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去,方茧心中一沉,连着数盏都写着同一句话:“得报此仇,泉下相见”。
一路,方茧把灯摘下,捧在怀里看一阵,便一一松手,放它们去了天上。
旧时的愿望,都已成真,可他却不觉得此刻像个圆满的结局,反倒像一条看不到头的路,手边并肩的人,走得很快,只给他留下一个不可碰触的背影。
方茧加快脚步。
路的尽头,等着那个人。手里提着一盏还未点的天灯,刘忱凛站在那里,看着方茧。
“你能猜到吗,我最后一个愿望?”
方茧走近,双手环住刘忱凛的腰,“天下都是你的,你以后可以许千千万万个愿。”
刘忱凛的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害怕,使劲摇了摇头,抱住方茧,“我有了天下,可我只怕你不见了。”
方茧微笑,捧住刘忱凛的脸,“只要我还有力气,我便不走。”
听到这话,刘忱凛表情稍微安心的样子,然后试探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残暴,我说要那样处置刘承朗的时候?”
方茧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忘记了。”
“忘记了什么?”
“我忘记,你一个人熬过很长的路……忘记了,你生在心慈手软就会被反咬一口的环境里。我不能责怪你的手段。”
刘忱凛抬手捋过方茧的发,指尖轻轻划过方茧发间的紫檀簪子,“以后你也要跟着我活在这里了,你会不会想离开?”
方茧沉默一会儿,“会。”刘忱凛因这回答身子一僵,方茧缠住刘忱凛的腰,用着力抱他,“可我会陪着你,刘忱凛。”
两人对视,刘忱凛低头要吻方茧,方茧向后一躲,“你先告诉我你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
点亮的天灯,缓缓飞离,天灯下,是一对相拥的人儿,把对方融化在自己身体里一样,那剪影都好似只有一个人。
远远的,天灯上几个字,在一片黑暗中消失到看不见。
“不离分”。
☆、二九·寡众
第二日朝会,景宁帝下令,罪人刘承朗,赐鸩酒,尸体悬挂兵变事发的城门示众一月,以儆效尤。邹成卓和众朝臣提出反对,景宁帝否决。
未过几天,城中传出异闻,有红衣女子夜夜在太子尸体前悲歌长舞,音调凄厉,如鬼怪咒语。
巡逻的士卒曾去看,未发现有人,但女鬼传闻愈演愈烈,邹成卓与众臣再次请求景宁帝让太子入土为安,景宁帝怒,邹成卓罚俸三月。
哪晓得,这样的意见相左,只是一个开始。
最初几个月,邹成卓被认为是变节遗党,两面三刀的小人,明明和刘承朗合谋冤死了江旷星,却又诈死,顺风倒,在关键时刻变节效忠景宁帝,事到如今,所有人都觉得邹成卓不会长期受到重用,只是景宁帝在等待机会罢了。
邹成卓也因此被孤立,直到有一次有人故意使绊阻碍了公务,被邹成卓弹劾,景宁帝站在了邹成卓一边,此后邹成卓才开始受同僚待见,处理公务也稍微顺利了些,经常不眠不休居于六部院府,加之至今都未娶妻生子,基本等于就住在户部了。
渐渐,朝臣也都看出景宁帝对邹成卓倚重,邹成卓所承担的事务也早不止于户部范畴,加之邹成卓务实而有才干,手段又灵活不刻板,朝臣信服的信服,仰慕的仰慕,也有想找大树乘凉的,也有闲着没事干心想不管景宁帝以后多少子嗣,邹成卓早晚都会是太子少师,晚巴结不如早巴结,等等等等,各怀心思,都聚拢到邹成卓周围来。
邹成卓也像突然想通了一样,不再在乎什么清流不清流的,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将想推行的政事政策雷厉风行推展开来,如此半年,虽然隔三岔五就要在朝堂上引起一场激辩,但也做成了不少好事,减免许多苛捐杂税,重审诸多冤案错案,督着景宁帝缩减皇室开支,将一年一度的围猎改为三年一次,对皇室袭爵提出严苛的考核制度,诸如此类,好几项其实来自景宁帝的暗示,不少也得到了支持,但也有一些提议让景宁帝十分不痛快,终于在今天,邹成卓率领一帮大臣提出一个让景宁帝断断无法忍耐的建议。
“陛下是时候及时册立皇后,繁衍子嗣,稳固江山了。”
“先帝薨逝未久,朕要守孝三年,到时候再谈此事。”
邹成卓却有理由,“圣上,天子家事就是国事,如今半年已过,依老臣看,不如折中,册立典礼不必大办,但——”
“这怎么能行!”景宁帝斩钉截铁,“三年就是三年,就这么定了。”
邹成卓倒也不追着不放,而是拿出一个边地呈报,“边关有新情报,之前风浣公主重归夫家后,不久驸马在平息部落纷争时不幸亡故,风浣公主本要按例改嫁新单于,但不服新单于的另一支部落兵变,另有其他诸部觊觎首领大权,趁此纷纷作乱,风浣公主发来书信请求回都城,边地将领亦有呈报,望圣上加派部队驻防。”
景宁帝听了道:“那便依言向三个都护府各加派五千兵卒,至于将领,各位可有建议?”
