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景母去世,景为之和兰草那对夫妻拿了钱财,却装作没钱,连景母都是村里人帮着埋葬的。
彼时村中穷困,没道理为了一个死人的坟墓下大气力,所以也就简陋了些。
眼下两座坟墓前,野草被扒得干干净净,看起来颇为整洁。
墓碑前,还各自放着瓜果,甚至有烧过纸钱的痕迹,想来村里人早景行之一步把高兴的消息来告诉了这对夫妻。
景行之看着两座墓,目光温软,他揭开篮子上的布,将自己备下的祭品加了上去。
摆放好祭品,景行之拿出纸钱,摆做堆,用火引子点燃。
黄色的纸钱簇地燃起,亮起橙黄色的火焰。
景行之敛着眉,叹气了一声。
他看向墓碑更大的一座坟,道:“我考上举人了,回头接着考进士。后人看的族谱上,肯定会写你的事迹。”
又转头看向景母的墓碑:“小秀才和小哥儿都很好,虽然日子清苦,可两个人都很好。你放心……”
来这里之前,景行之锦衣回乡的喜悦更多,可到了这里,才觉得心中沉重。
他完成了景父遗志,可这代表景父未完成自己的志向;他来告诉两位先人,他们的孩子很好,这代表他们未能亲眼见到。
烧完了纸钱,景行之洒上一壶美酒,提上篮子回身走回红尘中。
可景行之走出去没多远,耳朵尖动动,真切地听到了身后的哭声和咀嚼声。
景行之又听了一下,确认自己没听岔,拧起眉稍往坟包走。
站在景父景母坟前十米处,景行之看到一个身影缩在墓碑前。那个身影一边吃他带去的贡品。一边看着墓碑哭。
那身影瞧着像是个少年人,应当和景行之年纪差不多,不过身上衣服是最差的粗布,还打着补丁。
“你是哪家的?”景行之走了过去,提声问道。
不管是哪家的孩子,日子过得贫苦,也没有不打招呼偷吃祭品的道理。
何况村里每家每户都能从百货铺子分到钱这事,柳方也曾和景行之说起过。村里还有哪家这么穷不成?
那身影被景行之突然发出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差点坐进纸钱堆里。
不过这么一转头,也就露出了他的面容。
景行之觉得有两分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像谁。
他板起脸,厉声问道:“老实告诉我你哪家的?为什么偷吃给先人的祭品?不然我自己去问,到时候你下场可更惨。”
瘦下来的景大宝看着自己讨厌的小叔,瘪起嘴又想哭,但景行之看起来太凶,景大宝只能硬生生地憋住眼泪。
景大宝用蚊子大的声音回道:“我……我饿……”
景行之盯着人,不耐地问:“你是哪家的?是不是村里人?”
景大宝抓紧手里的大肉包子,咬上一口,哭着道:“我是景大宝!”
景大宝是谁?这个人显然没什么记忆点,景行之一时想不起来任何有用信息。
景行之又问道:“你爹是谁?”村里的少年他不一定认识,长辈那辈的倒能对上名字。
景大宝想到自己的爹,看着面前的景行之,心里更害怕。
这个小叔对他爹那么凶,还把他爹送去坐牢,谁知道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来?
可是他除了这个小叔,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房子也丢了,他听话些,这个小叔能不能帮他把房子拿回来?
景大宝在讨好举人小叔和害怕之间犹豫,手里的肉包子都忘了吃。
景行之问着人,远处景多叫他吃饭的声音响起。
小孩子声音脆脆的,似乎身体还在跑动,令得气息微喘:“举人哥哥,用早饭了!我阿姆做了鸡蛋饼!”
景行之大声回道:“这边,你慢点。”
蹲坐在地上的景大宝抱着双腿,眉头打了死结,表情显得很是纠结。
景多这小子来了,肯定会暴露他的身份……
既然迟早要暴露,还不如他自己说呢!
景大宝盯着景行之,小声道:“我爹是景为之,我娘是兰草。”
话一说完,景大宝就害怕又紧张地站了起来,死死盯着景行之。只有景行之看起来想要打他,他就……他就跑掉!
可景行之只是微蹙眉心,显得有些苦恼。
听到了景为之和兰草的名字,景行之慢慢地想起了景大宝。
可他印象里的景大宝是个白胖白胖的胖子,和眼前这些穿着粗布带补丁衣服的景大宝完全对不上号。
但是景大宝没必要骗他,所以这个瘦子,真的是景大宝。
随后景行之就陷入了纠结,他在犹豫要不要管景大宝?
