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凉动作轻柔的帮他套上手套,见他手腕内侧有一枚留置针,周围有些肿胀,大概输了很久液。
“疼吗?你叫什么名字?”钟凉一边问,一边把他拉到身前,另一只手套也给他戴上。
小男孩摇摇头,算回答第一个问题。“...小威。”
“坐这边。”钟凉帮他拉上衣帽,又把自己的围巾解下一半围在他脖子上,两人挨得极近,仿佛相熟很久。做完这一切,钟凉才问,“唔...你想听什么歌?”
“...你都会吗?”小威话说的很慢。
“你可以先告诉我。”
“那...《友谊地久天长》。”
钟凉笑了笑,这倒是没什么难度。手指一拨,旋律倾泻。虽不如风笛悠扬,倒有种欲说还休的感伤。
小威目不转睛的盯着吉他,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钟凉没有出声打扰他。
旋律是属于自己的,歌声是属于小威的。他们靠在一起,像两个紧挨的气泡,各自拥有一个世界。
稚嫩的童音飘飘荡荡,穿过铁栅栏和银杏的阻隔,传至远方。
...
郑禾恩打电话对黎津说,今天在乔伊的实验室工作,不来看他了。
黎津趁着雪还未消融,拿相机到花园,打算拍一些雪景。只有他一个人,像是没了束缚,多少恢复些从前的状态。
以前独自旅行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学生时期经常只带一个背包,装一台相机,睡简陋的青年旅社,吃街边的小吃。这种滋味,哪怕在工作多年身家千万以后,还令他念念不忘。
他本就应该这样享受独处,享受这个世间只有他和自然的感觉。他可以融入进空气的任何一个分子里,而不是人群中一个无知无觉的异类,却装作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的称赞。
现在他甚至无法单独出疗养院,安娜医生说他还需要有人陪同,以免半路出意外。
他模糊的记起一切的起因,一个人浑浑噩噩在都新府的别墅门口徘徊几天,被当成可疑人员清走。没过多久又潜入,夜夜枯坐在白色大门前到天明,没哭没闹,可死死抓着门把,别人怎样都拉不开。
他觉得自己一天天枯槁下去,三魂六魄被抽干了一大半。剩下的苟延残喘,没有精力思考分析。
这不是他该有的样子,他以为自己没有这么脆弱。可事实证明他高估了。
于是只能把工作都暂时交代给金奕晖。
时间大概没有过去多久,但又好像已经年深日久,心里的苦和恨都变得麻木,磨出厚厚的茧子。
烟、酒、替代品,无药可救。
黎津看见疗养院形形色色的人,上了年纪来养老,身体虚弱需要静养,又或者罹患精神障碍,世界白茫茫一片,仿佛掩埋了曾经种种的酸甜苦辣,只留下一个个失去灵魂的躯壳。
冬天的疗养院太过萧瑟,白雪一落更显狭小。黎津寻遍各处,都没找到特别合意的景致。
而且颈后贴着的一代产品令他心浮气躁,好像脖子上被套了一根绳子,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个困局一般。
最后还是到了西北角的亭子下。白色的亭子就像穿了一件新衣服,亭子边缘堆了一层雪,宛如新设一级台阶。前几天雪大风小,亭子里并无多少痕迹,依旧无人问津。
黎津抬步跨过积雪,忽见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蹲着的人,和黎津一样,全身包裹在黑色的衣服里,全神贯注的凝视面前的一块地,就像雪里长出的一只黑蘑菇。
黎津倚靠在栏杆上,静静观察着那人。
那人身后是一串不太规则的鞋印,好像走走停停,在寻找着什么。眼前是一块洁白崭新的雪地。他一动未动,安安心心如石化一般。
看什么这么出神,难道是在观察雪花的融化?还是雪里有什么?
难得好奇心作祟,黎津隔着一段距离,轻手轻脚往那人身边接近,尽量不打扰他,停在五步远的地方。相机成了此刻最完美的伪装。黎津端起相机,开始在四周胡乱取景,“咔嚓咔嚓”响个不停,时不时偷偷瞄一眼那人。
很快,黎津便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明明什么都没有,和他之前见过的景色一模一样,就连那个人看的那块地,也被他用相机放大观察过,干净异常。
他却又有些不甘心,想了想,也学着那个人的姿势,慢慢蹲下来。
而后他好像听见一阵极其轻微的歌声,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飘来,十分稚嫩的童声,配了熟悉的旋律,《友谊地久天长》,是用吉他弹的...
