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另一张纸,压在了案头下面。
「如果等会儿下雨了,记得关好窗户。如果天气晴朗,是因为你已经回来。
如果你在早上看到这几句话,那么早上好。如果刚吃过午饭,那么道声午安。如果已经天黑了,那么就等我回来。」
……
今天的月亮是弯弯半轮,依稀还能见几颗芒星闪烁。
俞访云抱着膝盖坐在阳台上,甫一数清头顶有几颗星星,就听见那人推开家门的声音。“你吃饭了吗?我带了蛋糕回来。”
俞访云回头答吃过了。
“你煮的那些东西,吃了也白吃。”严奚如放下纸盒,走过来蹭到他白天没碰着的额头。
俞访云摇摇头:“我吃的沈医生做的牛腩饭,他煮多了,给我送了一点,很好吃。”
“那洗洗手,过来陪我把蛋糕吃了吧。”
严奚如往回走,却被拉住了手腕,俞访云将掌心与他贴合。于是将人从地上抱起来,搓热这几根手指。俞访云便垫脚亲他,一句“对不起”也要从唇缝里说给他听。
可是需要他说什么抱歉。
“其实我很开心,不管是发脾气也好埋冤我也好,总算是在我面前,你愿意卸下自己的防备了。”严奚如抓着他的手,摆到自己手心里,“以后你可以随便发脾气,随便说任何想说的话,我脸糙皮厚,怎样都赶不走。”
俞访云终于轻松地笑开,由他拉着到餐桌边坐下:“你今天去哪儿了?”
“上午去陪我妈去花圃搬花,下午回了趟家,又陪我妈和奶奶吃了顿晚饭,所以回来晚了。”严奚如低头解开蛋糕的丝带,“今天是我生日,她们两非得看着我吃完一碗面条。回来路上看到店里只剩最后一个草莓蛋糕,就想着给你带回来。”
俞访云的手一顿,叉子掉进了奶油里,手忙脚乱地去捡,全蹭到了手指上。忙都忙晕了,忘记早就七月过半,都到了严奚如的生日。
他后悔又愧疚,“早上怎么不提醒下我,至少我也该给你准备下今天怎么庆祝。”
“我生日有什么可庆祝的。”严奚如笑着说,“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的过生日。”
“可我生日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俞访云执意压着他的手,切下第一刀蛋糕。
严奚如没松手,吮掉了对方食指上的奶油:“你不一样,无论多大了,你永远都是我的小朋友。”
蛋糕没吃几口,草莓都挑干净了,严奚如把剩下的都放进冰箱,又去洗碗,俞访云就站在旁边陪着他。其实这样做家务的时间成本一下子翻倍了,但谁都不觉得耽误。
时间总是要省下来和喜欢的人浪费的。
“今天见面,我才觉得我妈一下子,真是一下子,看得出年纪了。以前不觉得,今天看她细心盘起来的头发,才发现一半都是从发根开始新长的白发。”
俞访云把头搁在严奚如肩上,抵靠着,听他说话。
“可能是因为奶奶的病倒,也可能是因为我和我爸这回吵得凶,或者只是因为我爸回来后,我妈一下子绷不住了。多久以前,她还愿意在家里哼两句戏,从我毕业之后,再没听她开口过了。今天老太太也在,听戏的时候我妈都躲进了厨房,说听着都难过。”
俞访云蹭了蹭他手臂上的疤,安慰道:“她是个很好的妈妈。”
严奚如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可以,我宁愿她没有来当我的妈妈。”
那神情分明心疼,可俞访云又说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毕竟母子相处这间事上,自己也经验匮乏。
“不过老太太的精神挺好的,一碗面汤喝得干净,还说很想你。”
俞访云说:“我也很想奶奶。”
严奚如转头,正好与他鼻尖相蹭:“过几天我有三天的年假,下次就跟我回家吧。”
“那这次呢?”
“这次我先陪你回长安。前天是你妈妈的忌日,对吗。”见俞访云稍微怔愣地点了头,严奚如才说,“那么,我们先回去看一看你的爸爸妈妈。再忙也要让你和妈妈说说话啊,你这么想她。”
“……好。”
时刻被人优先放在心上,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俞访云从后环住了他的腰,又想到:“你哪来的年假?”
