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箫风临才离开问心殿。夜色已深,箫风临出了殿门,未曾耽搁,径直朝后山的方向走去。这几日楚昀事务繁忙,夜里不常回后山休息,正因如此,他才敢深夜溜出来见顾浮生。
箫风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他离开后,一个人影从问心殿外的拐角悠悠步出。楚昀目视着箫风临离开的背影,又回望问心殿紧闭的大门,眉头紧锁,眼中疑虑渐生。
三日后,晨曦时分,远处高山上薄雾笼罩,一派静谧。
箫风临悄无声息推开房门走出来。他刚踏上屋前的石桥,便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么早,要去哪儿?”
箫风临一怔,转过头来:“师兄……”
“呵……”楚昀语意不明地浅笑一声,道,“不说,那我就当你没什么重要的事了。既然如此,走,与我回去。”
他说着,伸手还去拉箫风临的手。
箫风临后退半步躲开,道:“师兄,你别逼我了。”
“我逼你?”楚昀满心的火气突然被这句话点燃,一把攥住箫风临的手将他扯过来,近乎咄咄逼人道,“我与你说的话,你是不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魔域之人诡计多端,是你能去招惹的吗?你为何要与厉千机纠缠?”
“……瞒不过你。”
楚昀冷哼一声:“就你那点小伎俩,也想瞒我?说说吧,师父与你制定了什么计划?”
这几天,楚昀一直旁敲侧击,希望获知顾浮生的计划,可始终一无所获。他唯一知道的只有,顾浮生的身体已经日渐衰微。厉千机身为魔域之主,修为深不可测,就算是顾浮生与箫风临加在一起,多半也不是他的对手。
楚昀想不通,顾浮生究竟欲用什么方法对付厉千机。
箫风临道:“师兄是想……”
楚昀理直气壮道:“我与你一起去。”
“不可,此行凶险,师兄你……”
“你也知道此行凶险,”楚昀冷声打断,“那你想要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我师父和师弟去涉险,自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箫风临愣了愣,垂下头:“我明白了。”
“这才乖。”楚昀轻声笑笑,正要转身朝前走,箫风临却突然伸手在他身后轻点一下。楚昀顿时浑身一僵,双腿软得站立不住,被箫风临轻柔拥进怀里。
“箫风临!”楚昀从齿缝中狠狠挤出三个字,难得动了真怒。
这人居然还会偷袭了?越来越不像话!
箫风临漠然不理,手中的动作却是轻柔无比。他将楚昀打横抱起,转头回到屋内,将怀中的人放在床榻上。他正欲松手,却被楚昀死死拽住衣袖。
楚昀冷冷威胁:“你今天要是敢走……”
箫风临缓慢地掰开他的手,松开时,还在他手背上眷恋地轻轻摩挲一下。
“师兄担心我,我很开心。不过,就像师兄不想见我涉险,我也不能,眼睁睁让师兄陷入危险的境地。”箫风临垂眸看着楚昀,又忍不住伸手在他的侧脸上蹭了蹭,眼底带出几分柔和笑意,“师兄,等我回来……到那时,我什么都听你的。”
说罢,箫风临转身,推门而出。
楚昀目视着那道素白的身影离开,门扉被重新合上,楚昀反倒冷静下来。箫风临的定身咒术封了他的筋骨灵脉,并不难解,只需要多费点功夫。楚昀闭上眼,体内灵力顷刻运转起来,徐徐打通每一道被灵力封住的关节。
待到浑身的关节打通,他花了足足一个时辰。
楚昀翻身坐起,迎着窗外初升的暖阳看出去。一束暖光映照在远处的雪山上,映出一片金霞。他的手落在腰间的短萧上,寒芒乍起。一道清亮的剑啸后,屋内已再无任何人的身影。
楚昀并不知晓箫风临会与厉千机相约在何处,但想来也不会离落华山太远。他一路御剑下山,却骤然感受到一股几乎直冲云霄的血腥之气。血雾古怪地飘散在此地上空,楚昀从云端向下望去,破开层层云雾,发觉那是山脚下的一个集镇。
箫风临以前经常去那集镇给他买酒喝。
楚昀驱使霜寒剑落到地面上,可真当他落地后,那血腥之气却消失殆尽。
这集镇往日总是热热闹闹,大量商贩在此兜售货物,往来行人川流不息。可如今,集镇内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街上空无一人,冷清无比。楚昀四下搜寻,却并未发现任何魔域或是落华山弟子的踪迹,甚至,就连半分打斗的痕迹也不见。
楚昀快步走在街头,终于在道路一旁见到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丐背对着他靠在墙角,楚昀走上前去,轻轻一推。乞丐的身体往一边倾倒下去,露出了一张干瘪乌黑的脸。
——竟已被吸干了浑身精血。
楚昀眼中闪过一丝疑色,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推开路边一间屋舍走进去。屋内,一对夫妇在内室相拥而眠,身上皮肤却也已经干瘪发黑,成了两具干尸。一间、两间……楚昀飞快探查了数户人家,这集镇中的所有人,竟都在睡梦中被人吸干了精血。
他方才在空中所感受到了血腥之气,正是这集镇中,数百生人的精血。
就在此时,几道剑影忽然落在楚昀所在的那间屋舍前,随即便响起数声利剑出鞘之响。楚昀偏头看了一眼,来者均穿着落华山服饰。他不紧不慢走出去:“是我。”
众人见到楚昀均是一惊:“楚师兄?”
