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砍头的四个字——乱臣贼子,这对君臣就好像闹着玩。
饭后晏昭和要出去,洵追站在门口瞧门外的一队人马,勉强认出一个身着知府官服的肥胖男人。
洵追指指那人,与他并肩的俞聂生道:“他叫贺知平,昭王巡视的时候他随行在侧。”
“人?”
“人不怎么样,最初不肯开仓放粮的就是他。”俞聂生道,“百姓站在他家府前用石子投掷,日日叫骂,孩童的童谣中也都是骂他贪污腐败不作为。”
“陛下不去吗?”俞聂生问。
洵追正欲说什么,晏昭和忽然转身远远看过来,他对洵追比了个四的手势,洵追摇头。
俞聂生看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
晏昭和说他要去四个时辰,也就相当于一整天。
“回房。”洵追拉起俞聂生离开。
在来青藤山庄之前,晏昭和对洵追说无论出什么事,洵追都必须亲自去看看。不过不会要求洵追必须得跟着一起去,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洵追可以单独行动。昭王明面上来南方,自然不可能像洵追这么自由,当地官员会为了保证见不得人的勾当不露馅而以保护昭王为由时刻监视着。
俞聂生今日正好要去城中的医馆统计药材使用数量以及病患人数。
“堤坝一塌,也不知道有没有死人。”俞聂生没什么可收拾的,带着山庄内的几个药童与洵追一齐骑马离开山庄。快要出门时,洵追将在房中休息的宋南屏也给抓出来带着,以防残破之躯还没到城中便撑不住整个人厥过去。
果真走到半道便受不了,用膳时被晏昭和强迫吃了几块肉,胃里泛上来的全是荤味,再坐在马背上被马一颠。
恶心地七窍生烟。
宋南屏掏出怀中的小布包,特高兴:“快快,快把他放下来,我扎几针。”
洵追眼神似刀望着宋南屏。
宋南屏语调轻快不识时务,“扎几针就不难受了。”
少年将手慢慢放在腰间别着的佩剑剑柄,剑身出鞘几分。
“我这有磨好的药粉,不如混着水喝点。”俞聂生眼见着洵追杀气越来越重,上前解围道。
洵追打断俞聂生,“让他扎。”
宋大夫得偿所愿。
路途不算远,宋南屏和俞聂生聊了一路,大多都是针对某些疑难杂症所作的感想。离城越近,道边的病患越多。
为方便观察,俞聂生提前下马近距离接触病患。洵追则还骑在马上,早早用斗篷将自己裹起来。他也是病患,病患和病患互相吸引后果可了不得。
远处突然骚动起来,比骚动声音更大的是女人的尖叫。
那一圈的百姓不约而同地表现出慌张,直到有人叫了一声:“快看!青藤山庄的人!”
众人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其中一老人大喊道:“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女儿!”
俞聂生正询问难民身体状况,听到老人的呼喊立即抬头,百姓们立即自动散开露出他们包围着的人。
女人倒在地上,上半身被一老妇人抱着。
俞聂生一眼看到女人挺起的肚子,以及她已经被血渗红的衣裙。
少年扔下记事本拔腿就跑,身后的药童也跟着飞奔而去,最末尾一药童折回来将带着的药箱全部都挂在自己身上,随后也朝着那个方向赶。
洵追眨眨眼,他在马背上看得比其他人都清楚。
“我也去。”宋南屏跳下马。
“哎。”洵追轻呼。
他还没来得及叫宋南屏,宋南屏便也像俞聂生一般跑了。
马跑得比你快啊。
洵追扶额叹气,一蹬马肚,马轻快地追上宋大夫。
俞聂生迅速组织围观百姓散开,环顾四周高声问道:“谁有床单!”
“羊水破了,在这里找房间接生不太可能。”俞聂生对他身后的药童道:“快找人要柴火烧滚水,其余人去借床单。”
女人失血过多,接近昏迷,俞聂生拇指掐住女人人中,顺带将她眼皮撑起查看,“醒醒!别睡!睡过去就真的过去了!”
方才叫大夫的老人和抱着女人的老妇人是一家,老人焦急道:“大夫,救救我女儿!我就这一个女儿!救救她!”
“别睡!你睡过去爹娘怎么办!”
