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幕官还在琢磨,又听虔子文问:“你们天幕海这次派来找钥匙的人,总不至于只有你们两个吧?”
那双浅银掺金的眼睛稍一凝视,像把利刃透胸而出,已然把他所有小心思看了个一清二楚。
张幕官手心攥着一把汗说:“只有我和宋海官二人,罗浮仙尊洞府的钥匙在书房里,这消息天幕海也是刚刚得到的。如果我和宋海官七日未归,自有其他人前来接替我们俩。”
风华一把扯起了张幕官的前襟,扬眉问:“你这是威胁谁呢?非是元婴修为进不来这洞府,你觉得我和魔尊会怕了天幕海不成?”
纵然张幕官被扯住了前襟,他还是不慌不忙地说:“并非我小看魔尊,可事实既是如此。在这处洞府里,哪怕修为再高的修士也因故受封,只能动用元婴期的修为。”
“若是和一门两楼三派比起来,我天幕海并不占优势。唯有一点优势,人多罢了。被天幕海盯上的人,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终有被捉住审判的那天。”
说到这,张幕官什么都不怕了,他直视着风华的眼睛,“好巧不巧,那位被你们一剑杀了拘住神魂的宋海官,他的父亲是宋天官,生平只有他一个儿子。”
天幕海里有许多姓宋的海官幕官,然而宋天官却只有一人,三大天官之一的宋天官。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让薅着张幕官衣领的风华皱了下眉,脸上的表情越发不愉快了。
“宋天官么,当然很了不起。”张幕官自顾自地往下说,“就连那位白羽魔尊,不也惨败给宋天官么?”
“那是你们正道修士不要脸,先是派人偷袭,而后再几人一起上阵!”风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他眯细眼睛的模样不像猫,更像一只老虎,“不要脸的天幕海,更不要脸的宋天官!”
若不是张幕官早有准备,他还真担心自己会被这妖修活生生掐死,然而一旁站着的虔子文终于发话了,“风华,放他下来。”
张幕官捂着脖子咳嗽了好一阵,终于把气喘匀了。
他慢悠悠理了理被捏皱的前襟,已然没了之前战战兢兢的模样,“还是你主人更聪明些,比你这猫强的太多。就算是白羽魔尊在世么,我估摸着他也打不过宋天官。”
“今天的事情,就算我和宋海官倒霉。你们把他的神魂和那把钥匙还回来,再放我们离开,这笔账就此消了。”
张幕官话说得心平气和,心里却像被火烤般灼烫焦虑。
怎么可能一笔勾销?他要这两个魔修死,要把他们千刀万剐再抽魂拷问,要把今日受过的所有屈辱加倍奉还。
如此一来,方能让他气消。
听到这话,被困在玻璃珠的宋海官也底气十足了,“你这蠢猫,还不把你爷爷我放出来?你们两个魔修,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你们以为,为什么张幕官要跟你们说这么多废话?那全是为了拖延时间,你们死定了!”
宋海官话说了半截,然而他所谓的危机究竟为何,所有人已然能感觉到了。
屋外忽地起了云,澎湃浩荡的云,堆积在天边遮住了太阳,透出一种森然可怖的气魄。
云已到风又至,风已经呼啦啦吹来了。好大的风,卷得道旁的松柏不由自主弯了腰,树枝嘁哩喀喳折断了。更脆弱的小树被连根拔起,被风卷携着飘向远方。
而后是一只红色的手掌,横立于天地之间,顶天立地气派太足。和这只手掌相比,他们所呆的书房不过是一只蝼蚁,太渺小又太可怜。
那只幻象般的手掌,忽地从天边接近了。看似极为遥远的距离,却只用了短暂一刹。
风声更足乌云更浓,狂风已经蛮不讲理地从门缝吹了过来,吹得他们几人衣襟纷飞,书房里的书架书籍哗啦啦倒了一地,发黄的纸张到处乱飞。
手掌忽地翻转了过来,每一道掌纹都清晰可见。它向着这座宅邸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带着一种报复般的狠厉。
刚行一寸,青石砖面尽数粉碎。再压一寸,耳边有轰鸣巨响,天空之中雷霆炸裂。又低一寸,压力骤增,似高山压顶无可抵御。
一旁的张凉竭力抵抗,他仍是不由自主跪了下来,吐出了一口血,已然快要昏迷。
这记要命的掌印特意避开了张幕官,连带着盛着宋海官的那粒玻璃珠也完好无损,周围连地砖都没碎一块。
眼见这些人狼狈的模样,宋海官张狂地笑了,“父亲在我身上留了一道符咒,若是我遭遇危机,符咒就会发动,那威力足以抵得上练虚修士全力一击。现在,你们的报应终于来了。”
他要他们死,要这两个魔修肉身无存神魂俱灭!
