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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近代现代)——天良永动机

时间:2020-06-18 09:41:33  作者:天良永动机
  “牛肉贵啊。”陈落说,“给我一个。”
  向钧撑开塑料袋,刚出炉的牛肉烧饼冒着腾腾的热气,袋子口沾染湿润的水汽,陈落捏起一片烧饼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好吃。”
  新疆的盛夏,是由西瓜、夜市烧烤、乌苏啤酒和炒米粉组成的。白天的街道安静极了,干燥的空气被暴烈的阳光晒到躁动,三十五六度的气温,没人敢冒着被烤熟的风险出来遛弯。然而下午八点往后,日头倾斜,像被薅住脖子的三头金乌,蔫了吧唧地耷拉下翅膀,阳光变得温和,晚风清凉,气温回落到二十多度,仿若一键切换到宜居模式,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街道上人声鼎沸,羊肉串、椒麻鸡、大盘鸡、西瓜雪糕和啤酒,爽朗的笑声与吹捧,熙熙攘攘,沸沸扬扬,悠闲自在。
  两个人并肩走进“贺记米粉”,站在柜台处,向钧开口,一词一句报出自己的要求:“大份,鸡炒,中辣。”
  “你呢?”老板娘迅速记下向钧的关键词,问陈落。
  “和他一样,但要加糖。”陈落说。
  “好的。”老板娘写下两张纸条,分别递给两个人,扭头朝后厨喊,“两个大份鸡炒中辣,一份加糖。”
  “好嘞。”后厨颠勺的厨师大声回应。
  “门口有位置。”向钧蹿出去,占据门口的一张食客刚离开的桌子。
  收拾桌子的阿姨动作麻利,端走碗筷,擦干净桌子:“好了。”
  “谢谢。”陈落坐在凳子上,摊开纸条,上面写着“257”,“你多少号?”
  “256.”向钧说,他拍了一下脑门,“忘买水了,你喝什么?”
  “矿泉水。”陈落说,“要冰镇的。”
  “OK。”向钧跑出米粉店,到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两瓶冰镇矿泉水,进门坐在凳子上,扔给陈落一瓶,问,“我走这段时间,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没有。”陈落说,他警告地瞪向钧一眼,“不准提孔勐祥。”
  向钧抬手做了个拉紧嘴巴拉链的动作,无辜的举起双手投降。
  两人尴尬地对视半晌,陈落掏出一包餐巾纸,打开,擦擦额角的汗:“好热,我出去透透气,米粉好了叫我。”
  “嗯。”向钧说。
  陈落走出门店,沿着街道往西去,那儿是一处狭窄的廊道,晚风呼呼地灌进来,舒适凉爽。
  时不时的,陈落想,如果大学毕业没有回到昆塔尔市,那么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也许是律师,他大学读的法学专业。也许是编辑,他喜欢写一些杂七杂八的小文章。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碌碌无为的人,游走于不同的公司,变成一个万金油的螺丝钉。
  似乎哪个选项都比超市老板强?
  一间百来平的超市,十来个货架,进货、理货、上架、记账,每天如是,一晃六年过去。方寸之地,兜兜转转,分分合合,陈落还是陈落,孑然一身,冷淡洒脱。
  陈落在上海读的大学,本来准备留在繁华都市打拼两年,找个沿海城市落地生根,谁知道突生变故。变故源于一次偶然事件,大二那年寒假,因为课程变动,学校临时通知早放假半个月,趁着淡季,陈落买了张便宜的机票飞回新疆,想给父母一个惊喜。
  哪知惊喜变惊吓,陈落背着包拉着箱子,在家门口看到一脸憔悴抹眼泪的白长霞。刚满二十岁的陈落吓了一跳,带着白长霞离开小区,找个宾馆住下,听白长霞说陈英华出轨的事情。
  陈英华是一名小学数学老师,陈落上初中时陈英华和几个同事一起,筹备了一家小型教育机构,自此日进斗金。机构越做越大,从十几个人的小作坊发展成上百人的中型公司,陈英华的职位水涨船高,做到合伙人兼部门经理的位置。公司开在乌鲁木齐市,距离昆塔尔市二三百公里,陈英华十天半个月回昆塔尔市一趟。
  白长霞高中文化水平,没什么可以傍身的技能,帮人打理报刊店,这些年互联网发展迅速,看报读报的人愈发少。报刊店倒闭,白长霞失业,不得不去一家小超市找份理货员的工作。一个月两千来块钱,在物价较低的昆塔尔市,只能顾住自己。
  陈落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陈英华出。
  两地分居,巨大的财富落差,并不是陈英华出轨的必然理由。
  出轨只有一个原因,色迷心窍。
  陈英华有钱有地位,在外面玩得开,鬼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个情妇,或者有多少个孩子。
  白长霞毅然决然和陈英华离婚,作为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中年妇女,白长霞有着令人惊讶的执着。她用多年积蓄找了一个有名的离婚律师,势要掏空陈英华的财产。
  她争取到陈落读完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一套两居室,和六十万现金。
  陈落毕业后,白长霞把六十万打到陈落卡里,卖掉两居室,拖着箱子离开昆塔尔市。
  好好一个家,一拍两散。
  “啪。”
  陈落摁开打火机,点燃一根烟,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深吸一口,吐出大片的烟雾,微眯的黑眸中倒映着橘红色的晚霞,波光粼粼,诡谲莫测。
  身后是悠闲散步吃完饭的人群,身前是浩荡壮阔的落日盛景,以陈落为分界线,将世界劈成两半。
  “陈哥!”向钧的声音传来,“米粉好了!”
