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连他的记忆和意志都能随时被那个人“修改”,那么,如何判断什么才是属于他自己的想法呢?
他本就是从那个人的愿望之中诞生的神明。
在那个人之前,没有过去。
如今,要变得离开那个人,也没有现在和未来了么?
如果有一天,那个人用同样的手段抹除了他关于日和的记忆,让他亲手杀死日和呢?
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某些可能,夜斗就感觉不寒而栗。
看他的表情巴卫就能猜出夜斗在想些什么。
“别想那么多,他不至于能控制你的所思所想。”
妖狐说。
这种咒术,尤其是针对神明的咒术,之所以能够施加成功,一是那人掌握着夜斗的真名,是利用真名而施加的咒术,二来,对方并没有做会触动夜斗自我保护意识的巨大改动。
他所做的,比起夜斗想象中的“修改”,其实更类似于某种引导,引导着放大夜斗心中对他的感情,缩减那些不利于他的认知。
所以,夜斗自动“遗忘”了阎魔大王的开导和自己在那之后的若有所悟,自动放大了对幼年时期那段过往的怀念,和对他这个人的依恋……
这一切,都在将夜斗从“即便我无法下手,那个人也应该被杀死、灵魂应该进入地狱接受审判”这个想法中抽离,让他慢慢靠近那个人想要让他靠近的“我不能让他死去,我要守护他”的方向。
而当被巴卫提醒,夜斗意识到了这种改变之后,暗示就被破除掉了。
虽然咒术依然会发挥它的效用,依然会放大夜斗的某些情绪,会缩减他的另一些情绪,但是,既然夜斗已经清晰认识到了咒术的存在,咒术就算是由“不可见不可知”变为了“可见可知”。
如此一来,它所能起到的作用就变得十分有限了。
哪怕以真名为依托也是同样。
夜斗深深呼吸几次,终于让自己重新恢复了平静。
“谢了,巴卫。”他认真地对妖狐道谢,“这次真的欠你一次。”
“什么叫这次真的欠我一次?”妖狐佯作不满,“以前欠的都不算数么?”
夜斗哈哈讪笑两声,拙劣地试图转移话题:
“话说,被我忘记的阎魔大王的开导是怎么回事?还有巴卫你说的我‘顿悟’的又是什么?”
夜斗还真的有点好奇,毕竟能让他产生动摇,认为父亲死掉也不错的顿悟……
“不知道,自己努力去想。”巴卫不耐烦道,“咒术开始慢慢失效,记忆总会自己回来,不要用这种事情浪费我的时间。”
说到这里,妖狐想起自己来找某人的目的,和刚刚那个明显被人诱导后被夜斗回答出的答案。
他于是耐下性子,再次发问:
“你刚刚的回答明显受到了咒术的影响,那就让我来再问一次吧——”
说着,妖狐收起原本与友人戏谑的神色,重新变得严肃郑重:
“夜斗,事到如今,你的答案又如何?是否依然不会对那个家伙下手?”
夜斗:…………
他苦笑起来:“你明知道问多少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就算没有咒术的作用,他也不会亲手杀死那个人。
只是,原本的他不会容许有人在他面前杀死那人,但现在的他……
夜斗默默垂眼。
他明白了,巴卫真正想问什么。
“说吧。”
不等巴卫再次出声,夜斗已经叹息着说道。
“你……想要我做什么?”
与此同时。
某处不知名的所在中。
头戴天冠、身着白色和服的少女亲昵地趴在一名男子背后,一脸的天真烂漫。
“父亲~~”少女撒娇似的喊着身下看上去年龄与她相差无几的男子,“是真的吗?夜斗马上就会回到我们身边了吗?”
“啊。”男子手上似乎在制作什么东西,分神回应少女的声音听上去温柔极了,“很快了……”
“真的嘛。”少女闻言开心地眯起眼睛,“真期待呀!”
“是啊。”男人声音含笑。
他语带笑意重复着少女的话语:
“真期待啊。”
——然而,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里,却分明没有半分笑意……
第二百零七章 断!
