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垂眼盯了片刻那片皮肤上凌乱、结着血痂的抓痕,心里荒凉而解脱地想,再无往后。
他拉开林闻起的手臂,先是从床上极为艰难地挪下去,再更为艰难地穿上衣服,活动时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哭泣喊疼。幸好白岁寒向来善于忍痛,只浅浅地蹙了蹙眉,将难受裹上自生自灭的糖衣,再面不改色地吞入腹中。
昨日里魏国荀说过的话忽然在脑海里回响起来:“……你要是直接跟他|搞,他把你当个屁!”
白岁寒不由头疼,指尖抵在发红结痂的唇角按了按,让短暂的痛驱走那些杂乱无章的想法。比起思索这些累人的事情,他现在更想找一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无非行尸走肉,不如入土为安。
他借助林闻起家里某把扫帚,拖拖拉拉地在晨风中走出几条街道。此时道路上已经有来往的寥寥行人,他衣衫不整,长发蓬乱,唇伤腿抖,不免引得有路人对他投来异样的眼神。
此刻白岁寒才开始后悔,汹涌的羞愧与耻||意几乎要把他的魂魄撕裂。
他是那样清高自持的人,盛名在外时,一束包含赞誉的捧花都令他觉得受到轻贱,如今落到这破落穷酸的境地,旁人贬他骂他,拿他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都比不上看低他来的辱没人。
而世人对越是自视甚高的人,就越看得低微入尘。
无异于慢性谋杀。
“师兄……”有人在喊他。这道熟悉而清越的声音来自上方,白岁寒正颓在某条不知名街道的转角石阶处龟缩,猛地听到这句悠扬又犹豫的呼唤,更觉突然遭遇灭顶之灾,心神剧震。
但他从来学不会拒绝这个人。
因为那是他的师弟。
他缓缓抬起头,看到了谷蕴真担忧的眼,略显怀疑地那样勾着,然后眸中的疑虑慢慢消散了。谷蕴真起先不敢相信他师兄大早上的会在街头流离,所以很是纠结了一会要不要来询问。
但那样的长发,似乎满陵阳城也没有另一个了。
准拟今朝乐事浓,依然枉却一片东风。
在看清楚白岁寒的样子之后,谷蕴真想到了这句含悲伤时的古诗。他欲言又止地迟疑许久,最终对白岁寒宛如遭遇过抢劫的尊容选择了视若无睹,只问道:“师兄,你为何在这里?清晨风冷,你的身体又弱,会得风寒的。”
白岁寒张了张嘴,说:“我……”他的声音又哑又低,根本无法出声,于是第一个字就断了。在谷蕴真看来,他几乎是颇为不知所措地收紧了五指,在那边兀自尴尬着。
谷蕴真脸色微微变了,他并非不通人事的石头,就是石头,也该知道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弄成这样的事是什么,无非是那几件红帐鸳鸯之类的事罢了。
但他想不到会是谁,又心惊肉跳地勾起一个念头,吓得连忙蹲下拉住白岁寒的手,追问道:“师、师兄,你不会……”
白岁寒看着他毫无顾忌的手背,慢慢摇头,谷蕴真到底不放心。他师兄这个状态极为不对劲,按理来说他见到自己应当视而不见,以闭门谢客的冷漠相待,但现在居然如此平静,那态度甚至有些显得柔和了。
他于是说:“师兄,你还没有吃早饭吧?去我家吃好么?斜阳胡同离这里很近,我背你走。”
从小到大,谷蕴真都贴心地让最冷漠的人都对他和声悦色。
白岁寒此刻极为感激他的点到为止,他被这个师弟背着的时候,用微弱的气音对他附耳说道:“谢谢。”
谷蕴真想说不用谢啊,我们是家人。但白岁寒似乎已经撑不住了,将下巴挨在他肩上,轻轻歪过头,陷入了人事不省的昏迷中。他不知道白岁寒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仅仅这样背着他,他就能感受到白岁寒身上笼罩的一层属于绝境中的困兽才有的那种、极为令人垂泪扼腕的气质。
你怎么了?
这个问题,也许谷蕴真永远都不会去问他。
他回忆起以前,白岁寒样貌生得好,唱戏也天赋异禀,谷班主评说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担心他的未来。他们那时还都十几岁,正是少年不知愁的年纪,凑在一起嘲笑谷老班主的多愁善感、杞人忧天。
等到长大成人,过尽了千帆,才知道长者的话尽管逆耳,所言却非虚。
白岁寒从早上昏迷到了下午,谷蕴真一探他的额头,才知道是发烧了,他去同仁堂抓了几贴药回来用小火炉慢熬,然后帮白岁寒擦了擦脸和手,当作物理退烧的争取。
他生病时十分孱弱,脸色苍白,意外的是嘴唇鲜红,谷蕴真擦洗他脖子的时候,发现那段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印满了密集的红痕。
但白岁寒的神色并非是浸在甜情蜜爱中的喜悦,一分都没有。
谷蕴真甚至疑心他师兄的痛苦来源,大多数都在那个人身上。于是忍不住在心底义愤填膺地唾骂那人,又起身去厨房取汤药与饭菜,期间一直很愤怒。
凭什么?他那么好的师兄!