为首那人须眉交白,着一身长老装,皱眉道:“昀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昀走上前去,朝那人行了一礼:“决徽长老。”
此人正是江梓墨、文封及连翘的师父,落华山三大长老之一的决徽长老。
楚昀略微思索一下,未将箫风临与魔域有约之事告知,而是简单道:“我方才路过此地,发觉此地有些异样,便下来探查一番。”
决徽长老点点头。落华山周边均有弟子巡视,方才也是有弟子察觉此地异变,传信回了落华山。近日正值多事之秋,决徽长老不敢大意,这才亲自率领弟子前来。
众弟子分散搜索,决徽长老问:“你可发现了什么?”
“此地……”
楚昀还未说完,先前进入屋舍探查的弟子们突然传来惊呼:“师父,这些人都——”
决徽长老没有耽搁,立即步入屋舍。楚昀随他走进去,这才补完了没说完的话:“弟子已经探查过,这集镇内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被吸干了精血。”
众弟子骇然:“这究竟何等妖邪,竟恶毒如此!”
可决徽长老却缓缓俯下身,伸手探向床榻上那具干尸的颈侧。片刻后,他收回手:“这不是妖邪所为……”
楚昀神情一暗,便听决徽长老道:“这似乎,是一种吸取生人精血的阵法。”决徽长老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楚昀:“昀儿,你来得早,没有发现这阵法残留的痕迹么?”
楚昀停顿一下,摇了摇头。
决徽长老眼中闪过一丝疑色,却也没有多问,道:“这阵法能将生人精血引出体外,此地刚刚发生异变,那人一定走不远。文封。”
文封出列:“弟子在。”
决徽长老道:“立即带人在这附近山中搜寻,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他说完这话,略有深意地转头看了楚昀一眼,转身踏出屋舍。众落华山弟子紧跟其后步出,文封走到楚昀身边:“楚师兄……”
他似是欲言又止,可还不等他开口,楚昀率先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吧。”
“是。”文封朝楚昀行了一礼,转身跟随着师兄弟们离开。
屋外几道剑啸响起,落华山弟子已尽数离开。楚昀这才缓缓步出房门,抬头看向西北方向。
他记得,先前来时遇到的那血雾,正是从那个方向飞去的。
“阿临……”楚昀叹息般地呢喃一句,化作一道剑影掠向天际。
西北方向,距那山脚集镇不远的一处山中,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箫风临正静静躺在山洞中央的石台上,似乎已经失去意识。
在他的上方,一块乌黑脊骨被灵力托浮而起,丝丝缕缕的血雾正从洞外飘散而来,缓缓没入兽骨之中。吸满了精血的兽骨忽然像是鲜活起来,表面斑驳的痕迹褪去,通体乌黑光亮,只远远看去,便觉其中传来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血雾被尽数吸食殆尽,立于一旁的顾浮生收了灵力,身形微晃一下,面色格外苍白。他扶着一旁的岩壁面前站稳身形,缓慢走到箫风临身边。
他展开掌心,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顾浮生抬手正欲将匕首刺下,洞外骤然飞来一块石子,不偏不倚地击在他的手腕处。
顾浮生手腕一抖,匕首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紧接着,一道风在顾浮生身侧卷过。他只觉身旁一轻,石台上的人与悬浮在半空的乌邪兽骨,都已落入来人手中。
楚昀揽过箫风临的腰,将他轻柔地放到一旁,才转头看向石台旁的那人:“师父。”
顾浮生眼角抽动一下:“昀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楚昀无力地勾了勾嘴角,从箫风临怀中取出一道符纸,捏碎,“阿临把我困在落华山上,我担心他遇险,所以在他身上留了一道符。师父,我没有想过会是你……”
他在集镇看见血引之阵开始,便确定箫风临应当遇到了危险。可他不愿落华山弟子看见箫风临与魔域之人有所关联,所以他故意隐去线索,将落华山弟子引开。但他从没想到的是,血引之阵并非厉千机所为,而是眼前这个人。
楚昀快速缕清了思路,问:“你们与厉千机相约的时辰,并非今晨?”