景大宝也在想,这个举人小叔会不会善心大发,多少给他一些钱财东西,让他可以吃顿好的。
想到好吃的,景大宝咕噜一声咽了口口水。
景行之听见这动静,扫他一眼:“不要吃贡品。”
景大宝听话地连连点头。
他想,不让我吃贡品,应该会管我的吃吧。
景大宝的房子没了,又没什么手艺,想去找工还老被人嫌弃名声,就算是流落在城隍庙还有人打他。
没办法,景大宝只好来了他父母嫌弃的景家村。到了景家村后,景大宝就没被打过了,还得到两身破烂衣裳,一间破屋子,日子比在城隍庙好过多了。
可村民们也不怎么喜欢一个有手有脚却不干活的人,也就不怎么搭理景大宝,顶多那个好心的给点吃的,也不会给多了。
斗米恩,升米仇,村民们知道这道理,也怕被赖上。
景大宝的眼睛带着喜意看着景行之,那眼神中满满渴望,仿佛景行之变了成了排骨、鸡翅、猪蹄、肉丸子、肉包子。
但景行之只交代了一句,就皱着眉往回去的路走,牵着景多的手回去吃秀叔姆做的鸡蛋饼。
景大宝傻眼了。
你不管我,还不让我吃东西?!
景大宝回身看了看摆放着贡品的几个大碗,垂涎欲滴,脑子里不断浮现他爹娘被打板子的惨状,才控制住滴答滴答的口水。
景大宝捏着手里的肉包子,委委屈屈地又哭上了。
这回他不仅哭,还跟墓碑哭诉:“爷爷,奶奶,我好饿啊!”
“小叔还不让我吃东西,我真的好饿啊!”
景行之和景多远远地听着哭声,还有那大声的抱怨声。
景行之问景多:“景大宝什么时候来村里的?”
景多抓抓脑袋:“一个多月前吧,他之前在镇上有个小院子,但是太蠢了,被人骗着卖了还没拿到银子。他说他在城隍庙土地庙睡,有人打他,村长阿伯就让他在村里住下来了。”
“他平常干活吗?吃什么?”
“他不会干活啊,东家给点西家给点,然后自己抓鱼在山上找东西吃吧。”景多人小但心肠不错,他好几次在山上见过景大宝,还给人指过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景行之心想景为之夫妻两真是把人教废了,有手有脚的,哪怕是帮工也能吃上饭吧。
景行之头疼地问:“他吃不饱,会偷东西吗?”要是偷东西,这个就是品性问题了。
景多小脑袋摇摇,直笑:“他哪里敢偷东西,遇到狗都躲着走!胆子特别小,哭倒是哭得很大声,村长阿伯让我们别欺负他!我有听话的!”
景行之有些惊讶,看景大宝的样子是吃不饱才哭得那么惨,但吃不饱也不偷东西,倒是还行。
虽然是因为胆小,可到底没做逾越底线的事。
景行之犹豫要不要管景大宝,一个是因为景大宝是景家父母的亲孙子,有这么层关系在。
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景行之以后回来的机会可能不多。古代交通不便,他以后若是离开汉北府去别的地方,几年回来一次都是可能的。
如此一来,景大宝倒是可以留着给老屋添添人气,再一个是逢年过节来祭拜先人。
收拾屋子,拜祭先人,村里人会帮忙,可人家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总不好一直麻烦别人。
景行之心里存了想法,吃早饭的时候问了问二牛叔的意思,看看长辈怎么看景大宝。
被问的景二牛搔搔头,一通实诚话下来,还是肯定景行之这么做比较大气的意思。
等吃过饭,景行之又往坟山去了趟。
他打算去看看祭品后来被动了没?
要是景大宝听话没动,景行之就给他找条能吃饱的路。要是景大宝动了,那就算了,他也不是开善堂的。
但这个主意,在还没走到景家父母的墓碑前,就开始动摇了。
景大宝还在哭!
景行之吃完了饭,他还在哭,哭声还清晰得很,声音也响亮,可真是天赋异禀。
景行之怀疑,景大宝是不是真的饿,哭难道不要体力的啊?不需要消耗的吗?
景大宝哭得很投入,甚至抱着景母的墓碑倾情投入,哭湿了一小块墓碑的角落。
景行之扫了几眼祭品,发现没动。
可到底是景大宝不想动,还是哭着忘了动,景行之有些怀疑。
哭声扰耳,景行之怀疑了两下,用右手拍了拍景大宝的肩膀。
“别哭了。”
景大宝“呜呜呜”哭着,回头看景行之一眼:“呜呜我、我停不下来了!呜呜哼哼……”
景行之不说话,拿着一块鸡蛋饼的左手晃了晃,晃得景大宝摇头晃脑。
景大宝立马停住了哭,眼睛发直:“好香!”
