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西风萧瑟,残阳如血,查图骑在马上,看着剩下的残兵游勇互相搀扶,包扎伤口,心内犹如死灰一片。他本以为这次设下计谋,定能有所斩获,到时候巴雅尔王子上位,他加官进爵指日可待。眼下黄粱梦醒,野望尽碎,冷冷的西风宛如马鞭,一鞭鞭抽在失意的人心上。
察格勒骑马来报,援军在半道上遭遇埋伏,全军覆没。查图也没什么意外,等了几个时辰,援军还未至,必定是凶多吉少。他凄凉地看了一眼察格勒,察格勒也负了伤,吊着一只胳膊,满面颓丧。
查图长叹一声,忽然拔出匕首,捅向心口。察格勒惊呼一声,顾不得地位尊卑,用力一撞。匕首落在地上,一本书册也跟着从查图怀中掉出来。
那原来是从江快雪处偷来的《莫飞定律》,西风哗哗翻动书页,一页上写着:
廿十:活着很辛苦,也很好啊。
查图看着这直白得仿佛幼童启蒙的字句,一时间有些想笑,眼眶却忍不住红了。
松月真醒来时,邝思清就坐在他床榻前。
松月真连忙翻身坐起来,然而看一眼军帐外黑沉沉的夜色,一切恐怕都已经晚了!
松月真一时间心如刀绞,手指紧紧抓着被衾。邝思清沉声道:“松大人,一切都是邝某的错。现如今我说什么都没用,只不过我想,江大人只是下落不明,总还有生还的希望。前阵子他独自去塞上找你时,曾对我说过,他死不了的,若他不慎被胡人俘虏,我不得为了他轻举妄动。我当时以为他是在安慰我,不过现在想来,以江大人的性子,从不说假话,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呢?”
松月真抬起头,泪莹莹的眼睛看了邝思清一眼。
邝思清又劝道:“松大人,你万万不可做傻事。我已经派人回援,迟早能找到江大人的下落。他那般关心你,若是你做了什么傻事,待他回来,该多心痛?”
松月真想说,寒之也并非不说假话,他为了叫我死心,故意给自己编出一个错漏百出的妻室来。可这话他不敢说,他宁愿相信邝思清的话,江快雪从不说假话,他若说了他死不了,那就是真的死不了。他只能这么相信,也强迫自己相信。
“请邝大人为我备马,我要回去找他。”
江快雪迷路了。
他带着人死守城门,混战中被人照心口捅了一把,当时便气绝身亡,尸体掉进河里,顺着河水一路向下漂。半途中他又死而复生,呛了一肚子的水,匆匆忙忙爬上岸。
他也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漂到了什么地方,只能顺着河水往上游走。走到晌午时肚子饿,他想在河里捞鱼吃,捞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得到四周田野找一找有没有吃的。
走着走着便迷了路,他肚子饿的咕咕叫,找到一点麦穗,生火弄了个半熟吃了,结果闹起肚子来,可偏偏身上没有带手纸。
江快雪只能找两片叶子将就一下。他觉得自己又脏又臭,索性脱了衣服跳进河里洗澡,哪知道澡洗到一半,一只大鸟飞过来,“呕——呕——”叫了两声,把他的里衣叼走了。
江快雪连忙穿上外衣,追在那大鸟身后,大喊大叫,用石头砸鸟,那鸟不屑地屙出一坨鸟屎,叼着他的里衣飞向天际。
江快雪只觉得太晦气了,看一眼身上那件外衣,因为心口被人捅了一刀,衣服破了个洞,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他心疼衣服,唉声叹气,一回头,发现自己迷路了。
江快雪转悠了几个时辰,好容易找到一条道,慢吞吞地往前走。他又累又饿,走起路来也没甚力气,只盼着吹芦城能派两个人出来找他。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嘚嘚的马蹄声,江快雪深恐又是胡人来犯,躲进路边草丛。那马上的骑士却十分眼尖,高声喝道:“前方何人鬼鬼祟祟?”
这声音是松月真!
江快雪连忙叫道:“阿真!阿真!”
松月真一愣,勒住了马下来,迟疑不敢靠近,只站在月色下痴痴地看着江快雪,竟不敢与他相认。
江快雪躲在草丛内,也羞于与松月真见面。他灰头土脸,里衣还没了,只穿着外袍,阿真见了,只怕要说他有失仪范!他怎么好意思出来?
松月真哑着嗓子,问道:“寒之?”
江快雪嗯了一声。
“寒之,你怎么不过来?”松月真声音轻轻的,有些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我不能过去……”江快雪拢起衣襟,抱着胳膊,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松月真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么?”