  陈落回头,淡漠的眉眼落了些烟火气:“就来。”
 
 
第3章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红色的番茄酱,红色的豆瓣酱,红色的辣椒丝,一碗香辣扑鼻的炒米粉把向钧吃成一只红通通的胖子。他一边哈气一边擦掉嘴唇边缘的酱,抄起矿泉水就是一个猛灌,咕咚咕咚好似填一口水缸。
  陈落同样被辣得够呛,他勉强保持住优雅,拿起纸巾擦了擦唇瓣的酱汁,翻个面擦掉汗水,双手握着冰凉的水瓶小声吐气。过载的辣使他白皙的脸庞浮上一层浅淡的红,眼尾潮意洇开,平日里冷淡的俊秀容貌竟显出惊心动魄的明艳来。
  “陈哥。”向钧辣得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我明天,嘶哈——明天,就走了。你,嘶嘶——一定要,好好的。”
  “什么?”陈落好笑地看他,“你搁这儿拼图呢?”
  “就,”向钧小陈落四岁,一米七的个头,胖乎乎的,一双小眼睛晶亮机灵,他憨厚地笑,“我特别,特别,感谢你。”
  陈落只当他说的买棺材的旧事,摆摆手:“太久了,提那个干嘛。”
  “是啊,太久了。”向钧灌下一口凉水,说话连贯了些,“这个城市里,我最挂念的,只有陈哥你。”他意有所指,“陈哥,入冬的时候,你可要多备点货啊。”
  “怎么?”陈落想到别的层面的原因,“你是指,孔勐祥因为分手不送货给我了?不能吧,他有那么小气?”
  向钧怔愣,随即反应过来跟上话头:“他那个人,一看就不老实。冬天如果下大雪封路,孔和集团有那么多仓库的货,想怎么涨就怎么涨。他孔勐祥是二少爷,可不得逮着你落井下石。”说完,向钧心虚地低头,拾起筷子,在浓厚的酱汁里挑出碎米粉和碎鸡肉,“还剩这么多,咱们快点吃。”
  陈落没有追问,他想到孔勐祥就心烦,用筷子搅合搅合酱汁,翻出来几块白菜吃掉。
  满头大汗地解决完各自的米粉,向钧擦干净嘴巴,捏扁空空的矿泉水瓶子,扔到门口盛垃圾的纸箱里:“走吧,陈哥,豆豆该等急了。”
  “说到豆豆。”陈落把剩余的干净纸巾揣进口袋,站起身,掏出手机扫码结账,“你从哪捡回来的?”
  “山里。”向钧说,他父爱泛滥般比了个手掌大小,“它那么小,黑黢黢的,坐在草丛里,一只鸟就能把它叼走。”
  “我看它吃得挺胖。”陈落说。
  两人走出米粉店,天色蒙蒙黑,西边的太阳露出半个脑袋,从头顶蔓延至天际线的火烧云,蓝粉橙黄紫,绚烂如天堂的剪彩仪式。
  陈落和向钧走了一阵,到十字路口,陈落说:“九点半了。”
  “嗯,我该回家了,陈哥早点睡。”向钧笑着露出两颗虎牙,“我明天早上的火车。”
  “注意安全。”陈落说。
  “好,一定。”向钧挥挥手,“再见。”
  “再见。”陈落转身,双手揣兜,夕阳将他的影子照得长长的,指向东方。
  向钧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陈落的背影,抹掉眼角沁出的泪水,转身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去。
  一左一右,一东一西,无人知晓命运的列车驶向哪个远方。
  陈落回到超市楼上的住宅,那是一套七十平米左右的小两室,一间大卧室,一间小卧室。陈落平时住在大卧室,小卧室当储藏室。如今家里来了一位小客人,他不得不把小卧室腾出来放向钧带来的一大堆宠物用品,而且,还得给小狗做个窝。
  陈落挥舞着扫帚和鸡毛掸子,荡掉灰尘,清扫拍打,接了一盆水拿一块抹布把许久不用落满灰尘的抽屉书柜全擦一遍。他平时是个很懒的人,掩耳盗铃,只要看不见小卧室它就是干净的,但现在强迫症发作,恨不得把螺丝钉都擦得锃亮。
  小黑狗扭着胖乎乎的肚子,坐在门口,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陈落忙活。
  陈落蹲在地上洗抹布,清澈的水瞬间乌漆嘛黑,他拧干毛巾,放在桌子上,端着盆走进卫生间换水。
  小黑狗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跑,陈落接好清水,转身,差点踩到小黑狗的脑袋:“哎呦。”
  小家伙蹲坐在地上,无辜地看着他,张开嘴巴喘气,露出粉红色的舌头。
  陈落叹气:“你别跟着我。”
  小狗眨眨眼,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陈落试探着往前走两步,小狗紧跟着走两步,陈落叹气:“会踩到你的。”