两个修为被拘束到元婴的修士,在练虚修士奋力一击面前,也不过是稍微灵活些的蚂蚁罢了,稍一费力也能拍死。
宋海官的神魂不满意地啧了一声,要不是虔子文的剑太快,其实自己的肉身根本不会受损,这符咒发动终究慢了一些。
在这狂风雷霆之中,虔子文也笑了,他扬了扬眉道:“出事了就找爹,这道理天下通用,我可不想惯着你。”
小少年终于抬起了手中的剑,平平一扬点向天空,“开天。”
太简单也太粗陋的招数,没有半点灵气波动,跟个三岁孩子挥动木剑差不了多少。
可一剑挥出之后,狂风骤停雷霆已息,厚重的云层也被均匀地辟出了一道缝隙,如门扉洞开光明普照,片刻后又是风平浪静。
然而那道掌印兀自不停,它固执地继续往下压,非得将这几只小蚂蚁拍死了才甘心。
高山压顶般的压力更重了,张凉已然听见他的骨头在咯吱作响,整个人只能狼狈至极地趴在地上,他连气都喘不匀了,每喘一口气,肺都快要炸裂。
“哎,不够呢。”虔子文叹了口气,模样有点忧伤,“雪花,我是不是没有以前厉害了?”
白衣蓝眼的妖修支棱着两只毛耳朵,闻言表情诧异地问:“魔尊,你别逗我了。天底下有什么招数,能敌得过你两剑之威?”
两剑,这魔修不是只挥出一剑么,怎么突然就变成两剑了?
张幕官全然不解,他于这狂风卷席间紧盯着天空看,忽地脸色一变。
第30章
原来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剑,张幕官呆愣愣地想。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呆呆盯着天空看,表情僵硬似是要哭又像欲笑。
被塞进玻璃珠的宋海官什么都看不到,他兀自不解地叫:“张幕官,张幕官,你怎么了?”
然而不用张幕官回答,宋海官已然察觉到周围发生了什么。
本来蜷缩着趴在地上,每喘一口气都费劲的张凉,已经缓缓地坐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一点也不疼,紧接着他也不由自主望向了天空。
那道摧枯拉朽似高山压顶的手掌,忽地在空中停滞不动了。
而后响声大作如雷霆万钧,一下更比一下生猛。每一击都似在张凉耳边炸裂,纵然他捂着耳朵,那声音也尽数钻了进来,劈得他耳鸣眼花快要晕倒。
是一道看不见的剑气,在与红色掌印拼杀搏斗。它又狠又猛,似连天海水被哄抬而起再高高落下,带着无穷无尽的气魄,狠狠地要命地往下拍,比那道要命掌印也差不了多少。
只一击,就戳中了掌印的要害。
掌纹一点点消退了,五根手指也逐个消失,最后它像是被风吹散的一朵云般,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这么一招,击溃了那要命的掌印。张凉的心噗通直跳,要不是门外被摧残得够呛的树木与地砖,他真疑心自己在做梦。
虔子文弹了弹剑锋,将那把剑收回了剑鞘,慢条斯理念出了这记剑招的名字:“开海。”
他身上不见半点杀气,仿佛还是当初那个纯良温善的小少年,会眨着眼睛茫然无措地求助他人。
然而他分明是个煞神,一剑开天再一剑开海的煞神,张幕官向后连退三步。
煞神一步步紧逼过来,还露出了有些腼腆的微笑,“道友方才说什么来着,天幕海这次只来了你们俩对吧?”
不等张幕官回答,宋海官就开始扯着嗓子嚎:“我不信,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不死,你就是个炉鼎罢了,任人玩弄欺负的小炉鼎!”
“闭嘴!宋天明你给我闭嘴!”张幕官恶狠狠地喊,紧接着他仓皇无错地笑了,模样更像是哭,“这可是白羽魔尊,几百年前声名赫赫的白羽魔尊。”
“一招开天,一招开海,只这两记剑招,天下间无人可敌,就连当时的天幕海,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白羽魔尊,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屋子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古怪的氛围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白羽魔尊那是什么人啊,围攻他的那一仗,不止惊动了正道修士,天幕海三大天官也来了两个,就差把一直闭关不出的天君也惊扰了。
纵然白羽魔尊最后死了,谁提起他来不得恭恭敬敬地夸赞一句?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光是复活了还不算,偏偏化身成这么个炉鼎资质天资堪忧的小修士。
要不是亲眼见到那两记剑招,谁会相信张幕官的话啊?
“算你有眼光。”风华的尾巴翘了起来,心情极好地绕成了卷,“我就说嘛,即便魔尊你死了,也会有人记得你。你看现在的小辈,不都挺乖么?”