―――
林闻起是被一个噩梦惊醒的。他梦见白岁寒被无数虬结的枯树枝叶与古老藤蔓绕住,那些脏而旧的尖端裹着他,一寸寸扎进血脉里,掠夺他的血液,吸食他的肉|体。他那张艳而妖的脸便流失了精神与生命,逐渐灰败下去,连睫羽都无精打采地转为枯黄。
如同一朵在镜中被杂草疯狂蚕食的牡丹,而他在镜外,于是只能焦急地旁观,连手都无法自主地伸出去。
所幸在最极致、最可怕的那一瞬间来临之前,林闻起被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给敲醒了意志。他茫茫然地睁眼,床上只剩自己一人,身边的被席早已冷透,白岁寒那样绝情,连一点余温都不舍得留给他。
他拾掇好自己,开门出去。一个家丁诚惶诚恐地站在十丈开外,在早晨的寒风中左右张望,一见他的面,就小心翼翼地奔过来,把一样东西双手奉上,惴惴不安道:“林先生,那位先生临走之前,把这个丢……搁在门外,我打扫时瞧见了,这应当是您周岁那年的血玉坠子。”
林闻起把那东西接过来,收在掌心,说:“多谢。”他的神色却有些恍惚,家丁见惯了林闻起运筹帷幄、谈笑风生的自如样子,却从未见过他有过那么茫然失措的时候,不由有些意外。
血玉坠子由一张苏绣手帕草草地裹着,林闻起拆开软而凉的帕子,忽地指尖微滞。他从里面挑出一张随手撕下的日历纸,在面前展开,斑驳交错、密密麻麻的黄历内容之上,写着潦草的一行字。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林闻起将这张敷衍的留字收起,又把血玉坠子拿在指间端详良久,这枚玉通透漂亮,陪他跨过二十多年的岁月,趋吉避凶不知道是否有过,但此刻却是不值一文的。
家丁正想退下,却见他们家林先生忽然扬手,把那枚珍贵异常、伴他长大的坠子直接摔在地上,那清脆的碎裂声令人骤然心惊,他惊得语无伦次,道:“林、林先生……这是……”
“这是废物。”林闻起厌恶地扬起眉头,捏着那张日历纸,转身离去。上午的天气并不美好,阳光在密云之后躲躲藏藏,空气稀薄而沉闷。他想,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别人那里却犹如草芥,随意丢弃,那又何必。
但回过神来,他居然已经走到了鞋儿胡同口的大树下。
林闻起好风雅,平日里也读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方便给更文雅的白岁寒献点高级殷勤。但林家到底商贾世家,附庸的风雅比不上真正高洁出尘的文人墨客。
就像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多情却被无情恼”,而最初读时,还竟怀着不屑一顾的心。
就在前几日,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见到了希望的曙光。可世事到底无常,又是两日光阴徒流,那道暖和的曙光就撕掉面具,露出了青面獠牙的真正容貌,又把千辛万苦才捂热的一颗真心毫不留情地推入冰窟。
他微微叹气,提步走向那尽头的门户,并在心里想好了规劝的言语。谁料他忐忑不安了半日,进去一寻,才发现那座院落里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林闻起不由担心起白岁寒的下落,其实最放不下心的是怕他被昨日上门作恶的暴徒押走,但转念一想,昨天那么奄奄一息也没有掠走人,那些人仅仅贪的是财也不一定。
他才走出鞋儿胡同,迎面撞上一个匆匆忙忙跑来的小厮,他问:“怎么了?这么冒冒失失的。”
小厮拭汗道:“林先生,今早那位先生走的时候,我偷偷地跟了一段路,后来因为去逐香楼取东西便耽误了一阵,方才听小二说您往这里来了,才想到得跟您说一声。”
林闻起心头蓦地一跳,掐紧了食指:“你说。”
“那位先生很困难地走到了帽儿街那一块的一个路口,然后停下来坐在角落里,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过了一会儿,谷先生经过发现了他,他们说了两句话,谷先生就把他背走了。”小厮努力地回忆着细节,终于想起一点,于是说:“啊!对了!谷先生叫他‘师兄’来着!”