许是老人的哭声,也或者是俞聂生的高喊,女人紧闭的双眼稍稍张开一个缝,露出失色的瞳孔。
这里不允许百姓搭简易棚子,百姓只能露宿,或者是去更远允许搭建棚子的地方,但那里已经挤满了人,再也容不下一个。
药童办事效率极高,很快借来床单,烧水的锅和柴也已经准备好。
宋南屏配好镇痛药,等着水一滚立即冲好,端给老妇人道:“喂下去,一滴不落。”
洵追没见过这场面,不远不近地坐在马背上等待。
“这家人是我邻居家的亲戚,她男人靠着婆家的钱做生意,才赚了点小钱,就带回去三个小妾。你看这一闹瘟疫,人家马上就带着小妾跑了。男人刚跑她就怀孕,你说说多可怜。”
周围百姓的话传到洵追耳朵里,洵追挑眉。
“我见过她男人,贼眉鼠眼不像好人!”另一人接话。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别人家的事情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般,洵追揉揉耳朵骑马离这些人稍微远些。
一盆盆血水从里头端出来,慢慢响起女人隐忍而虚弱的叫声,混着宋南屏指导她如何吸气吐气。
这是他第一次单从叫声中,都能感觉到痛。
不知为何,洵追忽然想到了皇贵妃。
他的生身母亲。
洵追垂眼,双手攥住缰绳。
母妃,既然生孩子这么疼,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承受那么大的痛苦,冒着失血死亡的危险也要生下的孩子,该如珍宝般疼爱。
既生了,为什么还要抛弃?
洵追鼻尖一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为什么不要我。”
第四十三章
比起那些在父亲母亲相爱而生下的孩子,没有父母给予亲情的孩子,哪怕得到世上最尊贵的地位,他依然比那些沐浴在爱里长大的孩子要可怜。
他没有选择是否出生的权利,被动地接受他从未想要拥有的一切。
洵追无意识用拇指掐着缰绳,手指被粗粝的绳子磨地通红。
接生是项慢活,俞聂生分出一部分药童继续收集灾民情况,剩下的帮他一齐接生。床单需要有人举着,双手举起颇为费力,且一个人根本支撑不了多长时间,需要轮换。百姓自发去找能够支起床单的木棍,给孕妇灌下去的催产药才刚发作,床单便都不需要人为举起。只需要有人看着,防止撑着床单的木棍倒下。
接生是项慢活,直到傍晚才结束。
婴儿嘹亮的哭声将所有人的疲惫驱赶,安静许久的人群再次躁动起来,洵追揉揉发困的双眼顺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
俞聂生和宋南屏身上都沾着孕妇的血,药童举着清水给二人冲洗手臂上的血迹,俞聂生低着头,洵追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的喜悦。
这里见证一个新生命降临的每个人都很开心,仿佛是自家喜事一般,女人们帮助药童处理生产现场,汉子们小心翼翼屏息就着老妇人的手看刚出生皱巴巴不怎么漂亮的婴儿。
“不去看看吗?”不知何时宋南屏已来到洵追面前。
洵追立即将放在远处的目光收回,宋南屏又道:“孩子很健康,不过产妇需要休息,还有大量营养,要是没有母乳婴儿也会死。”
“什么意思。”洵追问。
宋南屏:“帮人帮到底。”
洵追听罢颇觉好笑,住着人家青藤山庄上好客房,享受侍女药童的伺候,好吃好喝不间断供应,要有多么不要脸才能说出帮到底这三个字。
自己寄人篱下,倒想着慷他人之慨。
孩子平安出生值得庆祝吗?是,医者很高兴,保住女儿性命的老夫妇心怀感激。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生活?一个跑了丈夫的女人,上有父母需要孝顺,下有嗷嗷待哺刚降世的孩子。丈夫不回来,她就是守着三从四德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活寡妇。
洵追自始至终未靠近一步,远远坐在马上等待俞聂生与宋南屏回来重新上路。
俞聂生也不同意照顾这对母子,现在情况特殊,青藤山庄虽救助灾民,但到底不是善堂。今日走进来一对母子,明天就会有大批难民上门乞求收留。
其实也不怪宋南屏有这种想法,医馆出身的少爷,自己又是大夫,自然会对救治过的患者产生同情。
洵追问宋南屏,你母亲经常教训你对不对。
宋南屏一愣,没明白。
俞聂生噗嗤一声笑出来,更显得宋南屏智力不足。
来之前没想到会遇上孕妇,天色渐晚回山庄不安全。一行人中,洵追的地位最重,俞聂生询问洵追的意思,洵追表示听俞聂生安排。
俞聂生道:“既然陛下让我做决定,那么今晚就在山庄内的医馆休息一晚,陛下放心,这间医馆不是为了治疗患者。”
“也是为研制药物吗?”洵追问。
“对。”俞聂生答,“总在山庄研究倒不如离瘟疫近一些。”
有一点洵追一直想不明白,瘟疫在南方少说也爆发了三四个月,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解决的办法?