虔子文扬了扬眉,表情有些赧然,“哎,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我当年败得可惨了,再怎么说都比不上宋天官厉害啊。”
这句话像是真心实意的夸赞,可在其他人听来,这分明是讽刺。
张幕官彻底认命了,他不由分说动用灵气往自己脑门上一拍,噗地一下肉身泯灭。
“谁要你自杀啊?”虔子文牙疼地啧了一声,“你比那个小混账识趣多了,我还想从你嘴里多套几句话呢。”
虽说白羽魔尊名声不错,他终究是个魔修,张幕官吃不准这人会如何对付他。
与其受尽苦楚被折磨而死,倒不如先把肉身毁了少吃点苦头。
小小的元婴在原地踌躇犹豫了一会,开口问:“我自愿洗净记忆重入轮回,魔尊是否能放我一马?”
这句话也是不带希望的询问,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谁想虔子文竟然点头了,“等我问完话以后,你就重新投胎去吧,我本来也没想过赶尽杀绝。”
“便宜了你们。”风华不满意地嘟囔,他眼睛紧盯着上下飘动的元婴不放,跃跃欲试随时准备伸手抓一下,“魔尊,你的太心软,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在算计你?”
“不管什么阴谋算计,能敌得过我的剑么?”
风华诚恳地摇了摇头,“敌不过。”
“那不就完了。”虔子文挠了挠风华的耳朵,白衣妖修舒服地呼噜了一声,“雪花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以和为贵,有什么不好。”
这话说得着实宽容大度,若非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任是谁都得当虔子文是个和蔼可亲的正道前辈。
张幕官的元婴瑟缩了一下,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
光是虔子文那两记剑招,就足以震慑人心,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修为到了这般地步,已然能够逍遥自在了,还非得图什么和睦安宁?
偏偏这个声名赫赫的魔修,眨着那双绿眼睛望了一圈,似是期待有人附和他的观点一般。
在场之人继续沉默,都没人敢说一句话。原因无他,纯粹是白羽魔尊这个名号太慑人了。
得不到回应的虔子文悻悻皱了下眉,“哎,我就这么吓人?说句实话都没人相信?”
风华把另外一只耳朵往虔子文手上凑,漫不经心地答:“是这些修士太无能,他们天生就对魔尊有了畏惧心,所以什么都不敢信。几百年前不也是这样么,魔尊一现身,所有人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活像块木头。”
虔子文点了点头,觉得还是自己的猫好。
这小东西不管什么时候都对人不屑,不论他修为多高身份如何,生气了说不理你就不理你。
风华一通撒娇得不到回应,有些无聊了。
他索性重新变成猫,一路慢悠悠顺着虔子文的胳膊往上爬,最后重新窝在他肩膀上不动了。
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时不时晃动两下,引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盯着那条大尾巴看。
虔子文逗弄了白猫好一会,才注意到气氛有些紧张。他向张幕官的元婴招了招手,“就找先前说的,你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我就放你投胎。”
如此承诺应当是可信的吧?张幕官迟疑了好一会,他生怕自己刚说完所有事情,后边白羽魔尊就反悔了,一掌把他的元婴拍得粉碎。
好在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发生,虔子文托着那团凝聚了张幕官所有记忆的光珠以后,当真信守诺言,直到他重入轮回都没出手。
虔子文肩头的白猫兀自不快地打了个哈欠,“魔尊倒不如干脆杀了他,万一天幕海在背后找事,他想不说实话都难。”
“天幕海要是来人了,那反倒好。”虔子文冷然一笑,“我巴不得他们来呢,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
这句话说得语气平平并无波动,其中浓烈欲出的杀意却如出鞘之剑般鲜明雪亮。
张凉遥遥望着他的脸,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白羽魔尊这样的人物,就合该如此。云淡风轻也罢出手狠厉也罢,都自在随性。他一皱眉一微笑,就能引得他人为之倾倒,酒不醉人人自醉。
自从见过那一剑风华过后,万事万物再也入不得张凉的眼睛。见惯了这样惊艳的人,张凉再看其他人都是苍白平庸再无颜色。
虔子文把光团收好,目光落在了沉默不语的花明远身上,“摘星楼花家的名声,我也听过。卦无疏漏算无遗策,花家人的本事我还是相信的。”
“多谢魔尊夸赞。”花明远镇定自若地鞠了一躬,“算无遗策不敢当,我修行时日太短,远不如族内长辈厉害。”
虔子文不听他的谦虚之词,只摆了摆手,“你算的也挺准啊。就好比先前那一卦,你说我与这洞府有缘,结果可不是如此么?”
他一撩长袍随意地坐在了地上,还用眼神示意花明远也坐在一边。花明远犹豫了片刻,终究顺从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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