黎津的表情顿时有些僵硬。脑中不自觉闪现数个的人影,有的被铁丝网围在昏暗的角落,面前竖着麦克风,有的在夕阳铺展的客厅,颈项线条修长优美。那个人抬眼,回头,脸被黎津刻意的模糊了,成了一团光影。
他猛的朝银杏树的方向望去,隔壁园区隐没于铁栅栏和灌木丛的间隙里,什么都看不分明。而蹲在身边的人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还是跟着在唱些什么。
黎津甩甩头,形容狼狈的站起身,脚步匆匆,快速从另一边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日更到完结!请大家多多留言,感谢!
☆、第 65 章
“等雪停了...”
郑禾恩最近总是想起这句话,在实验室看着试剂瓶里药剂沸腾,乃至走路吃饭睡觉,都在琢磨。
雪已经停了一周,可他什么时候能等到黎津做好准备呢?
正这么想着,助手小丽把数据表打印装袋送过来,郑禾恩下班要去疗养院,顺路送到乔伊办公室。
不是他太过自信,而是没理由的,觉得黎津最近状态不错,那一天应该接近了。
黎津主动出门的时间变多,时常带回照片,有时连续几天拍摄同一个地点都不会腻。疗养院的各个角落,掩埋在雪下的花花草草,或者是某个邻居的身影。
画面逐渐灵动起来。
以郑禾恩一个外行的角度来说,拍的很不错,可以和杂志刊登的媲美。但若深究美中不足,大概是风景依旧寂寥,人物形单影只,看起来还是孤独。
郑禾恩总归是很高兴,因为黎津的精神面貌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也许他在疗养院交上了聊得来的朋友,又或许是重拾对摄影的热爱...
胡思乱想着,他到了乔伊办公室门口,抬手想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谈话。隐隐约约在讨论患者的饮食问题,还有“发情期”,“延迟”,“小心”等字眼。
郑禾恩自觉没有打扰,退至一旁安静的等待。
很快门开了,走出一个面相老实的中年男人,五官周正,嘴角噙着一丝习惯性的微笑,让眼周的细纹都显得十分和蔼可亲。
两人视线交汇的一刹那,郑禾恩发现那男人脸色微微变了变,锐利的视线把自己上下打量一番。
郑禾恩颇为不解,稍一停顿后,对他微微点头,侧身进门。
擦肩而过的一瞬,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又去无踪,被他抛之脑后。
乔伊接了文件袋,说句“辛苦”,又问起黎津最近的精神状态。他在测试过程中,察觉到黎津恢复的不错,第一代产品虽然效果欠佳,但还是收集到很多有用的数据。
郑禾恩也赞同乔伊的说法,笑道,“我猜黎津很快就会和我回国了,到时候你可损失惨重。”
乔伊大笑,“黎津能好起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至于实验,我去你们那儿建个分部不就得了。”
两人又闲聊几句。郑禾恩起身准备告辞,突然想到刚刚那个男人,便问,“乔伊博士,在我之前来的那个人是?”
“哦,他呀,是一个患者的家属。”
郑禾恩蹙眉想了想,按理说乔伊的患者自己并不认识,那么自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呢。“是之前提过的omega患者?”
“唔,是的。”乔伊不欲多说。
难道是信息素...郑禾恩捕捉到一丝灵光,匆忙同乔伊告辞,推门走出去。
正撞上那个男人从倚靠墙壁的姿势直起腰,显然在等自己。
郑禾恩冷冷的看他,距离这么近,他几乎确定一切的缘由。
男人率先开口,“郑先生,您好,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你认识我?”
“认识的,说起来也是缘分。”男人柔和的笑了笑,“请。”
两人前后到了楼梯间,郑禾恩开门见山道,“您是不是和钟凉有接触...”
男人眼里流露出一丝赞赏,“没错。我是王皓迪。因为一些原因,我曾在黎津身边见过你。所以我想问,黎津,他在哪里。”他收敛了所有表情。
郑禾恩有些戒备,反问道,“钟凉,他在豪斯医院?”
王皓迪看他的反应便已经知晓答案,“黎津,也在t国。”
郑禾恩窒了窒,缓缓吐出一口气,“是,他在疗养院。”
“郑先生,非常冒昧的问您,您是不是对黎先生...”
郑禾恩顿时僵住,像被人踩了痛脚,“你什么意思?”
王皓迪反而和善的低笑几声,“那便好办了,我想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我希望钟凉和黎津,不要再有机会见面。郑先生,你意下如何?”
郑禾恩勾着唇角,没有多想便点了头,“正合我意。”
...
