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昨天欺负你了?”俞访云将醉装到底,一本正经地瞧着他。
“怎么不觉得是我欺负你?光检讨自己了。”严奚如险些被他逗笑,“我如此锱铢必较的一个人,你欠我一点都要讨回来,那我昨天晚上欠了你那么多,我又该怎么还?”
俞访云睁大了眼睛看他凑到自己面前,贴得那么近,却只是指腹碰了碰嘴唇。
“答不出来吗?那就慢慢还吧。”
一笔情账缠缠绵绵,你亏我欠下去,不定哪天就成了海誓山盟,地久天长。
俞访云尤自发怔,嘴唇和脸颊一点点冷了下来,脑袋里仍旧是一团浆糊。他步步都有计划,多虑复想,任何肢体接触都要在脑海里设想几遍,扮天真或演暧昧,总是要入了戏按情理发展才自然。可严奚如是个直接抓着他就向终点冲刺的。
他一点一点算计着,但算计到如今,才发现有些人,根本不能按正常人的思维算计。
一团乌云撑到下午,终于落了点雨。俞访云门诊回来听说严奚如又挨了蒋主任一顿训,现在心情极差,走到门口,果然见严奚如一座山似的杵在那儿,确实阴云密布。
不打算招惹他,用口型喊了声师叔就错身朝里面钻,却被他一只手拉住了兜帽。俞访云趔趄一步,撞进坚硬胸膛。
“还学会去相亲了?”
“不是相亲。”俞访云费劲地转过身解释,可靠得太近,身高够不着平视,偷偷垫脚。
严奚如下巴靠着他头顶:“不是相亲?那你去过家家啊。”
回答仍然倔强。“你奶奶让我去的。”
“她今天让你相亲你就去,那她明天又想抱曾孙了你是不是也立马生一个送过去?”严奚如紧紧抵着他。
俞访云被压得也恼:“你明明一回两回相的次数更多,干嘛这样笑话我?”
还会反呛了,严奚如一时语塞:“我哪有?就算有过现在也没有了。”
俞访云昂起脖子,咄咄逼人:“那你没谈过恋爱?没招惹过别人吗?谈过就没资格说我!”
严奚如蓦地松开他衣领,后退一步,那两根帽绳仍挂在手指上:“谈恋爱啊,男的女的,嗯?”
俞访云肩膀僵硬,沉默片刻,张开口:“都算。”
“我说没有你信吗?我马上三十五了,不是十五六岁的纯情男孩。”严奚如忍不住笑了,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晚上我送你过去。”
俞访云扭开头,说了声“喔”,又模糊了表情。
严奚如手下一空,心里叹气,原来老天早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挖空了心思只想和二十五六岁的纯情少年谈恋爱,才让他不通情窍到现在。
心甘情愿当了司机,答应只送到门口,到了地方严奚如却厚颜无耻地要跟着俞访云进去。祁千金已经在位置上等着了,妆容精致,明眸皓齿,被水晶灯光映衬得像颗璀璨钻石。只是气质太过浮夸,和呆板的豆蔻怎么看都不相配。
严奚如上次见她时小姑娘才四五岁,祁思棋却记得他,就是这个男的不让喊叔叔,还说自己的花裙子是雨棚。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记得他说“花雨棚,别跟着我”的臭屁模样。
“我自己吃我的,你们不用管我。”严奚如自然地坐到了俞访云对面。
祁司棋极其有意见:“你自己吃饭还要和我们一桌?”
严奚如脸憨皮厚:“是啊,我自己吃饭不香。”
这顿饭确实也只有他吃得香,面对面地还要给俞访云夹菜添茶,全然当女主角是空气,要不是对面那人举着刀叉瞪一眼自己,几乎还想伸手用纸巾替他擦擦嘴。
祁思棋终于忍不住:“大家都知道是为了应付长辈,你干嘛非得和我作对?!”
严奚如擒着笑,用他最温柔的语调说:“你应付你的,我管不着你,但总不能让我的宝贝师侄饿着。”
俞访云被恶心得水都咽不下去,桌下踢了一脚,师叔却面不改色。祁思棋打量一眼他,转头又看俞访云,再回去打量他,终于恍然大悟:“严奚如,你该不会是——”
“嗯?”
“——看上我了吧。”祁思棋捂住嘴巴,作惊讶状,“费尽心思破坏这场相亲就为了拆散我们,你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严奚如眉毛一颤,依旧笑眯眯地:“很有可能啊,毕竟我们也算青梅竹马。你小时候,我还眼睁睁看着你尿过裤子。”他得意洋洋地起身去结账,留下祁司棋满脸青黑。
俞访云抬头晃一圈,看见严奚如斜斜靠着吧台。他肩平窄腰,腿长且直,侧面是一道线条分明的落拓剪影,人来人往的嘈杂里也独一无二,叫人看了心就怦怦然。
从餐厅出来,祁思棋要俞访云送她回家,严奚如先不乐意了:“你没车啊?!”