兵部侍郎立刻站出来,“之前罪人刘承朗兵变使城中驻将折损,但微臣听闻,兵变中弘文馆校书郎方茧一马当先,武艺高强,于敌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此等人才,不该在弘文馆故纸堆中埋没。”
万万没想到在这里一脚踩进陷阱中,景宁帝目瞪口呆,一时血气上涌,差点破口大骂,邹成卓却不等景宁帝开口,已经站出来先声附和:
“方学士当日天降神兵,英武之姿无人不晓,望圣上莫再冷遇此等奇才,男儿志在疆场,如今需要战将带兵平乱,彰显本朝威武,微臣斗胆举荐方学士!”
景宁帝气得眼珠都快蹦出来,好你个臭不要脸的老狐狸,老子不答应你册立皇后,你就围魏救赵从老子枕边人入手?!
但这心底话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景宁帝胸中闷着这股盛怒,看着朝臣一个个站出来,跟屁虫一样说着“举荐方学士”,景宁帝脸色阴沉下来,盯着邹成卓,一股杀意涌上来。
下朝后,景宁帝回来就开始砸东西,一开始随手拿了个东西,一举起来,发现是砚,赶紧又放回桌上,拿了旁边那只春瓶,喊了一句“邹成卓这老狗!”说着往墙上狠狠一掷,砸得粉碎。
“羽翼见丰就开始打朕的主意了?脑袋上顶着太傅那么大个帽子还不是我给的?明天就从你的狗头上摘下来!不!今天!老子这就拟诏!”说着就回身桌前提笔疾书。
方茧此时已得了宫人急报,从弘文馆匆匆赶来,在屏风后和御书房的诸位宫人一起探头在看,宫人们瑟瑟发抖,方茧却只觉得好笑,刘忱凛那字儿,小时候不好好读书,童子功不行,慢慢写还过得去,一着急,变成愤怒的狂草时最好笑,像在进行注定谁都看不懂的书法创作,刘忱凛偏还写得那么认真,笔走龙蛇,方茧已经憋不住自己的笑声,在屏风后捂着肚子观摩刘忱凛创作。
刘忱凛听见了方茧的笑,发现他站在屏风后面,脸上神情登时就缓和下来,口气也跟着不那么冲了,有点无奈,有点不好意思,最多的,却是像极了撒娇的委屈:“小八。”
方茧挥手让宫人们都去殿外,掩上门,然后走到刘忱凛身侧就抱住了他。
刘忱凛已经完全服帖了,刚才那种震怒的模样全然消失,把被狂草折腾到头秃的毛笔掷回桌上,朝着那个秃头笔骂了句:“老狗!”音量比刚才轻了许多,小心翼翼地,手已经扣在了江寻手背上。
方茧笑了,刘忱凛转过来正对方茧,好像舍不得方茧笑的时候自己没看到似的。
方茧用鼻尖轻抵刘忱凛鼻尖:“你是小孩啊你?”
“我跟你说,我是真不想在皇宫待了,我不想当皇帝了,天天和这群老狗扯皮,烦死了。”
“那你想干什么呢?”方茧仰头看着刘忱凛,在他下巴上轻轻啄了一下。
刘忱凛立刻露出憨笑,搂着方茧,“我什么多的都不想,就想和你像以前一样,找个院落,找一处山谷,越偏僻越好,和你一起过日子。只和你。”
方茧看着刘忱凛这一脸憨样,眼角笑意更深了,嘴上却不饶:“陛下,我看你好像妄想挺多啊。”
两人对视,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时笑出声来。刘忱凛抬手抚过方茧的发,认真道:“我是真那么想的。”
方茧轻轻叹口气,脑袋埋进了刘忱凛颈窝,“我知道。但正因为你贵为天子,你要的才太多了。”
“谁说,”刘忱凛的笑容变得有点坏,“我只要你。”话间手已在方茧背上游走,
……
刘忱凛把方茧抱在怀里,胸与背紧贴,看着方茧露出来的后颈上浅浅的烧伤痕迹,轻吻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方茧问:“你还在想派我去边关的事?”