“对。”顾浮生道,“我让箫风临与他传话,让他撤去落华山附近的魔修,于黄昏时,独自前来。”
“那你抓走阿临——”楚昀还没说完,他手中的乌邪兽骨忽然猛烈震颤起来,让他几乎抓握不住。乌黑的兽骨不断震颤挣扎,似是有活物将从里面破出。
顾浮生急道:“昀儿,时间来不及了,快把乌邪交给我。”
楚昀运起灵力勉强压住乌邪,也终于明白顾浮生的计划:“你用血引之阵唤醒了乌邪,想用其对付厉千机?可为什么,你明知道这样一来,乌邪将再也不受控制——”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中。楚昀回眸看了一眼还在昏睡中的箫风临,难以置信道:“……你想用他,来做镇压乌邪的容器?”
顾浮生道:“乌邪兽骨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有迷惑人心,驱使万兽之能。可乌邪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尊妖兽罢了,如何驱使妖兽,昀儿,我教过你的。这世间,唯一控制乌邪兽骨的方法,就是与其兽骨中的残魂缔结血契,成为它的主人。”
楚昀轻声道:“这就是,你从乌邪兽骨中,看到的解决之法?”
顾浮生缓缓闭上眼。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能够镇压乌邪的方法,可到头来,却只能一点点看着它不断壮大,甚至即将突破封印。直到他窥视乌邪之灵,看见了当年这截乌邪兽骨被封印入炉鼎的始末。
当年,乌邪兽为祸四方,一位至圣仙尊与乌邪兽缔结血契,终于得以抽出其脊骨,将其诛杀。可乌邪兽死后,怨气聚集脊骨不散,那位仙尊只能以身殉道。他自身血肉为炉,神魂为芯,化作一方炉鼎,将其镇压其中。
时过境迁,炉鼎力量逐渐削弱,才使得乌邪兽骨重现人间。
先解开乌邪兽骨中的封印,再将其与一位修为高深的得道者缔结血契,便能暂时控制住乌邪。到那时,他们不仅能免去乌邪为祸的隐患,还能自如使用乌邪的力量,对付魔域。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将其封印,只要慢慢寻找方法便是。
这就是顾浮生看到的、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
顾浮生许久沉默,楚昀又问:“如果血契达成,将会如何?”
回应他的依旧是长久沉默,楚昀心口闷得发疼,声音带上几分苍凉之意:“师父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乌邪兽骨乃至邪之物,其中不仅蕴含乌邪兽的无尽邪力与诅咒。得到此物的人,会慢慢变得嗜血疯魔,六亲不认……师父啊,阿临自拜入你门下,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你,对不起落华山,对不起正道之事。可你又是怎么对他的?只是因为他是魔族出身,你就能毫不留情的将他牺牲?”
顾浮生道:“若可以,我宁愿用我自己的肉身来做这容器。可惜,这么多年与乌邪缠斗,我的身体已走至穷途末路,再无力控制乌邪。昀儿,就算你恨我,我也必须这样做。”顾浮生停顿一下,又道,“乌邪兽骨即将破封印而出,魔域也对落华山虎视眈眈。厉千机已经与箫风临言明,若今日黄昏之时还得不到乌邪,便大举进攻落华山。箫风临三日前来找过我,便提出想以乌邪兽骨之力对付厉千机。若他知晓我今日所为,定然会做出与我同样的选择。”
就算不是为了镇压乌邪,只为了对付即将到来的强敌,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你……”楚昀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浮生,似乎过去从未认识这个人。他从没有想到,他的师父竟能冷血至此。楚昀心口抽痛不已,轻声道:“可你明明知道,阿临是不愿的。”
“他可以为了正道牺牲,也可以与魔域之人同归于尽。可他绝对不愿,被乌邪兽骨变得面目全非。”楚昀道,“你知道他不会愿意,所以你骗了他,你将他打晕带来这里,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缔结血契。待到血契完成之后,就算他再不愿再痛苦,也已经没有回头之路。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怎么能——!”
“那你要我如何?”顾浮生厉声道,“你根本不明白,如果我们无法控制乌邪兽骨,等它彻底现世之时,天下必将打乱,落华山也定会遭到灭顶之灾。到那时,将会有更多人死去。牺牲他箫风临一人,还有落华山脚那百余村民的性命,若能换回对乌邪兽骨的控制,我们就能一举消灭魔域,将魔修赶尽杀绝。昀儿,为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当真要与我作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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