“我喝酒了。”她把俞访云安排到自己的驾驶座上,气得严奚如跳脚,只能开着车跟在他们车后,一路绿灯畅行也开得憋屈。
都送到车库入口了,保安跑过来接,那豆蔻还迟迟不从别人车上下来。严奚如小心眼透顶,在后面闪烁着远灯。
祁思棋看了眼后视镜,忿忿说她这个叔叔:“其实按严奚如的脾气,哪个姑娘要是不幸被他瞧上了,真是惨,想跑也跑不了。”
俞访云轻轻一笑,觉得正好相反。是瞧上他一眼,之后想跑也跑不掉。
俞豆蔻慢吞吞地从祁思棋的车上下来,严奚如已经靠着车门等得不耐烦了。见人朝自己走来,还是偷偷掐了烟,装得心不在焉。
“天气暖和,散散步吧,送你回去。”
俞访云被他往前拉了一把,惊讶道:“那你车呢?”
严奚如说:“不要了。”
午后下过一场小雨,如今叶片上泥土里水分充沛,温度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遇的秋天。师叔难得文静,一路无言,落了半步看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拉至长长。他的影子挽着他的手。
这路好长又好近,送到家门口,俞访云见他垂眸看着自己,眉眼都带笑意:“你要和我说什么吗?”
“没什么。”严奚如摇摇头,这次却用温暖的手心蹭着他额头,轻声一句,“晚安。”
俞访云蹦上楼梯,又听见他第一次这么喊:“访云。”
回过头,严奚如踩着树影,身姿挺拔,眼里只望着他。
“其实今天很糟糕,一切都不算好。但能在最后和你说声晚安,就觉得这一天还是很美好。”
新年逢吉,大魏终于也要转去十四楼做手术去了。严奚如之前被蒋一刀数落之后稍有气馁的心情也跟着云破天青,春光明媚。
大魏坐在轮椅上,仍似一朵花蕾含羞待放:“严大夫,俞医生,不管我去了哪儿,心底总是一直惦念你们的。”
严奚如送他去坐电梯:“明白。”
大魏捻着丝巾:“你们心里也要记挂我的哦。”
“明白,明白。”严奚如心情好,说什么都顺意。
轮椅上的人眼波流转,转头看俞访云:“那,俞医生记得常常来十八楼看我哦,你现在在我心里,才是最最重要的人呢。”
“那严大夫呢,严大夫不要了啊?”护士笑道。
大魏翘起小拇指:“严大夫排第三呢,和大毛就差了这么一点,一点点。主要就是,在男子气概上差了点。”大毛是大魏隔壁床的男护工,以毛发旺盛和外形粗犷在护工界受欢迎。
然后严奚如的手一使劲,轮椅一下向前滑了三米,吓得大魏直捂心口。
只好换个正常人推他。电梯外,大魏抬起头说:“俞医生,谢谢你和严大夫一直支持我。我知道你们也顶着很大的压力,所以无论最后结果怎么样,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的命。人生了病啊,就要穿过那么长的一条河,谢谢你们总是陪着我走。如果还有机会,我再给你写新的诗。”
大魏笑意盈盈,眼眶却红了。看上去坚强乐观的人,悲伤更难被理解,也许就为了这份感同身受,他如此信任严奚如。遇见大魏这样的病人,是医生的运气。
“对了,俞医生。”大魏进了电梯,又转过头,“虽然你永远温温柔柔的,可人要是想得太多就很难开心。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一直开心快乐,不管工作还是交朋友,总要敞开心扉才好。”
俞访云怔在原地,明明他才是大夫,却被病人看得一清二楚。喉中顿时酸涌,电梯门跟着合上,嘴里那句”好,我等你回来”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严奚如这天喜气洋洋地出了趟门,回来脸上却笼了团火山灰。
俞访云正满头乱麻,无暇留意他情绪的上下波动。这豆蔻当久了,想事情的时候也习惯摆出一张满脸无辜不谙世事的脸。严奚如看了他一眼,全然无辜,让人一把火也无处洒。
病历本朝桌上重重一丢。“你明天就要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俞访云只愣一秒,跟着淡淡回答:“年前病人多,急诊和ICU那边都缺人。而且现在,你不是就知道了。”
撞上这样的人,再大的火气也硬生生憋成怨气。严奚如把处方揉成了一团,无处可丢。
熬至傍晚,俞访云行至办公室,听见江简的声音:“老大,就算俞医生明天就走了,散伙饭还是要吃的嘛。”
严奚如面色不虞,等着的不过是那豆蔻和之前一样,撒撒娇和自己说两句软话。本来就是要走的,他也不至于这样小心眼。但俞访云今日变了个人似的,重回初见之前远隔千里的样子,连喊他一声师叔都嫌多余。于是放不下心里幼稚的怨气:“散什么伙,从来都不是一伙人。假师叔当久了也嫌累。”