郑禾恩直接去见安娜医生,征求她的意见,问黎津周末是否可以离开疗养院,自己会全程陪同的。
安娜翻了翻病例,微笑道,“可以。我看了他周三做的量表,指标正常。下周再测试一次,依旧正常的话,可以申请出院了。”
于是郑禾恩带着这个好消息到了黎津的房间。
“周末回来吧,就今天和明天晚上,我和安娜医生说好了。房间我也一直打扫,只要你过来,马上就可以住的。”郑禾恩说完,又小心翼翼的等着黎津的反应。
“唔...”黎津想了想,“好。”他眉目舒展,似有阳光照射进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听完吉他之后,心跳快的吓人,回到房间之后都没有慢下来过。他愣愣的捂着心口,感觉着鲜活有力的跳动。
仿佛活过来一般。
而后,对那声音念念不忘,时时想着再听一次。他拿着相机走遍疗养院的每一处,也不清楚这算不算另外一种逃避的借口。
没想到他真切听到了,确定从银杏树的背后传来,有时候是简单的流行歌曲,有时候是吉他乐曲,风格多变,技法娴熟,带着独特的个人魅力。慢慢开始夹杂一些人声,似乎在围观讨论什么。
那里便成了黎津每次必去的打卡点。他蹲在雪地里,和那个奇怪的男人作伴。或者来来回回走动,拍下四周稍微变化的风景,却没有一窥究竟。
到底只想要吉他的旋律和声音而已。
所有人都对他的表现表示赞扬,测试情况也好起来。他便心安理得的钻进新发现的壳中。住哪里在他心里并无分别,便顺了郑禾恩的意。
傍晚,郑禾恩手脚麻利的把黎津的洗漱用品装包,给门卫递交出入许可,两人步行到了他租的房子。
简单干净的家具摆设,没有经过精心的装修,大约是料到不会久居。两个卧室对门,但一个有阳台,一个只有窗户。郑禾恩把黎津的行李放进带阳台的卧室里。
“你平常不住这一间吗?”
“是啊,万一你想回来住了呢。”郑禾恩笑道,“我都没关系的,要是想晒太阳,到你这边就好了。洗个手,我们去外面吃吧?”
“...好。”黎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却无可奈何。
小区的后巷开了很多小吃店,诸如豆浆油条一类国内的美食也有。
两人点了两份口味不同的炒饭,吃完后慢慢往回走。
“禾恩,你去找安娜医生了吧?她怎么说?”黎津轻声道。
“她说看周一的测试情况,情况正常的话可以申请出院。怎么了?”
“我想试试给以前的杂志社投稿。”
“那很好啊,如果你想去采风,我可以陪你去。”
“好。”
郑禾恩往黎津身边靠了靠,手背触到黎津的衣角,“我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黎津似没察觉。
“先帮乔伊博士把二代产品做出来,让你试用。之后如果你想回国,我就回去继续研究替代品。”
黎津忽然停了脚步。冬夜路灯下,呼出的白雾异常清晰,温度流失也格外迅速。“禾恩,”他对着前方两步距离的背影认真道,“你的未来不应该和我绑在一起。”
郑禾恩顿了顿,回过头,笑容显得有些惨白,“为什么?黎津?”
黎津沉默着注视他。
“你这么没自信?你还是觉得我们不行?我以为你已经好起来了,你为什么还是没有向前看?”他有些声嘶力竭,“我等了这么久你的回答,你就这样拒绝我?我把我们的未来都想好了,我这么期待,你...”
黎津几乎是冷漠的接受他的质问。他也在内心拷问自己,为什么别人不行?
郑禾恩很好,不管是学历身家,还是性格爱好,都很完美。他体贴入微,能把周围的一切都打点妥当,无可挑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自己在一起...
黎津无法对他说出一句指责的重话。
可是为什么?心里那些爱恨明明已经淡去,却像装满轻飘飘的棉花,没有实感,也再放不进别人。
他也没多了不起,他给不了郑禾恩那么多,也用尽方法了。郑禾恩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归宿,而不是和自己这样残缺的人共度余生。黎津想着,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郑禾恩很快意识到自己说的多了。他有些惊慌的看进黎津眼里,怕黎津承受不了这样严厉的措辞。
他上前两步,拉住黎津的手。黎津的无波无澜更让他难受。
“回去吧。”黎津捏了捏郑禾恩的手,接着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手暴露在空气里有些冰冷,黎津犹豫片刻,还是在郑禾恩的肩上拍了拍,心里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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