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未尝急答,嘉王且抬手撩起衣袖。众人放眼看去,见他小臂一道已将愈合的伤痕。彼者这才淡然:“那庭中花木杂生,小王不经意教残枝划破手臂,彼时情急只欲快些出去,并未留意,倒是回府才发现袖上有血迹,想必也是当时这血落到了郭将军衣上,只天黑未尝留意而已。”
目光相遇,嘉王嘴角不易察觉翘了翘,郭偕眼中一线浅光划过,复垂眼帘:他当然记得,那夜嘉王的衣袖,自始至终皆是干净,且他出门时,其人一直静坐阁内,所谓“观望”全属无稽之谈!然而话是出自嘉王之口,但天子信以为真,自无旁人敢质疑。
穆昀祈向郑戬:“除却血迹与时机上的巧合,可还另有人证物证指向郭偕?亦或,有他证可指凶手另有其人?”
郑戬叉手:“臣命人勘查过案发庭中的痕迹与脚印,然而终究太过错杂,难寻线索。据发现周奇尸身的杂役说,他是发现地上有血迹,且庭中花草弯折,才入内寻到周奇,后大声呼唤招来诸多人,将庭中花草踩得一片零落,已然分不清哪些是周奇(亦或凶手)留下的脚印,哪些又是众人赶去时踩出的,只此间有一路拖拽痕迹清晰可见,乃由贯穿中门至走廊的小径中段延伸至周奇陈尸处,可见是凶手将周奇拖入庭中时所留,只可惜脚印已不可辨,遂无从指认真凶。”
穆昀祈忖了忖:“但此拖痕并不在嘉王与郭偕出庭中所走的捷径上罢?”
郑戬摇头:“着实不在!遂嘉王与郭将军所过之处也才无血迹。”
穆昀祈点点头,目光扫过殿下:“诸卿可还存他问?”
众人相顾摇头,倒是赵虞德上前一揖:“臣存几问,欲请教郑少卿!”见天子颔首,转头:“赵某想问,周奇身上一共几处刀伤?且拖痕沿途可见血迹?”
郑戬未加思索:“一处,乃是一刀毙命!拖痕周遭可见血迹。”
赵虞德眯起双目:“既能一刀毙命,又是在明路上将人杀死,何不即刻逃走,而是多费气力将尸首拖进庭中掩藏,须知中庭小径随时有人出入,此举就不怕被人发现?”
“这……”郑戬露难色。
“虞德之见呢?”穆昀祈急于求解。
赵虞德俯首:“臣以为,凶手此举,是为嫁祸郭将军!藏尸庭中,要么是有所图谋,要么是凶手不欲被人发现周奇已死,此中缘故,臣忖来当是郭将军彼时尚与嘉王一道在阁中,有人证在侧,自可洗脱嫌疑,此非凶手所欲见;自然,尚有另一可能,便是彼时嘉王与郭将军已经由庭中离去,为造郭将军杀人之假象,凶手原意或是将尸首弃于郭将军所经过处,但事出意外,譬如听见外间已有人寻来,遂不得已中途弃尸!”
郑戬蹙眉:“若是这般,凶手为免与来人正面相遇,自是另择路逃离,如此庭中便当留下其人逃走时的脚印啊!”
赵虞德反驳:“此也未必!凶手显然习过武艺,身手矫健,彼时若用些轻功小心踩着庭中坠落的花叶前行,可不留足迹;或是躲在近处,听到呼声后扮作酒客或杂役小厮随众人一道现身,继而再堂而皇之离去。”
“即便这般,”郑戬依旧不甘,“然而,他要如何才能确保嫁祸到郭将军身上呢?”
“这也简单。”赵虞德一哂,“若计划顺利,他只需将周奇的尸首安置好,再弄出动静将郭将军引到庭中,留下脚印便是,只不过或是此计未行,郭将军便先出来观望周奇那一阁中动静,之后又穿庭而出,于凶手而言倒是省了一烦,只不过此计尚有一缺,便是周奇的陈尸地与郭将军所过之处离得有些远,但因种种缘故,凶手未及再作布置。”
“听来有理,”郑戬似已有七成被说服,“赵都知可有证据证明此些?”
赵虞德露憾:“皇城司未尝得旨查办此案,遂无从取证,只赵某先前办过一案,就种种迹象看来,此两案间当存关联,遂才贸然做此推测。”
郑戬转身上拜:“赵都知对此见解颇深,臣遂恳请陛下许皇城司参与侦破此案!”
穆昀祈斟酌片刻:“既皇城司手中尚有与此相关的案件,便索性由之接办此案罢,但限时两月须见分晓!”