“下个月我就去折泷了,总要找方光明把这么些年欠了我的休假补上,只要他三天,不算占便宜。”
洗澡的时候,俞访云拒绝了那人无耻的请求,从浴室出来又落进他展开的双臂。严奚如从未如此慢条斯理,轻拢慢拈每一寸肌肤,茧子粗粝,气息柔软。
在颈上吻出痕迹,与他正面相拥,俞访云忽然抽了下鼻子,轻声说:“……我仔细想了想,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你了,唯一的钥匙也早就在你手上……我知道这房子很小,你可能会住不习惯,但说不定我再努努力,之后就可以换大房子。”
严奚如一愣,将他额前湿漉漉搭着的碎发抹开,“没关系。屋子才有大小,家不分大小。”
“那你过来陪我吧,我也陪着你。”
俞访云仰起头等一个肯定的回答,严奚如用更深的吻告诉他答案。
屋外夜色沉沉,此处的春光温柔又骀荡。
俞访云头埋在枕里,浪头一阵又一阵袭来,只能紧紧攥着床单,颤抖的手指被严奚如包裹。他终于和爱人敞开心窝,又在倏忽间被严奚如塞得满满当当。
偶然瞥见那一抹月色落在两人交缠的手上,是爱人交换佩戴的指环,刻下相守一生的誓言。
“其实你早就把礼物准备好了。”严奚如伏在他的耳边,“不只是今年的礼物,往后的每一年,我只要这一样……”
“我要你的一辈子,我们的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终章。(番外难产了)
第50章 人间月长
玉树街最热闹的是春天, 最好看的却是夏秋交界,树梢已浮黄色, 仍伴寥寥夏蝉鸣声。
“又不拆了?!为什么拆到你那栋破房子偏偏就不拆了?!”不知哪儿一声聒噪,惊得知了都掀翅遁走。严奚如刚手里抓着核桃在桌角磕,被他吼得直接抓了壳就往嘴里塞:“呸!”
陆符丁本来得意洋洋,被他啐了一脸核桃壳:“呸什么呸!我那店再破, 现在也是折泷进门的招牌, 不差这里热闹!”
严奚如恨得牙痒痒:“那把这间店还我啊,你儿子让人给骗走的。”
陆符丁靠着簇新柜台,斜眼看他:“这么大一家店哪处有写你名字了, 你找到一个我都能还你。”
严奚如掸掸手, 他还能被这父子两和郑长垣耍得团团转。略一抬头,遂惊呼:“喏, 这不就找到了吗!”
指的是门口那块“云安堂”的招牌,取自他们老师父开的“念安堂”和俞明甫的“白云铺”,合二为一。
严奚如便揪着那三字:“都借我的字挂招牌上了,还不算数吗?”
“少耍赖,这名字要蹭也是我徒弟来蹭,干你什么事儿。”
严奚如说:“人都是我的了,还差一个名字吗。”
忒不要脸了,陆符丁懒得搭理, 这脸皮拿来陪着核桃壳炒炒,还嫌熟得慢。
前堂足够敞亮,堆完药柜仍有余留, 原来那古井也还在,木栅圈在了大堂中间。此时无风无月,低头也有漾漾水波。
“儿子不在眼前就是好啊,没人伺候也没人气我,这就是我等了一辈子的好日子了。”陆符丁最爱这礼拜开头没生意的时候,往堂中一躺,“前院存药,后院藏酒,卧听流水,坐看闲云。”
“我的人生理想也是。”严奚如又嗑一颗核桃,“坐看闲云,逗弄访云,然后楚雨巫云。”
“我呸!”
陆符丁在几案下摸出沓牛皮纸封,抽出其中一封,“对了,这是弛章给你的信,不知道你新地址,送我这儿来了。”
“你儿子好端端的给我写什么信?”严奚如打开信封,却是薄薄几张照片,印在了打印纸上,不知陆弛章那里偏僻到何种地步,相纸都难觅——拍的是新疆最西北,苍穹广袤,高原肥草,难怪被称为神明另一片天堂。
严奚如将照片小心地折回信封内,带回去给俞访云看。
“老头,我过几天就去你的老家当院长了。你徒弟也忙,估摸不会有太多时间来看你,你一个人还是当着点心。别让陆弛章一个人在那儿放牛喂羊的还要时时记挂着你。您那救命恩人走之前也嘱托我好好照顾你,别和他老丈人抬杠。”
这称呼刺耳,陆符丁不稀得听,嫌恶地摆手:“知道了,快滚吧!”末了补一句,“你去了新地方也收收脾气,我们那儿的人身手都挺好的,你别叫人打了。”
严奚如被这老头逗笑。当初最想走的是自己,如今却让那两个人远涉高飞,兜兜转转,每个人都回到了起点。
临走陆符丁又喊住他,递了样东西过来,“帮我给访云吧。当爸的不在了,该准备的需要安排的,只能由我这个师父来操办。”
严奚如接过来一看,是把钥匙。他咧了嘴笑开:“这些由你来给的话,又算什么?”