俞访云脚步艰涩,手停在把手上。即使满腹心思也觉得迷茫,总要算严奚如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算多了也觉得心累。
最终推门进去。“过年之前,如果手术室缺人可以喊我回来。”
严奚如拉着一张脸,语气也不平和:“不缺。”当他是什么,算盘吗,想的时候拨弄一下,不想了就丢去垫桌脚。
他火气正盛,随手翻开桌上一本病历,没料拔钢笔的动作太急,盖还攥在手里,笔连着那枚豆蔻笔架一连飞了几米。地砖上弹了两下,杆子顺着坡度滚回桌边,笔夹却蹦进了遥远的门缝——上面总共三片栩栩如生的花瓣,一下碎了两片。
严奚如眼前一花,俞访云也是怔在门口说。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沉默持续好久,眼见俞访云走去捡起了钢笔,又收拾了那枚豆蔻的尸体。原本瘦小的花朵躺在他手里,没了几瓣,成了干瘪的花核,怎样看都可怜。
这倒霉催的一摔,瞬间把严奚如从受气的上诉瞬间变成了咄咄逼人的施暴者,气势全无。
这笔夹是俞访云研究了半天才送的,就像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揣摩许久才宣之于口。大魏让他敞开心扉,如若可以,谁不愿意当真真正正一枝清白的豆蔻。他从来不怯懦,但在他面前,走得越近,愈觉壁垒无边。
师兄说他阴郁,固执,其实多得是瞻前顾后的怯懦和自卑。那样本来的他,如何敢剥光了暴露到阳光下,如何敢被喜欢。
这几月里,无心或有意,俞访云捡到这支钢笔的次数算都算不清,大概这是最后一回。这假豆蔻的完美皮囊以后也没什么机会戴了,一场戏演到如今,独角是他,严奚如当唯一的观众,终究唱罢。
严奚如见俞访云眼睛泛红,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对方只将笔和残缺的笔夹一并搁在桌上:“你要是不想要的话,扔掉就是了。”
俞访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小心眼的一人,完全不合理。可他真就脱了白大褂,推门而去。留下严奚如手握着笔夹残瓣,对自己急转直下的处境,哑口无言。
……
深夜下班,沈蔚舟在家门口碰见邻居,正给寿寿搬鹅卵石。
“为了匀实验的时间出来,你下周就要回科室吧?”见他点头,沈蔚舟好心提醒,“不提前告诉严奚如吗。他那个针眼大的心眼,要是最后才知道,多半会生气。”
俞访云轻笑一下:“我知道。”
这段笼统不清的关系突飞猛进,看似顺利,终归建立在两个人日夜朝夕相处的基础之上。日子可以过得细水长流,感情总是需要打出水花。欲擒故纵都没他这么复杂,俞访云叹气。
他可能这辈子在喜欢的人面前,都没办法毫无负担地敞开心扉了。
那晚在车上,祁思棋喊住他,提议之后单独再见几次。
“恐怕不行。”俞访云温声拒绝,“我有喜欢的人了。”
对面惊诧:“你不是单身么,这么快。一见钟情?”
“不算是。”按他温吞慢热的性格,一见钟情里的这个“见”字都能持续几年。缓慢独行,管那喜欢安静又荒僻地乱长,抽屉里也长出核桃。
俞访云轻轻摇头,向自己坦白:“是我一直在追求他,费尽心思。”
第25章 你还要当我爸爸?
俞访云把工作都交接, 回了十九楼。
只隔几层楼便音讯全无。严奚如白日冗忙没空去想,晚上却翻覆着揣想。曾经累得倒头就睡, 如今才知失眠容易,第一次为情所动,第二次为短暂的情伤。好不容易睡着,还听了一出霸王别姬, 只是那项羽唱的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而是掩面喟叹一句,天涯地角,相思无尽。
在梦中也吓出一身冷汗。
这天从手术室回去, 江简说晚上终于轮到自己值急诊班, 严奚如心血来潮要顶他的班。
“为什么?”“没什么,闲得慌, 想看病。”
电梯里人头攒动,可严奚如一眼就看到了他。才几日不见,这豆蔻的下巴都瘦削,架着一副自己没见过的黑细边眼镜,覆了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他身边站着ICU的主任,从容自若侃侃而谈着。豆蔻还是那颗豆蔻,但一夜之间褪去稚嫩和天真,高高在上得像个从未认识过的俞访云。
严奚如目光停在他身上。那副真诚善良不可能伪装, 说翻脸就翻脸的劲头也不可能是假的。这豆蔻就是一块拧结的手帕,搭在手上温热,却舒展不出真心。想半天也不得其解, 直下到一楼,俞访云就在走出去之前瞥来若有似无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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