地狱, 阎魔厅。
忙碌了一整天,终于审判掉这天的最后一个亡者, 阎魔大王伸了个懒腰, 笑容满面看向站在殿下,同样在活动自己肩膀的黑发辅佐官:
“鬼灯君,难得今天结束得早, 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虽说新年过后也没多久,刚刚他们才开过一次忘年会,但是最近几天地狱的工作量实在大得不像话,总算逮到一天空闲,阎魔大王实在很想喝点小酒, 和大家小聚一番,一起放松一下。
鬼灯冷冷瞥了自家上司一眼。
“我就不必了。”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阎魔大王的邀请, “还有点私事要处理, 祝您玩得愉快。”
阎魔大王:“…………”
不是,你阴沉着一张脸说祝我玩得愉快,这我真愉快得起来才有鬼了!
看着说了句“那我就先失礼了。”后从容离去的辅佐官的背影,阎魔大王嘟起嘴, 小小声跟表示等下要跟他一起去参加聚会的唐瓜和茄子吐槽:
“聚会都不来,鬼灯君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啊……又有谁惹到他了吗?”
唐瓜和茄子对视一眼, 齐齐摇头:
“没有吧?”
最近几天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 哪有人在这种时候不长眼地去招惹鬼灯大人啊?
再说最有可能让鬼灯大人心情变坏的人现在还在桃源乡不是跟漂亮小姐姐搭讪就是在制作仙药呢,最近根本没在地狱见到对方的身影啊……
“——啊!”白色短发的茄子突然捶了下手心,一脸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巴卫大人又偷懒了?”
“……哈?”唐瓜莫名其妙, “你从哪里得出这种结论的?再说巴卫大人也没怎么偷过懒吧?鬼灯大人不在的时候都是巴卫大人在帮忙的呀……”
“可是巴卫大人已经三天都没出现过了!我问过阿香姐,她也说这几天没见过巴卫大人呢。”茄子摸着下巴,“如果巴卫大人不是在偷懒的话,难道是去做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了?而且还是不能被我们知道那种?”
“你这家伙还真会脑补……”唐瓜黑线,“有什么不能被我们知道的事情啊……”
“哎呀,不要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嘛!”
正在唐瓜和茄子吵吵闹闹讨论之际,阎魔大王乐呵呵的声音在两人耳畔响起。
高大威武,却在没有进行审判时常年带笑,看上去非常和蔼可亲的地狱名义上的最高掌权者笑眯眯的,一手一个揽过两个小鬼族的肩膀:
“算啦算啦,别管鬼灯君了,这些天他也忙得不轻,让他自己回房间补眠去,走走走,我们聚会去啦!今天阿香也会来哦……”
说着,阎魔大王已经强硬地推着两个小家伙,一步步走出了阎魔厅的正门。
在跨出最后一步的时候,他回首,望了眼鬼灯消失的方向,眼神中闪过一丝冷肃,但很快,又被憨厚和蔼的笑意取代。
……
……
离开审判大厅后,鬼灯在阎魔厅幽长的木制走廊中穿行。
已经过了工作时间,阎魔厅不复早些时候的人来人往、吵闹喧嚣。
鬼灯的脚步不紧不慢行过一道道走廊,最终,停在一扇绘有黑红色“监”字符篆的大门前。
他伸手拉开眼前的木制拉门,走廊里不算明亮的灯光,顿时照进了阴暗的房门之后。
拉门之后,是一条狭窄的只能容两人并肩行走的通道。
而通道两边,影影绰绰的黑暗之中,无数有着栅栏牢门的特制监牢一路向内延伸,渐渐没入昏暗的灯光所无法触及的黑暗深处。
鬼灯脚步顿了顿,抬手从门边的一张木桌上取下一盏提灯。
提灯被他提在手中的瞬间,空无一物的灯芯处,忽而燃起一簇诡异的橙色火光,幽幽照亮了周围三步之内的景象。
鬼灯随手关上房门,提着散发出诡异橙光的提灯,无视两边牢门内隐约传出的窸窣声响,一路向幽深的黑暗中行去。
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单独开辟在一面墙壁内的特制牢房。
栅栏门内,一身狩衣的惠比寿静静坐在简陋的床榻上,似乎正望着房间内的某一点发呆。
鬼灯的到来让他仿佛凝滞的目光迟缓地转动了一下,继而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慢吞吞望向鬼灯,或者确切点说,是那道提灯带来的光亮的方向:
“是鬼灯先生吗。”
鬼灯平静地点点头:
“惠比寿先生。”
本代惠比寿——一位有着瘦弱中年人样貌,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男性神明——没有太多的情感外露,只是同样平静地颔首还礼:
“日安。您竟然来探望我……是来通知地狱对我的审判结果的么?”