“吃吧。”景行之把鸡蛋饼丢给他,看着景大宝啊呜一声恶狗开吃。
等他吃完了,景行之领着他下了山头,回到老屋让景大宝洗澡换了身衣裳。
洗完澡后,景大宝穿着景行之的旧衣服,有些高兴地拉扯袖子不停地看。
虽然是旧衣服,可穿着也比补丁衣裳舒服多了,景大宝感觉自己和穿了新衣服似的。
他满脸高兴地看着景行之,道:“小叔,衣服真好!”
“这衣服哪里好?”景行之坐在椅子上,喝着茶问他。
景大宝道:“没有补丁,还干净。”
“哟,穿锦缎的大少爷瞧得上我这衣服?我看还是锦缎衣服配你。”景行之虽是心软了,可也记得景为之夫妇出事后,这景大宝的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种人,记打不记吃。你给他吃的,给他好处,他反倒不记得你的好,你对他凶,对他恶,他就会怕你。
景行之也不想多操心,所以不会白给景大宝吃喝。
景大宝听到景行之提到锦缎,也想起了自己当初的嚣张模样。
他当初能那么嚣张,是因为他可以那样,反正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娘都会给他出头;实在不行,他爹还可以赔银子。
但是现在,他爹娘都不在了,没人再让他肆意行事,也没人再顺着他所有心意。景大宝迟了很久,终于体会了失去宠溺他的父母的悲伤。
所以就算是在流浪的时候,常常因为父母被打、被骂、被欺负,景大宝也不怪自己爹娘。他们做了坏事,可他享了他们所有的爱。
他耷拉下变小了许多的脑袋,抓住衣摆,闷声道:“我、我没有银子。”
“有手有脚,还不能挣一口吃的?”景行之看着景大宝的手脚。
景大宝瑟缩一下,身子在景行之视线下抖了一下,慢半拍才解释:“做工人家都不肯要我……,他们嫌弃我名声不好。”
景大宝还算认识几个字,按理来说找工作好找。可景为之和兰草做了什么事,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连船夫和车夫看到景大宝都绕开,哪里还会有人愿意招他做工,那不是坏了自家的名头。
是以,景大宝在县城里根本活不下去,最后只能跑到景家村。还是景家村的村民于心不忍,才没将他赶走。
景行之放下茶杯,跟景大宝摊牌:“那给我种田吧?你爹娘当初给了我二亩天地,我租给你,年租收四成。”
景行之的田,是最差的旱田,种不了水稻这种精细物件,只能种种红薯和土豆,甚至于大热天的时候还能旱死植株。所以,景行之也就是给了景大宝一口吃的,能不能吃饱,看景大宝自己肯不肯干。
而这消息对于景大宝来说,相当惊喜!
他竟然有田可以种了,有田就有吃的。
“谢谢小叔!”景大宝咧开嘴,激动地弯腰冲景行之连连鞠躬作揖。
景行之摇头道:“别叫我小叔。”
第80章
下午。
景行之和同镇的老举人见了个面。
老举人年约五十, 已经没有了继续科考的心思,家里又有田,干脆做了个富翁家,在家里教小儿子读书、给大孙子启蒙。
听闻景行之是在环水书院就读的,让老举人悄悄在心中决定,把他的儿子从府学换到环水书院来。
这一届乡试前四名, 环水书院包揽其二, 可是出了一番大风头。而这老举人消息更灵通,他知道那个第二名的李华穗, 也是环水书院出来的, 只是后来从环水书院出来离开了。
真正算来, 真实概率是四占三!环水的这届乡试的战绩,着实让人惊掉眼球。
坐着和老举人聊了一个时辰,景行之把人送走。
翌日,官府的人来测量土地, 划出适合建举人牌坊的区域, 村长和村老们选了地方,心里美得赛过抱孙子。
再过了三日,牌坊粗粗成型,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了, 景家村开始了十里八乡间的炫耀——流水席。
这一通吃喝下来, 景行之攒的金瓜子都快花光了。不过瞧着大家伙开心,这金瓜子、金花生什么的也花得值。
吃过喝过,先人也祭拜过, 祖宗祠堂更是去了好几回,景行之再次辗转回程,准备回环水书院,继续看书、学习、修炼、睡小方方的日子。
回程里,行李多了不少,人也多了两个——正是华叔姆和秀叔姆。
两人放心不下柳方,决定抛下家里的鸡、鸭、狗、牛几日,过来瞧瞧柳方。
环水书院。
一只肥肥的黑狗趴在书院门口,摊开四肢,睡成一个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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