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抬进来的是个看不清脸的昏迷的消防员,隔着防护服,双腿,双手也都有烧伤。所幸俞访云现场评估之后,烧伤都是II度左右,昏迷的原因和严奚如一样是力竭后的一过性低血糖。给他快速建立起静脉通道,同时对伤口进行快速降温和初步清创。
消防员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下肢仍在用冷水冲洗,上肢的创面已经用棉纱覆盖。
俞访云看着他:“现在救援车辆还在路上,下一批就把你送去医院。”
“我是队长,不能一个人离开。”他一坐起来就挺直了脊背,这才让人看清楚面庞,其实也就是个五官带青涩的男孩。
俞访云没有理由拦他:“至少等这袋液体挂完。”
他手臂上刚剪开的水泡又开始渗血渗液,俞访云用盐水冲下去,他咬着牙也不喊疼,嘶哑开口:“……我要是没进消防队,我也想当个医生!”
“是吗。”俞访云在水泡周围清创,动作尽量轻了,口头上也要转移他注意力,“那你后不后悔当消防员?”
“当然不后悔!嘶——”小队长闭紧了眼睛,憋住一口再吐气,“这是我自己选的,怎么会后悔!”
好像多说话真的能缓解一点疼痛,或者本身就是个开朗的性格,小队长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进消防队以来几次救援的经过。俞访云认真听着,手下用双氧水拭洗他污染的创面,再用酒精对周围的皮肤消毒。
镇痛药逐渐起效,小队长放松了一些,滋着牙问俞访云:“看着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就是这么有经验的医生了,你也是自己选的吗?”
“没有,没什么经验,这才是我的第一年。”俞访云摇了头,又和他说,“最开始是因为我爸的耳濡目染,后来是因为一个人。我见过他之后,才知道原来医生是该这么当的。因为他我才认真地去想,这个职业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之后才觉得自己找到了目标,做别的任何事,我都不会有这样的决心。”
早在俞访云实习的时候,他就因为严奚如选定了自己的专业,提早学起。所以那时在一众学生里,只有他对急危症抢救的知识格外熟悉。正也因为如此,他才有机会抢救那个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的病人。
患者体征恢复,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松一口气,俞访云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日大雨里瘫坐在地上的男人的背影,是那场乌云灰蒙里劈过的一道闪电。
“那是我第一次救人,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俞访云抬头看他,“但相同的年纪,你已经救了很多人了。”
小队长眼神有些茫然:“可还是没能救出我的队友。”
他的创口刚处理好,外面传来消息,说一名失联的消防队员找到了。他身上除了严重烧伤,还被爆炸时失控的车轮碾压,下肢两条小腿环状形脱套伤,找到时还有微弱意识,从火场里抬出来便昏迷,俞访云检查的工夫,心跳呼吸骤停。
他来不及思考,立刻跪在路边对伤者实施心肺复苏,边按压边大喊:“救护车回来了吗?!”
五分钟,七分钟,伤者仍没有任何恢复迹象。俞访云此时已然吃力,仍不愿放弃,至少要撑到救护车回来。他猛吸一口气便能按压六次,只要撑下去,再撑几百个来回……硝烟弥漫,汗水都模糊了视线。
及时的,一人的宽大手掌盖住他的肩朝外推了一把,上来接替了他手里的动作,标准又有力。
严奚如对他说:“来,轮流。”
听到他沉稳镇定的声音,俞访云才泄了劲往地上一倒。周围都静止了,只有那个宽阔的背影上下耸动,是站在生命线终点挥舞的旗帜。
说是轮流,但严奚如持续按压了比他更久的时间。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希望也在消纵……
累计到了近半个小时,救护车终于唔唔唔地开了回来,车上的同事马上来接替他们的工作,搬伤者上车,不间断持续地按压心脏,一路鸣笛送至最近的医院。
队长一直撑着在等,一定能收到医院的好消息。俞访云将筋疲力竭的严奚如从地上拉起来,与他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从生命体征消失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救回来的希望渺茫。
不是所有努力都有奇迹。接到医院最后传回来的消息,队长匍匐在另一个消防员的身上,肩膀颤动,极度悲恸,却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俞访云想,他们的眼泪早都被炽烈的大火烘干。
本是万家团圆的一日,因为一团炮竹,黯然失色。桐城旧历新年的第一天,就在这漫天火光和满城寂静中,慢慢走向了尾声。
等黄昏挂满天边,火势终于得到控制,黑烟也消散了一些,融化进茫茫日暮里。
俞访云之后严奚如一直分开在两个医疗点救助,再没见上一面,或者说见上了也被漫天的烟灰遮住了眼,完全认不出对方。
近在咫尺,系念却未曾消减。
严奚如呆坐在地上,任由余晖在自己身上笼罩一团金光。人专注起来便注意不到时间流逝,松脱下来才觉身心俱疲,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他熬过这一段摧毁人体力和精力的高强度工作,如今终得一息喘歇。
医疗点的临时队长来找他通知情况:“严主任,我们准备撤回各自医院了。”
“好。”严奚如答。俞访云那边还在处理最后一批伤患,他要等他回来。
昨夜短暂飘过的几点雪花,如今也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不论白茫茫一片还是遍地芜杂,总会被夕阳染成自己的颜色。
之前那段时间,无论他以何种姿态去逼他,去软磨硬泡他,都只想听到亲口说出的一句答案,今日终于听到,
严奚如自己的白大褂一团糟污,料想俞访云的大概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所有人都拼了全力,那就允许他苟且偷安,回味这一点点只属于自己的甜意慰藉。
他们这组的最后一个医生也要撤了,见他仍坐在原地,上来关心:“严医生,还不回去啊?”