“怎么会!”刘忱凛斩钉截铁,“我就算自己出征我也不能派你去!……唉,我是想到风浣了。”
说着又叹一口气,“当初三哥因她被二哥抓到把柄,不知她对个中曲折有多少了解,我不能改善她的境况,本也有愧,如今她深陷危险,但部落纷争,如无正式求援,朝中并不能出手,最多只能增加边地驻防。也不知她这苦日子,到底何时才能到头。”
听到这个回答,方茧沉默片刻,转过身面对刘忱凛躺着,两人对视,刘忱凛预感到方茧有什么要说,心中咯噔一下,只听方茧已经说出口来。
“我去。”
刘忱凛不好的预感成了真,话却堵在喉咙口,别开脸,转成正面向上躺着,摇摇头,“不行。”
方茧趴过去道,“我在极北的山中过了六年,山门也时常与草原诸部来客打交道,交换物资、医治伤患,我熟悉情况,此为一。二来,我也牵挂风浣。说起来,当年若非她拉我去照顾你,我们俩的缘分,可能也就到那一天为止了。”
刘忱凛听了,沉默一会儿,还是不答应:“不行。”把胸口方茧搂得紧了些,再次摇摇头。
可刘忱凛眼中的动摇,方茧看得一清二楚。他又加码说服道:“第三点,你派我去,既从了群臣提议,又给你延缓立后之事增添了筹码,第四,我若见到风浣,也可打探清楚具体状况,第五,依我所见,带兵打仗我没经验,但若论夜行千里,十八般兵器突出重围,那我确实是都中一等一的高手无误。”
刘忱凛笑了,是真心赞许,因为知道方茧所说无一虚言,可这笑中也有无奈。他想用调侃把这必须的决定带过去不去,抬头在方茧唇边一吻,“你能耐了啊你。”
方茧支着手肘起身,俯下去看刘忱凛。刚才因为刘忱凛一时粗鲁,他的发髻已经半松半散,此时他指尖一勾,发髻彻底散开,簪子被他放在枕畔,发丝像丝绸缎子垂落,拂过刘忱凛的耳旁。
方茧的指尖抵着刘忱凛喉头,顺着滑下去,
……
“要不要试试,我的能耐?”到了最末处,方茧问,仍俯身看着刘忱凛。
刘忱凛此刻眼神已无法从方茧双眸挪开,像中了什么动弹不得的妖术,目光迷离,呼吸混乱,他抬手按在方茧腰间,浑然不觉顺从道:“你来。”
方茧微微一笑,然后忽然敛了笑容,低下身子,在刘忱凛耳边道:“转过去。”手已经抬起,箍住了刘忱凛腕子,力量惊人,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异常冷静的主宰。
……
☆、三十·风浣
“不为什么,那所谓的家,我早已不留恋了。我这么做,只为了去看三哥哥一眼。”风浣说道。
大半个月后,方茧在一个首领营帐中见到了风浣,方才知道,这引发多部族内斗的动乱,竟是风浣暗中挑起的,至于理由,风浣只说了这一句话。
方茧之前听过刘忱凛讲他三哥与风浣公主之间的情谊,却没想到,这情谊竟绵延至此。心下默然,无言以对。
风浣公主却忽然问起不相干的话:“方茧,你一直是方茧吗?”
被这话一惊,方茧面上不动声色,“微臣的过去,不值一提。”
风浣公主也不追问,只微微一笑,“你的样子全然不是,和气质却和七哥哥顶喜欢的那人很像。”说着靠近一些,定睛道:“如果是那个人,他一定会帮我的。”
方茧看着风浣公主,“我也会帮你。”
三个月后,他们风尘仆仆,由北至南,跨越几乎整个国境,到了三皇子的墓前,路上,方茧向刘忱凛去信几封,报告行程,但没有明说各中方位,只怕被截了去,风浣就又要失去自由。
终于站在三皇子墓前时,风浣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神采奕奕。
“三哥哥,风浣又老了些,再过几年,我就要比三哥哥还老喽,三哥哥你等我,等风浣和三哥哥一样大,风浣就不要变老了,就要和三哥哥永远在一起了。”
说着说着,在三皇子墓碑边坐下来,声音轻了,语调也变得像讲琐事时一般絮絮叨叨。
方茧在一旁等候,直到日暮,风浣扶着墓碑起来,同方茧一起到了最近的镇上。
一顿饭吃完,风浣道:“方学士,我们可以就此别过吗?”
方茧已经猜到,看着风浣,不做声,片刻后,他点头,“公主,多保重。”
“我不再是公主了,就像你一直都是方茧。”风浣摇头,“有缘再见,方学士。”
独自赶路总要快许多,没有风浣在一边,方茧就沿着官道,走水路从运河南口直上,一个月就到了都城。
一到都城,入宫面圣,可还没见到刘忱凛,方茧就被官兵团团围住,几个文官过来,为首的斥责道:“方学士,你私自劫走风浣公主,违抗朝廷命令,你可知罪?快讲出公主下落,不要再让朝廷失了颜面!”
方茧一脸冷漠,从袖间抽出一片书信,正是风浣公主所书,述及数月来情形。
“这又如何?你是为朝廷效力还是为了一个和亲公主效力?”
听到这话,方茧懒得和他们几个啰嗦,佩剑刚出鞘一寸,就听得一声“景宁帝驾到——”在身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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