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千人……”穆昀祈两指轻点书案,听音纳闷:“且不说在京师近郊悄无声息私募藏匿数千壮丁有多不易,便说军费当也不菲罢?朕因是好奇,难不成这主谋之人,除了权势遮天,竟还为富一方?”
赵虞德欲言又止。
“虞德有话直言,事已至此,即便言有偏颇,朕也不至见怪。”穆昀祈自留意到其人之不定。
见彼者垂首:“陛下恕罪,臣并非刻意知情不言,只此情……不过源于一些传闻,臣只怕随意妄言伤及无辜。”
穆昀祈拂袖起身:“事涉谋逆,还道什么妄言不妄言?清者自清,岂是流言轻易可为中伤?除非,其人果真行有不端!”
他言既至此,赵虞德自不敢推脱,只得将所闻禀上:“西北军中长久以来流传一事,道当初羌胡覆灭时,其镇守西关的白龙部近八千兵将不知所踪,后有传言,道是此部已教邵殿帅私自收编,藏匿在玉门关外以备不时之用!而白龙部投诚时,据闻带去了驻地城中所有金银财物。”顿了顿,“事过多时,也就大约一年多前,尝还滋扰我北境的羌胡另一残部咯泯部,忽也凭空匿迹,因是又有流言指此部同样是教邵殿帅留在西北的亲信代为收编……”
“遂你以为,此事,乃是邵景珩谋反的前策?”穆昀祈自会意。
赵虞德却摇头:“此只是传闻,且臣以为,若邵殿帅是幕后主使,乃有几点说不通。一则未发现邵殿帅与归云谷有往来,二则,谋逆之事,随时可能泄露风声,行军调兵皆当从速,邵殿帅久经沙场岂能不谙此理?然当下实情却是,自去夕我在归云谷部下眼线至今,进山的兵丁至多也就四五百人,而若谗言是真,白龙、咯泯二部兵将加在一处要近万人,照此速推算,待他悉数入驻归云谷,至少也是四五载之后了,此实与’兵贵神速’的兵家箴言背道而驰,不似惯于用兵、杀伐果断之人之手笔啊!”
穆昀祈面色凝滞:“若非是他,又会是谁?”
赵虞德微蹙眉心:“这主谋若果真如臣先前推断,未尝领过兵,则具嫌疑者还不在少数。譬如邵忱业,又譬如邵后身后、似如彭绪良这等余孽,因是请陛下再宽限些时日,容臣彻查!”
穆昀祈踱前两步,抱起窗台上的狮猫轻抚片刻,转回身:“朕至多只能再容你半月,归云谷距城中不过数十里,贼兵窝藏一日,朕便一日难安,遂半月之后,无论你是否查有所得,朕皆会发兵入山平寇,即便拿不住主谋,但擒住替之练兵者,讯问下也当有所得。”
赵虞德领旨。
“还有一事。”踱回将猫放到案上,穆昀祈挪开手边的书册,“嘉王遇劫一案,你有何见?”
“这……”赵虞德有些诧异,“此案陛下未令皇城司插手,臣不敢妄议,但臣听闻州河一带素来太平,且嘉王是带了随从出行,彼时天色也还不晚,遭此祸确有些说不通。”
穆昀祈一手捏捏猫儿,看去心不在焉:“依你之见,郭偕有望破获此案么?”
“臣以为,极难!”赵虞德目光坠地,“此案过去已有时日,嘉王与随从也皆未看清贼人脸面,周围又无其他目击者,如今唯一的线索只惟那块教抢走的佩玉,要捕获贼人,最好之法便是寻到此玉再溯源,但万一贼人不急销赃(因已得知当日劫了不该劫之人),甚已离京远走,则破获此案的可能,便是微乎其微。”
穆昀祈逗猫的手一顿:“这般说,朕将此案交与步军司,倒着实为难郭偕了?”摇摇头:“如此,你便助他一臂之力,尽早捕获歹人,澄清真相,杜绝流言!”
赵虞德再拜领旨。
其人且去,穆昀祈自逗了一阵猫,又趁那条左右晃荡的猫尾触翻砚台之前,及时拎着猫脖将之扔回窗台——想来也当做些正事了。
“喵呜----”孰料猫爪一爪踩住他那只即将抽离的手,抬起的眸子里充溢无辜。
穆昀祈失笑:“弄乱书案,你却还委屈了?”
俯身趴上他手,伸出满是倒刺的小软舌貌似示威,一面搔首弄姿又露弱态,软硬兼施,唯一的目的便是----绝不放行!
僵持半晌,还是穆昀祈先屈服,临轩替补丁大王顺毛,口中却是嗔怨不止:“那日教你留在邵宅你不愿,回来却又不安分,一心只想往那处去!”想来便生气:“宫中那几只良种猫,你与谁皆玩不到一处,偏生认定邵家那条来历不清的野狗,岂非自贱?”
