灵气聚集之地,这井也是整个镜中世界灵气的中心。当守镜人的灵气耗尽,这水井就会泛起冲天红光,外面也能看到。
大约两百年前,古家一位奇才改造了这口井。不需要等到守镜人死亡,在守镜人感到自己灵气耗尽的时候,可以在镜中滴一滴血,满天红光就会通知夏家人来接替。从那时候起,夏家过上了轮流守镜的日子,基本上没有人牺牲,家族欣欣向荣。
直到百年前,无疾镜损毁丢失,才过上了拿人命填镜的悲惨生活。且因为这镜只进不出,外面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只要天空红了就填新的人。有去无回,导致夏家迅速凋敝。
五年前,周树他爸爸就是因为太寂寞了。那时候夏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他自己呆在这个镜子里,天长日久都快不会说话了。在他感觉自己即将抑郁而死时,就滴了血进去,把夏老爹召唤来了。
有了夏爸爸,寂寞的周叔叔满血复活,又多撑了这几年。
而今天,则是因为误触。
说起这个,夏爸爸忍不住踢了周叔叔一脚:“都是这个惹祸精。我跟他说,小树喜欢染一头红毛,他就非要试试。”
周叔叔思念儿子,就想学学儿子的样子,煮了一锅凤仙花汁给自己染头发。因为懒,就在水井边洗头,结果一不小心滴了凤仙花汁进去。
“那谁知道,这水井认的不是血,而是红颜色!”周叔叔也很委屈。
夏渝州:“……”
本以为要面对的是“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的悲壮场景,结果,是破洞老头衫和非主流凤仙花染头。
满心悲壮只剩无语。
“噗……”司君以拳抵唇,遮住不合时宜的笑。
夏渝州看看他,也忍不住笑起来,用力抱了抱爸爸:“活着就好,来,我给你介绍。这是古家这一代的少族长――古极,这是你未过门的儿媳妇――司君!”
“啊,古家,我在这里的手记中看到了,”夏爸爸笑呵呵地打招呼,“啊,儿媳妇,我……儿媳妇?什么儿媳妇!”
吵吵闹闹,鸡飞狗跳。
天镜,迎来了百年中最热闹的一天。
太阳下山,镜中也陷入黑暗。
司君打了个响指,银色月亮悄悄挂上了树梢。澄澈如练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绵绵青山染上了银色。
其他人都睡下了,等明天再决定去留。他们两个手挽着手,爬上了宅子后面的山坡。
“那是……”夏渝州看到山坡后面的情形,倒吸一口凉气。
山后面,是另一片土山,上面整整齐齐地立着无数座坟冢。有狼蹲守在山头上,瞧见了大如盘的月亮,仰天长啸:“嗷呜――”
“这是,狼妖?”司君看看脚边蹭过来的狼,软乎乎像只狗崽子,还没有城市里的厄犬凶残。
“它们被夏无涯镇压,一点点磨去了所有魔气,只要不出天镜,就是无害的狗崽子。”夏渝州揉了两把狼头,在草地上随意坐下。
司君坐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着对面山上大大小小的墓碑。
夏家的祖坟就在天镜里,守于斯,埋于斯。
一代又一代,活着守镜,死了便用尸骨守镜。
司君摘下西装上的银色胸针,变成了一把银色诗琴。
“我可以唱首歌吗?”
夏渝州瞪大了眼睛,他以前缠着让司君给他唱歌,这人从来都不肯开口,此时此刻竟然主动要唱。幸福来得太突然,夏渝州只能拼命点头:“好好好!”
司君轻轻拨弄,悠扬古老的琴音,在寂静的山间回荡:
……
火焰点燃了苍穹,月光消失在高山。
从此,琴弦上没了光亮。
青丝到白发啊,我日夜弹唱。
索然无味,皆是虚妄。
所有的诗都配不上你,我的月亮。
……
低沉的歌声,悲伤的曲调,在空灵的镜中久久不散。
夏渝州咂咂嘴:“干嘛唱这个,听得人怪难受的。”
“夏无涯埋葬在这里,”司君转头看他,“这是先祖没能唱给他听的后半段,我想,替先祖转达。”
夏渝州愣怔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夏国师听到了,谢谢你的转达。”
司君收起诗琴:“你们夏家人,祖传的狠心。”
“嘿?说什么……”夏渝州转头要理论,却被司君堵住了嘴巴。
“不是吗?”薄唇贴着夏渝州的唇瓣,司君轻吐出近乎叹息的声音,“你今天还要抛弃我呢。”
提起这个,夏渝州仿佛被捏住了七寸,心虚理亏,无言以对:“咳,那什么,我……”
“选块墓地吧,”司君坐直了身体,指着不远处的青山头,“现在就选,以后我们葬在一起。”
这话说得颇不吉利,但夏渝州就是很高兴:“好,生同衾死同穴,咱俩永远不分开!你活着是夏家的人,死了就是夏家的死人!”
司君:“……”
司君:“噗――”
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
两人越凑越近,打算用一个长长的吻为这个浪漫的夜晚画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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