严奚如拍拍外套站起来:“那边的医疗点怎么还不撤离,都已经……”
——“嘭!嗙 !”
爆炸发生得太近,所有人都来不及低身,耳膜欲碎,脑中意识都被炸成了白光。严奚如忽然脚下一软,狼狈滚进了一个树坑之中,恍惚中听见耳边慌乱的脚步和人身。
“又炸了?!”“是储存罐炸了吗?”“人呢,有人在那儿吗?!”“嗡嗡嗡,嗡嗡嗡……”
严奚如按住太阳穴,猛地甩头,挣扎出一丝意识,“俞访云。”
跌跌撞撞地朝那边跑,却见那里的帐篷已经淹没火光里,他又跪倒在地上,一些本来不记得的碎片也涌上脑海。
——妈妈摆摆手和他说再见,说她要去上班了,要去帮好多好多人。
——“奚如长大了要做什么呢?”“我要和妈妈一样啊!”“是吗,那妈妈等你长大,等你一起……”
下一瞬间,沧海横流,火光冲天。
严奚如头痛欲裂。未等他呢喃出三个字,耳边又是一声惊天巨响。
而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次感觉到自己存在,先闻到了一阵扑鼻的消毒水味,严奚如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救护车熟悉的车顶。
他猛地坐起,看见了那个人坐在对侧长椅上,闭着眼睡着了,碰一碰,皮肤是柔软的,体温是暖的,胸中一口血气才吁出来。
刚才第二次爆炸的刹那,以为真的要再也见不到他。
俞访云被他动静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刚才他的位置离爆炸点更近,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把人都掀飞,推向树丛,更好卡进两个集装箱的夹缝里,让他动弹不得。也幸好如此,这两个巨物挡在身前,后面小规模的第四次爆炸没有伤害到他。
俞访云被消防队员救出来之后检查了一下自己,只是腰臀上有轻微挫伤,简直摊上了这奔忙一天最大的狗屎运。
本来没事,可是坐到救护车上,看见了昏迷不醒的严奚如,险些又被吓死。
“吓死什么?”严奚如问他。
“还好只是体力不支的晕厥,你一下昏得那么死,我以为你……以为你猝死了。”俞访云抿着嘴唇垂下头,藏起自己一点哭腔。
严奚如终于有了轻松一些的笑意,靠上前去,擦掉了他睡梦中挂上睫毛的两滴泪珠。
俞访云贴上他的手掌,却是终于按捺不住,崩溃大哭。
——哭他这一日的担惊受怕,惶恐交加,更哭他白日看见的景象,破碎的断肢,看不清五官的脸庞,焦肉的气味……
就算装得再成熟坚强,他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何曾见过这种人间炼狱景象,怎么可能不觉得害怕和绝望。
还好严奚如环住了他的肩膀,给了一点倚靠的力量:“哭吧,没事,我在这里。”
他一下又一下,轻轻拍他后背:“就哭一场,哭完这一场,回到医院,我们还有好几场仗要打。”
俞访云真就掐着时间只哭了一场。车厢里摇摇晃晃的,他两手抹了把脸,飞快控制住了情绪。
严奚如心疼他腰上伤口,把他抱到病床上护着:“躺着休息会儿,等到医院了再说。”
俞访云垫着枕巾,拉着他的手乖乖闭眼,又感觉到那颗脑袋蹭到自己耳边,呼出热气:“你刚才白天和我了说什么话,千万不能忘记。”
冰凉凉的腕子被他攥住,严奚如抓着他的手掌碰了自己脸颊,贴上额头,闭上眼,庆幸此刻还能相握相守。
不用对方说……俞访云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他翻山越岭,航海梯山在找的东西,今日过后,终于知道那是些什么。
——原来自己沿途追溯那人的步伐,要找的不是一点点他会喜欢自己的证据,要找的是更加爱他的自己。
“我喜欢你,”俞访云睁开眼睛,盛着车顶光线和那人深情注视,一字一句的,“我喜欢你,特别喜欢你。”
严奚如跪在地上,重新吻上他。如逢甘露,如伏月光。