“不是。”鬼灯直白地否认了惠比寿的猜测。
“是吗。”惠比寿闻言,倒也没有很惊讶的样子。
他依然平静地坐在床榻上,目光似乎再次失去了焦点。
“如果是来向我询问有关‘那个人’的情报的话……”
“我只能说,该说我早已经说过了,这个结果,再来问我几遍也是不会改变的。”
“我没有说谎的必要,我与那个人也是偶然相识,他认可我的理念,也认为财富不能带给人类真正的幸福,想要让世间充满真正的幸福,需要依靠另外的手段才行。”
“首先,如果能够有效控制住这世间的妖魔,那么,很多不必要的灾祸是不是就可以因此避免了呢?”
“为了检测我们的这份猜想是否真正能够成立,他向我提及,伊邪那美命曾经制作过四支使用其可以随意召唤面妖,而不必承担为面妖赐名风险的特殊毛笔,被称为‘黄泉之语’……”
之后,惠比寿经过数番思量,决心潜入地狱,盗取伊邪那美女神手中的“黄泉之语”……
“结果你也看到啦,我失败了,于是被你们抓住,投入了这监牢之中。”
惠比寿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陈述他人的经历一样。
“我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地狱,更是对伊邪那美命本人的冒犯,但是,为了人世间的幸福……”
“算了吧。”鬼灯打断了惠比寿滔滔不绝的发言。
橙黄色、仿佛“黄泉”这个概念具现化而成的诡异提灯灯火映照下,黑发鬼神脸上的表情甚至比栅栏门后的惠比寿更加平静。
“真是傲慢啊,高天原的神明。”
虽是说着略带讽意的台词,鬼灯的脸上却意外没有更多嘲讽的神色。
他只是平静地、不带一丝波澜地如此评价着。
“一厢情愿地付出,一厢情愿地帮人做着决定,一厢情愿地自我奉献和牺牲……”
“虽然要我说,你这样的家伙总比那些高高在上、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的混蛋要好。”
“但是……”
鬼灯嘴角上扬,勾出一个森然而冰冷的弧度:
“还是奉劝一句,不要……”
“把自己的存在、自己的理想凌驾于他人的意愿之上啊!你们这些混蛋!!”
伴随着最后一丝话音,鬼灯手中的提灯叮然掉落,而他另一只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提起的狼牙棒,此时正抵在身前,与一把水刃太刀铿然撞击在了一起!
“果然来了么……”
鬼灯手上使力,一把将面前的偷袭者打飞出去!
一击不中,顺着巨大的撞击力翻身后落,没有受到太大伤害的黑发神明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鬼灯单手持着狼牙棒,甚至同时还有余裕整理了一下被气浪冲乱的和服下摆。
与对面一副全力备战状态的神明相比,辅佐官先生的姿态明显悠哉了太多。
“夜斗先生,”即便是在离开提灯的照亮范围之后,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深黑暗之中,鬼灯还是准确叫出了来袭者的名字,他摇了摇头,明显十分失望的样子:“上次邀请你来‘做客’时我就说过了,像你这样杀伐气息过重的存在,理论上而言是不被准许进入黄泉的。”
“上一次只是特例而已,是得到阎魔大王和伊邪那美命特别准许,特事特办的结果。”
“可这一次……恐怕你没得到允许吧?”
“那么,方便透露一下吗?你是怎么,‘无声无息’进入黄泉的呢?”
被鬼灯点明身份的夜斗在黑暗中动作微顿,似乎被勾起了某些回忆,心神陷入了剧烈的动摇之中。
【别听他的,夜斗!】
从手中紧握的神器之中,传来了熟悉的,属于少女的声音。
尽管已经化作神器被他握在手中,这一刻,夜斗还是感觉到属于绯的身影,似乎虚空飘飞在自己身后,伸出双手,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化不可能为可能,身而为人,却能行使神明的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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