陆符丁厌烦他,没好气地赶出去,大声道:“算娶你的彩礼!”
……
“为什么非得今天来听戏?”
这天沈枝的农历生日,虽然素来不过,但严奚如本想带这豆蔻回趟家。俞访云却执意要来戏院,严奚如独自站在门口等了半天,前者说还没忙完,让他先进去。
剧院里光线已经暗了,观众席倒是空空荡荡。严奚如佝着腰摸到前排,见到邻座的人,大吃一惊:“爸?你怎么在这里?!”
严成松更惊讶:“你又怎么在这里?”
语音刚落,台上箜篌声起,父子俩同时朝台上望去,拨琴的人银钗红罗,装扮起来仍可饰演夭桃年华,唱的是一段《孔雀东南飞惜别离》。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系,弦声沉沉似流水。”
沈枝扮的这位“刘兰芝”,缺了她的“焦仲卿”,合唱也成独角戏。可几十年的功底扎实,即使长久没有登台,腔调仍然婉转动听。眉眼在琴弦后藏着,银弦丝丝,似额前缀下的珠帘。
一曲选段唱罢,严成松犹自愣神,严奚如先站起来鼓掌喝彩,被他狠狠一拽,“瞎喊些什么!”
沈枝就这么下台来找这父子俩,打扮近看,更加明艳似少女姿态。她朝严奚如笑一笑,又转头看严成松,面带羞涩:“唱得还好吗?”
严成松的表情看不清楚,却是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严奚如替他夸奖:“妈,好听!就是太短了,我还想听全本的。”
沈枝盈盈一笑,眼神看向他身后:“谢谢你,费心给我准备这么个地方。”
严奚如以为说的是他爸,没曾想老头子还能这么浪漫。严成松先嫌他碍事,扒拉开儿子去牵沈枝的手:“陪我去外面散散步罢。”
沈枝一愣:“我妆还没卸呢,衣服也没换。”
严成松握住她手腕上的花丝缀,只说:“好看。”
严奚如坐回位置,听见身后磕绊脚步声,有人从暗里摸了上来,搂住自己的肩膀。不需转头也知道是谁。
“你刚去哪里了?”
俞访云说:“最后面一排,怕你爸看到我。”
严奚如这时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你准备的?你早就见过我妈了?”
俞访云没答话,抻开长腿要翻越椅子,却被倒下的椅背绊了重心,一下朝严奚如身上扑去,跌进怀里才算坐稳当。
“其实你妈妈早就来医院找过我,也说了你爸爸的顾虑。在他完全接受之前,我总该回避。”俞访云承认,“但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你也没和我说过她喜欢什么,我想了几天,如果能准备一个只属于她的戏台,和最重要的两个观众,大概会喜欢。“
沈枝错过一场告别演出,始终是个遗憾。自己只随口提过一句,他却记住了。
“我有时候常常想,我何德何能……”严奚如仰头看这个自己膝上的人,“但其实我妈也不知道,我爸早就已经原谅我那些混帐事了。”
他复述了严成松在湃庄说过的话。对面脸色一红,抠紧了他的手指:“在你来之前,你妈妈还教我唱了首曲子。”
“教的哪句?”
俞访云想唱调子,面对严奚如又不好意思,平白念出来却更加郑重。叫人听了,在他额头落下珍重的一吻。
《孔雀东南飞》这故事没有个好结局,但里面这句词,严奚如初回听就记到现在——
“誓天不相负。”
科室的分组变多了,病房也比以前宽敞,但桐山的普外依旧是那个普外,各组割席分坐,互不相闻。严奚如的调任已经在科室公开,不过除了江简,其余人除了寒暄几句,并不关心他离开的日子。
一个医院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多得是暗淡收场无人问津,严奚如留在这里的十年也不算太长,不足以惋惜。可没想最后一天,一直装聋作哑的新主任,竟然亲自给他攒了个送别宴,
在场的人,不管是鸣锣欢送也好,心怀窃喜也罢,总归是把严奚如往光鲜的台面上推了一把。挤兑和误会,跟着酒入喉肠,尽数消泯。
唯有江简把脸拧成朵浴花,水泡开了,哭得稀里哗啦,
“你哭得这么伤心,让我多尴尬,别人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严奚如拉他来阳台上清醒,“楼建军比我稳重也比我有经验很多,我离开之后的普外的分组更加精细划分,你也有更多主刀的机会。再不行你就认他做老大,我没什么意见。”
“我老大就你一个。”江简咬着牙抹眼泪,哭得夸张,“老大,你都没教完呢,就把我先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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