众人领旨。
郭偕得益于嘉王的证词,当殿无罪开释,嘉王却因屡犯宗规而遭降罪,旨令其禁足府中三月、罚钱千缗。
一路虽是同行出宫,郭偕与嘉王却连对看一眼都不曾有。至宣德门前,众人四散,嘉王上马前似无意向后一瞥,郭偕才趁隙浅做一揖,道了声谢。嘉王摇摇头,其意自是不必挂心,便策马而去。
郭偕自呆立半晌,忽听身后人声喜呼:“郭兄幸还未去!”回头见赵虞德牵着匹枣红大马匆匆赶来。
“郭兄突然得释,理应尽快归家以报平安,我已替你备下马,这便去罢!”来者看去倒较之他还情急。
郭偕推辞:“多谢赵都知,然郭某走回去也不费事。”
赵虞德好言:“官家有谕,一个时辰后,令郭兄步军司听旨。遂郭兄还是莫要推辞,早去早归!”
“听旨?”郭偕一愣,“因何事?”
彼者音透玄机:“到时将军自知,切记定要准时归返衙中!”
郭偕心知再问也是徒劳,遂拱手谢过,上马驰离。
到家拜见过大人,粗略禀知了内情,又好言宽慰过二老,便离家向步军司赶。一路行至御街,忽而拉缰驻马,稍犹豫,便调转马头向宣德门去,片刻至秘书省前。
站在檐下的阴影里,郭偕不时抬头看天色,好在所等之人很快现身。
远远瞧见,那人却似不敢置信,驻足揉揉眼睛,才飞奔至前,喘息间紧攥前人衣袖,却吐不出一句囫囵话:“阿偕!你……你怎……?”
已是初夏,衣裳太薄,袖下的手臂教他掐得生疼。郭偕拍拍那只还在不断加力的手,含笑:“我无事了,特来告知你一声,今晚无须与我送饭。”
“果……果真?”彼者喜急,语无伦次:“何得这般快……是捉住真凶了?那……”
郭偕依旧带笑:“说来话长,我此刻尚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回去再与你细道。”看那人连连点头,却依旧不放手,心下无奈,又不忍提醒,只得转过话锋:“你今夜想吃什么?我若回得早便去买。”
似沉浸惊喜中未尝回神,彼者一言不发,只盯着他痴看。
郭偕暗叹一气,抬手拂去他肩头一丝轻絮,轻声:“阿渺,我要走了。”
“嗯——哦!”如梦初醒,荀渺讪讪缩手,目光却依旧在他脸上。
“晚间便买熏鱼、煎鹌子与炒肺可好?”郭偕试问。
“唔——好!你说好便好!”那人终是露了笑意。
“那我走了。”郭偕反身上马,走出好一段回头,见那个身影依旧立在原处,一手揉着鼻子。
胸口一股不明来由的热意上涌,郭偕只觉鼻尖教灼得有些发酸。闭目转头,深吸一气,扬鞭疾驰。
第六十二章
月照清庭,夜风软和,草间的虫鸣声时断时续。
西厢窗户敞开,一人临轩静坐,专心阅览文稿。
“枢密承旨张绛、兵部尚书谢骞二人,竟为财色争夺一寡妇!张绛落败,唆使寡妇继子状告后母卷走家财!”案前人一拍案,大笑转头,“阿偕,你说好笑……”话音戛止,一个“否”字在口中缓缓化去,言者悻悻闭嘴回眸。
又忘了,郭偕自那日去后,至今未归。
轻叹一气,揉揉教夜风吹得有些发凉的鼻子,窗下人托腮转头,月下的庭院开阔而静谧,坐北朝南的主屋也依旧黑黢一片,令人怅然。
荀渺未想到,那日匆匆赶回郭宅,等来的却非那人允诺的吃食,而是皇城司的消息:其人受旨外出公干,归期未定!然所向何处、公干何事,一概不详。
由惊到喜,又到忧,数日之间,荀渺与郭家人几度徘徊地底云端间,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荀渺去过皇城司,听闻赵虞德不在衙中,不知是否有意回避,公主入内探听也无果。荀渺思来忖去,介于其人一介武将,最有可能是受旨出外平乱,然近时并未听闻何处生匪事,边境也还安宁,且上对此讳莫如深,难不成还与邵氏有关?如此一想,自生忐忑:若对手是邵景珩,则后果……于此不敢多想。好在后打听得知,这些时日邵景珩、邵忱业叔侄皆在京中,本自安分各司其职,并无异常……
“呜——汪!”窗下的狗吠将出神者拉回,起身探头,见院门依旧紧闭,中庭的青石板在月下折射着幽淡的白光。
“喜福,你又乱叫!”几分不悦,朝着游荡在檐下的狗影轻叱了句。
远处又来狗吠,黑狗闻听也抬头叫上几声,似作回应,继而茫无目的来回踱步:那人离开这几日,连这畜生也心神不宁。
二更鼓声响过,荀渺有了倦意。连唤几声,黑狗才不情不愿走回,却一屁股坐门前,无意进屋。
捡起窗下的木棍挥了挥,荀渺作凶相:“你要不进来也可,但若半夜在外乱叫,定吃一顿棍子,明日还将关你一整日!”