“喵呜----”猫嘴张了张,叫得软糯,于主这番指责不置可否,也显不在意。
好在穆昀祈也习以为常,捋着猫毛顾自:“如今他疑心我要害寅澈,且归云谷一事也不知与他可有牵扯,我一时半阵自不会再往西院去,你若去了——”回手又一捏猫儿,语气转狠:“从此便莫回来!”
“喵----呜!”不知是这一言过重,还是耳朵教捏痛,狮猫忽而站起,一抖精神,转身跃上临轩的老树,沿枝干稳稳上攀。
穆昀祈抬头,见老树枝头立着只专心梳毛的喜鹊。
“见异思迁!”叱骂一句,在爱宠身上遇冷之人拂袖转身。
才坐回案前,便闻黄门来禀,郭偕待召。
其人入内,便就前案查无进展而告罪。穆昀祈自今无意苛责之,只就事叮嘱一通,并告知已令皇城司助他彻查。
郭偕谢过,继看天子无多言,便斗胆:“臣另有一事欲禀知陛下。”看座上人点头,一时小心:“嘉王近时将一女子带入府中长居,不知陛下可有耳闻?”
穆昀祈颔首:“嘉王禀过朕,朕也令皇城司彻查了此女身世,当是清白,遂许他此求。”一顿,显然印象已模糊:“彼女似唤……明……”
“明霞!”郭偕提醒:“此女前两日不辞而别离开王府,至今下落不明,嘉王因此震怒,令臣定要将之寻回。”
“私自离府?”穆昀祈闻言意外:“可知缘故?”
郭偕摇头:“只知她筹谋已久欲逃离,那日寻机下药迷晕随父同来的花匠之女,换上其衣裳出门,就此一去不归,至于逃离的缘故,尚未查明。”眉心缩进,“她失踪第二日一早,臣命人满城搜寻却不得果,想她一介弱女子,若无旁人相助,区区半夜间欲销声匿迹绝非轻易。遂此间……”抬起的眸中显露忧色。
“你以为,此事或又如前番秦柳直案一般,另存内情?”穆昀祈自会意。
郭偕承认:“臣所以认为此女身上颇多可疑,乃因吾等与她之初遇,便存蹊跷。”继将当日冲撞其人经过粗略道来。
穆昀祈闻听竟显意外:“此事,当初寅澈当朕一字未提,否则,朕断不会许他将此女留在身侧!”
郭偕苦笑:“嘉王正是知此,才决意向陛下隐瞒罢。”
稍斟酌,穆昀祈恍然:“这般说,寅澈果真对那女子动了心?”
实情显而易见,郭偕无意多嘴。
“如此,可就为难了……”起身踱两步,穆昀祈苦笑,“寅澈当下如何?”
郭偕回:“嘉王焦急,命我定要寻回此女!臣已劝过嘉王,然他似乎不以为然。”
踱了两圈,穆昀祈拿定主意:“此案朕也会令皇城司助你追查,这唤’明霞’的女子必须寻到,但不可令之再亲近嘉王。”回身坐下,口气转厉:“且这段时日不许嘉王再擅自出府,否则必受严惩!”
郭偕从命。自宫中出来,径直回去步军司处置了半日公务,眼看日薄西山,想起官家嘱咐,便想去嘉王府走一遭。
然而这一去,才知竟又出事了!
第六十章
嘉王白日里去建宁寺礼佛,至晚依旧不见出来,侍卫隐觉有异,入内探问才知佛事罢其人竟独自由寺庙后门离去,当下不知所踪。
郭偕闻之失色,心内连连哀叹流年不利——此起彼伏,横祸不断,着实是怕甚便来甚!然事既出,懊恼也无用,当下只得令人四处找寻。
由近侍口中得知,嘉王出门并未带多少财物,一切与寻常无异,且马也仍留在寺院内,而寺中小沙弥证明,嘉王是独自一人出的后门,并无遭劫持的迹象,郭偕心下才安定些,知他不至走远。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
立在建国寺后门外,郭偕目光循着灯火游走在远处鳞次栉比的高台楼阁间,凭空猜测着那人的落脚地。夜风拂过,带来近处湖水的味道,以及,隐隐约约的笙簧之声。
心念一动,郭偕转向侍卫:“近处可有大些的酒楼?”
侍卫回:“寺庙周围无酒楼,远去些,往北三四里有处望月楼,尚算雅静,往东的话,便要过州河去寻了,至于南边……”
郭偕打断之:“我自去望月楼,尔等兵分几路,将这周遭十里之内大些的酒楼一一搜寻过去,看可有嘉王踪迹。”已然入夜,想来嘉王殿下当也饿了……
一刻钟后,郭偕已策马驻停望月楼前。侍卫所言不假,这是周遭最大的酒楼,且算雅静。
郭偕入内寻来管事的与了些银钱细作打听,得知约莫半个时辰前,着实有个身形衣着与嘉王相似之人独自前来,当下便在临湖的雅间独酌。
所料不错,郭偕心下暗喜,匆匆随引路的小厮往里去。
穿天井进了内庭,见不远处又是一排阁子——自是临湖那些!上了阁前走廊,右转向北,沿途阁中多静谧,只偶闻谈笑声。
郭偕一路脚步飞快,将至拐角时,不防前方阁门忽开,走出一人,郭偕收脚不及,侧面与之撞上,后退一步急告罪,孰料抬眸,却见张熟稔的冷鸷寡薄脸。
那人目光亦转来,原无波澜的脸上顿露怒意:“是你!”