  小狗坐在地上,蓬松的大尾巴占据它身体的三分之一,像只大松鼠。
  陈落无奈,装作看不见亦步亦趋的小狗,走进小卧室继续打扫。一番折腾,抬头瞅一眼挂钟,已然十一点,他用美工刀在纸箱上挖了个洞,铺上柔软的垫子,把小狗抱进纸箱。
  小黑狗蹲坐一会儿,迈着小短腿费力地爬出来,执着地跟在陈落身后。
  陈落专注地洗抹布,打开水龙头冲刷塑料盆,噼里啪啦一阵清洗后,他后退一步,脚跟碰上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吓了一跳,转身,黑色小狗仰着脑袋看他。
  好吧,这就有点烦人了。
  陈落拽过毛巾擦干净手,蹲下,手指点点小狗漆黑的鼻头:“你这样不礼貌。”他伸手,小狗自觉把爪子搭在他手心,湿漉漉的,水和灰混在一起。
  陈落沉吟片刻,捞过刚刚洗干净的盆,把小狗放进去:“坐在这儿,等着我,不然把你炖了。”
  小狗眨眼睛,明明什么都没说,陈落就是觉得这小家伙表现出了微妙的震惊。
  陈落在向钧拿来的那一大堆宠物用品中翻出一瓶狗用香波和一个低噪音吹风机。他拿了一个长毛巾,顺手把吹风机放在柜子上,接一盆温水,将小狗放进去。
  小狗异常温顺,它蓬松的尾巴显露出细长的本体。陈落挺纳闷的,明明是只短毛狗,为什么尾巴上的毛不一样,像平白无故接上去的。
  洗完澡,吹干毛发,小狗眯着眼睛,看上去困倦疲乏,它抬起头,尝试伸出舌头舔陈落的下巴。
  十一点半,在新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陈落将小狗放进纸箱做成的窝里,站起身,走到门口,关上灯,小心掩住门,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调到新闻台。
  “据本台前方记者报道,今日十五点左右,山西大同发生一起特大车祸……”
  “海关总署出台支持中欧班列发展……”
  “北京山东湖北等部分地区发布暴雨蓝色预警……”
  陈落不喜欢开客厅的大灯,他嫌太亮,沙发旁亮着一盏小台灯,幽幽的灯光只能照亮一小片领域,朦胧的光线柔和了陈落线条锋利的侧面轮廓。陈落指间把玩着一根烟,瞳仁倒映着电视屏幕的荧光,他皮肤极其的白,眼瞳黑,单单是面无表情懒散地倚着沙发角,就像一幅静默的中世纪油画。
  “啪嗒,啪嗒,啪嗒。”
  细小的指甲拍打瓷砖的声音响起,陈落收拢起漫无边际的思绪,低头,小黑狗坐在他脚边,两只爪子扒在沙发边缘,晶亮的黑眼珠可怜巴巴的,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哼唧。
  “干嘛?”陈落摸摸小狗头顶顺滑的毛发。
  小狗用力蹦了一下,没爬上去,垂头丧气地卧到陈落的拖鞋上。
  看着盘起来两个巴掌大的小家伙,陈落的心脏塌落一角,他弯腰,把小狗抱起来,放在沙发抱枕上,拾起遥控器:“想看哪个台?”
  窗外,蟋蟀和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仿若唱歌竞赛。
  看了一会儿新闻,陈落眼皮下坠,困意袭来,他揉揉眼睛,偏头,小狗趴在抱枕上睡得正香。陈落勾起唇角,抱起小狗,这小家伙沉甸甸的,因为被移动本能地发出一声不情愿的哼唧。
  小心挪步,保持平稳,陈落把小狗送回窝,掩上门,陈落回到大卧室,盖上薄毯陷入黑甜的梦乡。
  早上八点,天色大亮,闹钟叮铃铃响起,陈落睁开眼睛,坐在床边,揉揉乱七八糟的头发,低头——小黑狗蜷在他的拖鞋上休憩,看到他一个轱辘坐起来,咧开嘴巴吐出舌头,像是在笑。
  陈落注意到,小狗来到他这里,一直没有摇过尾巴。
  “你会摇尾巴吗?”陈落问。
  小狗歪脑袋,似乎不太明白陈落的意思。
  陈落蹲下,指尖点点小狗的尾巴:“这个。”
  小狗回头,合上嘴巴,像是被自己蓬松的大尾巴吓了一跳,它认真地观察自己的尾巴,扭过头看向陈落,发出软乎乎的哼唧声。
  “啊,我忘了。”陈落拍拍脑袋,站起身,“我马上给你准备早餐。”
  小狗跟在陈落身后,咬住陈落的裤腿,往小卧室的方向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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