林闻起皱起眉头:“谷先生?谷蕴真?”见小厮点头,他了然又惊讶地想,是了,谷蕴真出身于梨园世家,也曾登台唱戏,冠绝陵阳。如今知道他与白岁寒师出同门,似乎也不出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中。
他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犹豫不前,最终还是朝斜阳胡同的方向投去目光。
其实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白岁寒这个名字,一早就已入骨。
古人言,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但那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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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巧日更v
第31章 盲爱
苏见微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谷蕴真近些天教书的时间比寻人还短,他疑心苏见微无聊到在跟他玩变相的捉迷藏游戏。找人时,他执着一卷线装书经过池逾空闲已久的卧室,犹豫半晌,又慢慢地倒退回去,因为他似乎从里头听到了一丝响动。
池逾前些天传了书信到池府,写道,不出意外的话,这几天之内,最迟小满之前,他便会坐上返程的飞机回到陵阳来。
还乱改人家的节气令词,在信纸末尾扯道,小满三候:一侯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池逾至。
谷蕴真素来不喜他人作打油诗,但竟还被这一句好笑又无理的话勾得心中极为期待,每天都数着日历,等候那个扑满荷香与点染竹色的初夏节气来临。
他指节抵在门上,隐含期待地敲了敲,门却没有关,一推就往里面自动打开,露出了层层叠叠的珠帘与随风晃动的空旷帐幔。
床铺没有人睡,但被池府的下人每日换洗,依旧很干净整洁,屋内有清冷怡人的竹香。苏见微小小的身子站在床头柜旁,正在那里垂头不知道看什么。
谷蕴真便意料之内地失望了,又想,也是,按照池逾的性格,若是真的回来,不大张旗鼓地喧哗一番,是绝无可能的。
他走近去,问道:“见微,你在看什么?怎么又进池逾的房间了……”
他蓦地掐了声,目光落到苏见微手上的那张白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那纸上的毛笔字写的十分漂亮,字体是略为潦草的楷体字,字迹星罗棋布,勉强算作整齐,可见笔者写时的心情也是随意的。
苏见微小声说:“我来找我上回写的那些字,小舅舅好像多拿了几张,给太太检查的时候,凑不到十张我就惨了,哎,Angel, 你给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风风雨雨,误了春光、气若游丝……这些也可以拿去凑数检查吗?”
谷蕴真拿过那张纸,摇头道:“不可以,这些词若是被池夫人见到,她会生气的。”
他说得镇定,苏见微却天赋异禀地看出了一丝不对劲,仰头好奇地询问道:“哦……但是谷老师,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啊?”
“……没什么。”谷蕴真转身就走,手里还攥着那张自己一个月之前不翼而飞的草稿。他当时以为是被池府的家丁打扫时当废品丢了,没想到苏见微居然在池逾房里给翻出来了!
他才走到门口,那边的苏见微突然又有了新发现,大喊起来:“谷老师!Angel!快点过来看啊!看我发现了什么东西!”
谷蕴真回过头去,看到苏见微手里拿着一张洗出来的黑白照片,而池逾刚才还整整齐齐的床铺,在转瞬之间就被翻的乱七八糟,枕头被子在角落里挤成了一团。
他疑惑地过去,觉得那张照片越看越眼熟,接着忽然醒过来,想起这张照片原本就是贴在池逾的床头。他还跟姓池的争论过一次,叫他不要乱贴,被对方以“享受劳动成果”的结论搪塞过去。
叫他不要贴墙上,这人倒好,改塞枕头下了??
苏见微看着谷蕴真逐渐陷入震惊的脸,嬉皮笑脸地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池逾期只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谷老师你就很好看,所以他藏你的照片,不是很理所当然吗?”
谷蕴真又被苏见微人小鬼大的言论震惊一层,支支吾吾道:“我、我?你别胡说了,你的字练完没有?”他夺过苏见微手上的照片,跟纸一起塞进口袋,说:“我上周布置的四篇散文也都写完了吗?”
“上周明明只有一篇散文!”苏见微大惊失色地抗议道。
谷蕴真瞪大眼睛,他恼羞成怒得颇有些神志不清,说:“是四篇!你要是早些写完也就罢了,又没有写完课业,还在书房外面乱逛,跑到别人房间来翻翻找找,有这工夫,你的字一早就练完了!”
苏见微就耷拉着脑袋出去了,还撇嘴指责道:“公报私仇。”
谷老师确实公报私仇,因为他除却用作业来堵苏见微的嘴,也不会用别的什么方法了。他手指还收在口袋里,指腹捏着照片和草稿纸,掌心滚烫。
池逾这个人……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天下来,临近黄昏时,谷蕴真从池府回家。他的师兄暂时借住在斜阳胡同,虽然当初谷蕴真提议时白岁寒被一口回绝,但病人次日就又发烧,并没有力气走人。之后反反复复,白岁寒这场小病居然一直没有好起来。
谷蕴真担心得要命,每天回去就顺便去同仁堂抓药,再买一袋子蜜饯。他知道白岁寒最不喜欢吃苦。但他又不信任西医,厌恶针头和胶囊,于是每回只能捏着鼻子喝药,再用一颗迟来的糖中和掉苦涩的药味儿。
今天买完药出来,拐过一条街,快要到斜阳胡同时,谷蕴真居然看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那人刚从一家纹身店里出来,又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撕开包装,抽出一根细长的香烟,只夹在指间,不再有别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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