郭偕暗叹一气,拱手再告罪:“在下一时情急冲撞阁下,还望见谅。”
好巧不巧,这人竟是周奇!
狭路相逢,且说周奇已染醺意,加之留意到郭偕改口不再称他“表舅”,自以为刻意轻慢,岂能气平?当下对其冷嘲热讽了番,言至犀利处,旧话重提,道什么“朝廷下任,举贤不举亲……汝黄口小儿,何才何德,也敢高居?”云云,甚出狂言令郭偕自行请辞步军都虞候之职。
此刻阁内其他人闻听喧哗,皆出来相劝,然周奇借着酒意依旧喋喋不休。
郭偕本是极力隐忍,但终教他一句“养而不教”惹恼,怒令智昏,竟起反驳:“吾本克己守礼,当初也认你是为文士君子,才尊称一声‘表舅’,但如今看来,着实是高估了阁下的心胸肚量!你指我之言,本无一合情,郭某虽才德浅薄,但权位是凭一身功勋挣来,绝然无欺!汝言之凿凿,数回上谏道我欺世盗名,实不过因当年之失而耿耿于怀,遂才对我横加污蔑,妄言欺上!今日既点破,郭某言出在此,自今后,你与我相安便好,然若仍旧这般,因一己之私而咄咄逼人、纠缠不休,便莫怪我不念旧情,争锋相对!”言罢拂袖而去,留其在后跳脚怒斥。
拐过转角,郭偕听身后喧哗声终小去,心知周奇已教人拉进阁中。深吸一气,驻足静立片刻,才上前叩响那扇紧闭的阁门。
“进来!”或以为是店内小厮,屋内人听音并未设防,见到来人那一刻,才一怔。
“殿下,时辰不早,”瞥了眼桌上的酒壶,郭偕放平语调,“此处人杂,该回便回罢。”
穆寅澈放下酒盏,垂眸不言。
郭偕坐下:“殿下有何难言之隐,可能与郭某一道?”
半晌,对坐之人长叹一气:“郭兄,你说小王是否对明霞太过严苛了?明知她生性肆意,却偏生还要以常礼约束之,遂才吓跑了她?”
“殿下多心。”郭偕语焉含糊:“明霞出走,当是另有缘故,譬如……”思忖间摸摸鼻尖,“挂念亲朋,或是在外尚有未了之事……我已命人加紧找寻,想来只要她还在京中,总能寻到踪迹。”
“果真?”那人眸光一亮,旋即又暗下,“然万一,她已出京去了呢?须知当初,她也是独自一人来到京中……”
郭偕宽慰般一笑:“她入京是为谋生,离开王府乃因一己之缘故,又非负罪出逃,再说她身上无盘缠,又如何出京?想来当下是在城郊何处讨生计呢,殿下莫要多虑,容我两日往周遭寻一寻,不定很快便有消息。”
穆寅澈忖了忖,或觉他此言也有理,愁绪渐消散,便露愧意:“我就这般出来,与郭兄添烦了罢?彼时一念忽生,就想出来透透气,又怕侍卫阻拦……”
郭偕未否认:“殿下既知此举不妥,今后便莫再犯!须知当下正值多事,为免横生枝节,官家已有谕,令殿下这段时日不可再出府去。”
穆寅澈苦笑,自也知趣:“我着实不应与兄再多添烦,这便回罢。”
郭偕起身,却示意他且候片刻:“我方才来时,见御史周奇正在转角那阁中与人饮宴,万一教他瞧见殿下,必又生是非,遂容我先去一探,见机再行事罢。”
嘉王自听从。
郭偕出门去了片刻,回时面带忧色,原是转角那阁子当下竟是门户大开,要由门前经过不被发现实不可能,然而眼下才戌时,听阁中杯盏交互、笙簧喧阗之声,想来不至半夜,这席是散不得,然而嘉王晚归一刻,消息便多一成外泄的可能。
思来忖去,嘉王一咬牙:“我们就径直下走廊穿庭中出去罢!”
庭中?郭偕愣了愣:彼处遍植花木,中间尚有假山水潭等景物,就是连条小径都没有,却怎走?一时迟疑:“此间无明路,即便果真能穿出去,也会弄得一身零落,彼时或恐……”
“无妨!”嘉王心意已决,“天黑,即便沾染些尘土也看不出,再说当下也无他法,在此滞留下去,府中至半夜不见人,岂不惊慌?万一教外得知,小王可就要受难了!”
想来也是,郭偕便不再坚持。二人悄自出门,翻出走廊下到庭中,还好这两日未尝下雨,那泥地还能行走。二人凭直觉一脚深一脚浅在花木丛中摸索,不时教枝叶藤蔓勾住发丝衣角,引发苦叹连连,却也无从回头,好在不多时就踏上了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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