江快雪有些疑惑:“这话是从何说起?怎么是最后一面呢?”
松月真神色郁郁:“那好,往后你若是想我了,记得入我梦来……”
江快雪讪讪道:“这……这恐怕不行,我可没那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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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江大人,我家婆娘下不出蛋,借你贴身衣物一用!
第31章 穿成胖子(十)
他这话一说,松月真更为悲戚,叹道:“罢了。你不愿见我,那我跟着你总行吧。”
江快雪正不明所以,就见他掏出剑架到颈间。这一来非同小可,江快雪连忙冲上前,抓住松月真的手安抚道:“阿真!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军吃了败仗?那你也不用这样……这世上没什么过不了的坎儿,我大哥说,活着虽然很辛苦,但也很好,我认为十分有道理……”
他罗里吧嗦讲了一堆,松月真忽然道:“你手是热的。”
江快雪有些疑惑,收回手。又见他盯着自己,不禁羞赧,拢住衣襟讪讪道:“阿真,我也不是有意如此有失仪范的,实在是无奈,无奈,我在河中洗澡时,一只大鸟好生可恶……”
他话还没说完,松月真忽然张开胳膊,紧紧地抱住了他。
江快雪一愣,还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到颈脖间一阵湿润。
想不到阿真也有如此有失仪范的时候,那我们俩就算扯平了。江快雪想。
已经是初冬时节,早晚气温极低,松月真脱下外衣,给江快雪披上,看见他胸口破的一个大洞,目光一凝。
江快雪有些郁闷道:“你看看那些胡人,着实可恶,我好好一件衣裳,给捅出一个洞。真是可恨!”
那洞正对着心口,松月真深吸一口气,掀开江快雪的外袍查看。他原以为会看到一道伤口,哪知道那胸口平滑,竟是什么伤痕也没有。
“你戴了护心镜?”松月真问道。
“那倒没有。”江快雪想了想,松月真是可信赖之人,把事情跟他说了也没什么,便拉着松月真的手:“阿真,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这话说来就长了。”
两人骑上马,江快雪絮絮叨叨,把他的来历,与老头子的故事,还有向顾大夫学习医术的事都和盘托出,那善恶值的事,他也想说了,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了他。江快雪只能说:“在我真正离开的日子到来前,我不会死。就算被杀了,也能活过来。”
松月真难以置信,沉默着,看看他胸前破了洞的衣服,和上面的斑斑血迹。
“那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这个随我自己心意。我想早一点晚一点都可以。”有了上一个世界的经验,他已经学会该怎么控制善恶值了。想要把善恶值压下来,只要做些坏事,或者对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就行。
“那你……”松月真握住他的手:“可以晚一点再离开吗……我还没有做好跟你分别的准备。”
江快雪问道:“阿真,我所说的话,你都相信吗?”
松月真说:“你所说的委实太过离奇荒诞,但是也解释了你这一身医术从何而来,更解释了你那妻室之事,你向来不说假话,由不得我不信。”
他提起“妻室”,两人都是一阵沉默。松月真忽然说:“既然你已经到了这个世界,只怕此生都再也见不到他。你说我与他长得十分相似,你就把我当成他,好吗?”
他说得真诚而恳切,竟叫江快雪有些心疼,以前老头子也曾经说过这种话。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如果这两个人就是同一人该多好。
“阿真,你容我再想想。”
松月真不敢逼得过了,便暂且按下这事。
两人拂晓时分回了吹芦城中。众人都惊呆了,那混战中不少人都见到江快雪被刺了一刀,没想到他竟然能生还,简直是天降神迹。与他一起死守城门的左右布政使并几个百户长列队而出,将两人迎入城中,百姓见了他,都额手称庆,只道他果然是神仙下凡,有观音菩萨庇护。
邝思清派来的援军也到了,两人在住处休息几个时辰,便起来打点城中诸事。胡人突袭时破坏了诸多防御工事需得尽快修正,伤员需尽快医治,还有邝思清还在前线扫尾,军需粮草需得备上,江快雪又命人传讯给他,向他报了平安,又命他只管心无旁骛将敌军残部料理干净,吹芦城中之事不需他分神。
两人着实忙碌了几天,待到一切都处理妥当,邝思清也带兵回来了。他带着军队,到了城门口,却下了马,跪在城外。江快雪早在城头开门迎接他,见他如此,连忙下了城头,扶着他道:“邝大人,你这是何故?你带兵击退胡人数百里,保我边疆五年安宁,上不愧对皇恩,下未辜负百姓,你何来这一跪?”