第36章 谨遵医嘱
医院门口停了三四辆救护车, 不停有医务人员往来奔忙。
桐山是离火灾现场最近的一家综合医院,大部分轻中程度的患者被送来了这里。俞访云躺在病床上, 差点也被护工一起推进急诊室。
严奚如在大门口把他从病床上横腰抱下来,姿势暧昧,任由旁人目光打量。可他镇定又从容,再无什么可怕。
俞访云简单处理了下伤口, 披了干净的白大褂就要进病房, 护士喊他:“俞大夫,你自己也受伤了,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不用了, 我没事。”转头看见严奚如跟着他进来, 俞访云蹙起眉头,“你快点睡觉去, 两天没合眼了,还来搅和什么。这里人手足够。”
严奚如却不听他,固执跟着。俞访云关上门转过身,严肃地对上这张憔悴脸庞:“严奚如,我怕你真的猝死,我还不想当鳏夫。”
此话一出,他怎么敢不遵医嘱。
严奚如没离开医院,就回办公室桌上趴了一会儿, 身上臭哄哄的,硝烟味,焦土味, 血腥味……但他压着酸麻的手臂,只能闻到俞访云身上淡淡的味道,伴他沉沉睡去。
梦里仍是惶急大火,被巨浪掀起来的却是自己,严奚如一身腹腰肚,心脾肝都摔得稀碎,只有手掌尚完整,被俞访云紧紧揉成一团,听他在耳边嗫嚅:“……你还在这里,我怎么,怎么能抛下你。”
音落,火光炸裂,天地都破碎。
噩梦咣醒。
严奚如仍维持着在桌上枕臂的姿势,睁开眼,几寸之外就是俞访云的脸,他正勾起手指,轻轻刮蹭自己的鼻梁,忽然指尖一阵热气,对面正看着自己,眉眼含笑。
被当场抓了个正着,俞访云忙将脸埋进臂弯,耳尖在晨曦里烫得发红。
严奚如划他耳垂:“昨晚过得还好吗?”
“还好,我还睡了两个小时。”
“腰怎么样了?”严奚如掀开衣服检查,只贴了张简敷,“还痛吗?”
“没事,不痛。”
沉沉无言,严奚如把人揽进臂弯里,希望这个时刻能过得再慢一些。“昨天,一开始到火场的时候,我们都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情况。旁边的消防员和我说,他们都知道,这一进来就可能出不去。”他低声问他:“……你进来找我的时候也知道,对吗?”
俞访云侧头与他对视:“我相信你不会有事。”
“那还吓成这样……”
“因为我是你……是你的师侄,也是你的学生。”俞访云多久没用这个借口了,说出来自己都磕绊,“所以,你拼了命想去做的事情,我也想去。能顶替我就顶替你,若不能,我也一定陪着你。”
严奚如竟然有些发懵,不敢确信他字面下的意思。只是短短几个月,何堪他以性命相托。
俞访云说:“其实我爱你更久……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有多少人旷野奔跑,以为追逐星光,爱上的却是一碰就碎的泡影。可这个人站到自己面前,他才弄清楚自己爱的是什么。
他爱他肩上力量,爱他背影坦荡,爱他披荆斩棘冲锋陷阵后,仍旧会站在原地等他。
俞访云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片羽毛似的,将严奚如整个人包裹其中。
而后下一秒,空气都擦出火火,他一把将这点火的人抱到大腿上,用尽了力气亲他。唇舌猛烈撞击,撞出一片汹涌澎湃巨浪滔天,他丢了手中的浆,整个人投身于对方的汪洋。
俞访云仰颈回应着他,热烈中仍然记得按住严奚如各个方向暧昧不明摸索的手。可哪顶得过他手臂的力气,直接被箍住了臂膀。
对方膝盖使了劲,坐在他腿上便不容动弹。可是白日朗朗,这个人难道还真能荒唐到一张办公桌都不放过?
嘴上得空,俞访云大喘一口气:“你是不是满脑子想的都是做那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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