“以前研究药方快,是因为病发症状和记载中相似,可以在记载的基础上研究,这次瘟疫和之前不同,所以要多费些时日。不过现在已经有很大进展,已经将初步研究好的药方用于治疗重症患者。”俞聂生问洵追,“不知道京城进展如何?”
“京城发现瘟疫的时间比这里晚,走之前还未有任何成果。”宋南屏最了解,他代洵追回道。
折腾一下午,众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特殊时期城内没什么好东西,医馆的厨子下了一大锅面,配上简单的菜码端上来,众人捧碗分食。洵追也跟着吃了些,挑食也得分时候,若是现在挑三拣四未免太矫情。
可能是自早晨在山庄用膳后再未进食,竟觉得自己平日不怎么吃的面食格外好吃。
饭后俞聂生还得翻看医馆出账,洵追则上楼休息。
睡前宋南屏送过一次药,看着洵追一滴不落喝下去才放心离开。
洵追躺在床上望着素白的帐子,轻轻揉了揉发酸的胯,今日在马背上太久,身体一时适应不了。自从宋南屏管着他的身体,最近休息的时间没有之前多,精力也比在宫中要足。至现在,洵追也不大清楚宋南屏医术是好是坏,只觉得这人神奇的很,什么都懂一些,但好像又没一个特别精通的。
宋大夫有一个毛病,喜欢看着病人将药喝完才肯走。
洵追趴在床头干呕了会,什么都没呕出来,心中莫名火大。
在陌生环境中休息总是不安稳,天蒙蒙亮时洵追便已穿戴好坐在堂下,这时也是医馆忙碌的开始。医馆内所有人烧水煮药,保证百姓清早起床来领取药物时供应充足。
青藤山庄有自己严苛的规矩,一切药物出库以及熬制都需三人以上作证记录,为免某些手脚不干净的偷取药物去黑市上贩卖获取暴利。账房先生也配有两名,分别做记录,月末结余时请另外的先生计算。
难民聚集在城外,城内的百姓则都留在家中尽量减少出门,偶尔出门也只是去官府领取粮食,去医馆领取预防瘟疫的药物。整座城好似一座无人之境,街道四周商贩的摊位还在,没来及扔掉的垃圾也都装袋整齐放在摊位内。
洵追出门遛弯时,跟随他们一起来的药童正好从门外进来道:“小公子是要出去吗?”
洵追点头。
“外头不安全,小公子还是在馆内为好。”
洵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等药童进后院,他立即离开医馆。
本打算昨晚问晏昭和如何通知令羽营的事,但没想到根本没能回去。比起瘟疫,洵追更担心的还是崇王,就算晏昭和向自己保证李崇绝对不敢造次。人心隔肚皮,运筹帷幕也有一朝马失前蹄。
漫无目的地在城中乱逛,竟不觉中走到城外。难民还在休息,更深露重,都裹着毯子。洵追一抬眼,远远瞧见有一队人马安安静静朝这边走来,他等着人马再近些,为首的人先一步开口。
“起得这么早,昨晚休息了吗?”
洵追目光越过男人,朝后头望去。
“知府骑不了马,马车行走,比我们要慢些。”
洵追摘下出门时随意戴上的斗笠,听晏昭和解释,莫名有点想笑。
什么知府好大的架子?当朝王爷在前方开路,自己跟在后边舒舒服服坐马车?
晏昭和下马,缓步走到洵追面前,手背碰碰洵追冰凉的脸颊:“本以为你在山庄,昨夜薄阎叫人来报说你在这。”
洵追捏住斗笠将其放在晏昭和头上,背着手打量片刻摇头。晏昭和失笑,将斗笠拿下来重新帮洵追戴好,“虽说知府没见过你,但还是最好别让人看见你的样子。”
洵追皱眉,思索片刻在晏昭和掌心中写道:“谁的人?”
“陛下,一切不清楚底细的人,都要保持警惕。”晏昭和说。
“我要找一个人。”洵追写。
“谁?”
“莺歌小筑前花魁,玉姚。”洵追写,“也可能换了名字。”
“范围。”
洵追尽量回忆赵传之当时呈上来的证据,“半年前嫁给来京城做生意的商人。”
晏昭和笑道:“这可不好找,南方商人去京城是常事,陛下是要臣大海捞针吗?”
洵追摇头,不好找,但也好找。
来京城的商人,都是在当地做生意的翘楚,每次进出货官府都会有出行记录。莺歌小筑当花魁女子必定才貌双全,只需在这些商人中挑出近半年娶妻者,一个个问过去便可。
莺歌小筑始终是他放不下的案子,他相信蔻丹只是想为雏娘顶罪。蔻丹那样的女子,不该包庇罪犯,也不能被冤枉。
“陛下记得将您抓去莺歌小筑一男一女吗?”晏昭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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