邝思清羞愧道:“江大人莫要安慰我。是我好大喜功,中了查图的计谋,险些误了大事。若江大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邝思清也只能以死谢罪。”
江快雪欣慰道:“吃一堑长一智,邝大人这次受了教训,想必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快起来吧。”
他把邝思清扶起来,一行官兵们进了城。百姓们早听说他们打了胜仗,胡人惨败,至少可保五年边境安宁,各个奔走相告,在城内夹道欢迎。
人群之中,一人紧紧盯着与邝思清并行的江快雪,见他竟然当真毫发无损,面露疑惑之色。
江快雪看着那一水缸的鱼,十分头痛,问松月真:“你真的不喜欢吃鱼吗?”
松月真迟疑道:“并非不喜欢吃鱼,我小时候挺爱吃的,可是有一次看到杀鱼,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难受……”
江快雪纳闷:“你心疼鱼?”
“倒也不是……”松月真垂着眸子:“我小时候经常做梦……梦见有个小孩子,坐在狭小逼仄的地方杀鱼。他的动作十分利落,可是那双小手上都是冻疮和伤痕。”
“……”
“我看不清他的脸,梦里最清晰的就是那双手,还有他处理的鱼……那个梦做多了,我就不想吃鱼了。”
“……”
松月真笑了笑:“可能是心疼那个素未蒙面的梦中小友吧。我长大之后,倒是没有再梦见他了,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江快雪认真说:“他现在很好。”
“……”
和老头子结婚后,他曾经说过:“也许咱们俩前世也有缘呢,我有时候会梦见你,梦到你小时候一个人坐在小厨房里杀鱼,梦见你一个人坐在学校的单杠上。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你,在那个时候认识你就好了……”
江快雪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老头子能梦到他以前的事,他从没跟别人说起过这些。不过他能肯定的一点就是,周围的人,只有老头子曾经梦到过那些事。
然后松月真说,他也梦见了,那个孤零零坐在后厨杀鱼的小孩子。
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也许他一直都在寻觅追逐,很早就来到了他身边。
而他因为刻板印象,却一直不肯相信,他想要的东西,其实早就在眼前了。
巴雅尔帐篷内,查图跪在地上请罪,巴雅尔本想杀了他,可杀了他又有何用,现如今他大势已去,查图连吃败仗,部落损失惨重,父王已属意将王位传给他那胆小怕事的王兄,他巴雅尔这辈子想要入主中原只怕无望了。
“王子殿下,其实我们还有一点反败为胜的机会。”
巴雅尔叹了口气,看着查图:“说吧。”
“那送子菩萨有古怪!我手下来报,当日是他亲手捅了姓江的一刀,准确无误,可那姓江的却一点事也没有!”
巴雅尔皱起眉,思索道:“是不是你那手下未捅在要害上?”
“我的手下有多少本事,我最清楚。他宰羊放血只要一刀,手法利落干净,绝不是会捅错地方的人!”
巴雅尔问道:“难道他当真是什么天神菩萨下凡?”
查图撇撇嘴:“不管是不是,咱们都可以做文章。我听说那中原的皇帝命不久矣,可这个姓江的居然不会死,咱们要是派人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就说吃了姓江的心脏可长生不死,你说皇帝会不会动他?”
巴雅尔仍旧未想到关键处,问道:“那又如何?”
“这送子菩萨在边疆极受人敬重爱戴,姓邝的对他也感恩戴德,皇帝若是杀了他,只怕民心不稳,到时候咱们再活动一番,不愁找不到动手的地方。”
巴雅尔这才醒悟,看着查图说:“查图,你真是比草原上的狐狸还要诡计多端!”
查图有些惴惴。巴雅尔忽然笑了,扶他起来:“我就欣赏你这份诡计多端!”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边疆大捷,捷报传入京中,赵阁老家的门槛险些被人踩坏了。
他的学生江快雪是燕云州承宣布政使,拒胡之战中居功甚伟,皇帝早发出嘉奖的诏令,封赏更是源源不绝地送往燕云州。
要说他还有什么不爽的,那大概就是徐阁老的得意门生松月真也功劳不小,徐阁老这几天见了他,笑得宛如偷了鸡的狐狸,令他见了就生厌。
唉,即生赵,何生徐啊!
赵阁老穿上朝服出门。朝会上,皇帝看着身体健朗,可赵阁老想起江快雪曾说的,他已经时日无多,心中便有些不安。待陛下殁了,新帝能担起这幅担子吗?他这一年虽然成长了许多,可毕竟年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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