盯着挥舞的小棍看了片刻,黑狗喉中“呜呜”两声,耷下脑袋站起,前脚跨进门,小心翼翼一回头,见那人又一挥小棍,即刻跳进屋中,找个墙根趴下,两眼半睁半闭,一见人影近前,忙埋头进爪中,一声不敢吭。
上|床躺下,荀渺辗转了好一阵,好容易睡着却又做噩梦,见郭偕回家,胸前却插了支箭,让他替自己拔除,他握住箭头一拉,便见鲜血泉涌而出,如何都止不住!猛然惊起,已是冷汗沾身。
下床饮了些凉茶,惊跳的心渐渐静下,却再无睡意。踱去推开窗牖,眼角余光乍见一星灯光,乍以为是方才梦醒眼花,用力眨眨眼再看——不假!正屋的窗上,一团光影正闪烁。
难道是----
胸口一阵狂跳,趿着鞋飞奔而出,却一脚绊上门槛,只觉身子一轻,人便扑地。瞬时的麻木感过后,撑着爬起,右脚触地一凉。
黑狗喜福快步随上,松口一物落地——正是那只被甩飞的鞋。
须臾,一人一狗已欢欣雀跃立在亮着灯的正屋前。
“是这柜中么?我已翻找过,并未瞧见啊!”里间传来轻微人声,虽含糊,却非郭偕。
荀渺凝眉,才觉事不寻常:若是那人回来,怎会不告知自己?难道是……陷害他之人贼心不死,知他离城公办,便趁夜翻墙入室,再回图谋不轨?这般……此刻去唤人也已来不及,只得当机立断!
折返庭中找了根木棍,回到檐下推开虚掩的窗户,将黑狗抱起扔入,自则紧随其后。
落地见一扇屏风。荀渺紧随喜福绕去,眼前人影一闪,他下意识举棍便打,孰料那人灵巧,偏头躲过,当下耳边响起一声:“当心——”却为时已晚,他手起棍落,敲在一硬物上,震得手臂发麻,一步跨前,又踩上滩水,脚底一滑,伸手拽住面前可拽之物,这才看清是个大木桶,当即桶身一颠,竟向此倾倒来!
好在一侧伸出只手及时将桶身拉正,然而荀渺收势不住,手一松,一屁股坐地,迎面一股凉湿感激得他周身一颤——桶中水泼他一身!
不及懊恼,抬手蒙眼:“何处狂徒,一|丝|不挂竟敢登堂入室!”言罢自一楞,思忖片刻,小心张大些指缝,入目一片平坦:那人已转身,留与他一个光|裸的脊背。
目光盯前上下游走半晌,终是犹豫着唤出那二字:“阿偕?”
接过小厮递上的裤子不紧不慢套上,那人回身:“半夜三更,你不是已歇下了么,来此作甚?”好奇而已,并无责怪之意。
“我……”荀渺好容易爬起,却是鼻头一酸,喉中发涩,费了好大力气也只道出半句:“我以为此处进了贼,不想……”
“晚了,你先去罢,衣裳我自己找。”
荀渺愣了愣,抬头才知那人是吩咐小厮。
门声开启又关闭,踢踏的脚步声还未远去,荀渺便觉手上一紧——被拉着向内去了。
湿了的衣裳被随手扔床下,后背才贴到衾褥,若不是压身上的分量太重,荀渺险要一跃而起:“湿……湿!”身上也是湿的。
彼者不耐烦:“明日换!”
唔——也对,郭家又不缺这一床被褥,或者……一阵回去自己房中睡也可……
半个时辰后。
浑浑噩噩间,荀渺总觉心头还有一事放不下,倒不是湿不湿了,而是——
对了!猛一睁眼,埋头在那人身上一番摸索,正面看罢又把后背摸个遍,才如释重负长出一气:“幸好……”
“作甚……半夜三更还腌咸鱼?”那人喋喋,似呓语。
“咸鱼?”说起这荀渺就来气,“自打跨进你家门,你却容我腌过鱼?就是当初带来的两条那么小的鱼也教你偷偷摸摸送给了常来打杂的张老汉,当我却说被喜福叼走,然你却不知这畜生从不吃腌物……”不过说到这儿,倒是……小心一回眸,果对上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下作蠢狗!”耳根一热,却还不得不忍着腰酸爬起,放下两边床帐,又一愣:这都风平浪静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暗叹一气,低头看了眼闭目似已入梦之人,只得扶着腰从他身上越过,向里爬去。
“又作甚?”低沉的声音自后来。
“我……”好容易将自己放平,荀渺撇撇嘴:“前车之鉴还当汲取,万一明早又出何急情,似如嘉王府出走个婢女,亦或殿下难耐寂寥,又独自外出不知所踪,你总要赶去处置,起身还不吵到我?遂我还是睡里面。”
那人翻过身来,眼睛依旧闭着,话音倒清晰:“你知嘉王这段时日正禁足,上下近百侍卫守着,任他生了翅膀也难飞出罢?”静默片晌,正当荀渺以为他已入睡,却又缓出一句:“且说他要再出何不测,我此回之功,便也白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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