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和并不是对东城的惨剧一无所知,当初黎崇献祭后,他也是靠着这些与黎崇有关的大小事捱过这么些无望的日子,他也清楚这些事情对于黎崇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压垮那位神将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离舟伸手拂过他的后颈,故作轻松地说:“那个白星灯,回去把它敲了下水煮,净搞这种害人的事情。”
林清和把他抱的更紧了,说:“都过去了,只是幻象而已,假的。”
江离舟笑的有些勉强:“对,假的——咱们走吧,湟中等着救命呢。”
城门被推开时沉重的吱呀声,夹杂着铁锈和血腥味的脏乱气息,都让江离舟心头神经质般地阵阵猛跳。
林清和无法与他共享这种折磨,他眼前只是空旷的街道,除了荒芜,几乎没有任何可怖之处,而在江离舟眼里,到处都是死人,处处都是围着腐肉打转的虫蝇,火油和尸体混杂着的味道也愈来愈重,时时刻刻不在摧残着他的理智。
他突然推开林清和,扶着树干开始干呕,不是因为血腥的环境感到恶心,而是因为心悸和挥之不去的歉疚,逼的他恨不得把心都吐出来,才能觉得干净。
林清和着急地去拍他的背:“不舒服吗?”
江离舟说不出话,他什么也吐不出来,窒息感梗在心口,他一步都走不下去了,他甚至想扭头离开这个地方,但是理智又告诉他没有回头路可走。
他半蹲着,连头都抬不起来,林清和转过去把他抱在怀里,说:“我去过东城一次,很繁华很热闹,听说民风比旁的地方都好,几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东城有一座祠堂,供的不是哪个神,是整个九黎族。”
江离舟颤了一下,林清和从他的眼角抚到眼尾,说:“有人恨你,因为有人爱你,这些什么都不是,只是历史罢了,你不会把自己困在这种东西里面的,对吧?”
江离舟有点想笑,又想哭,觉得自己可笑,又觉得可悲,喜怒哀乐在心里转了个遍,才疲惫地靠在他身上,沉默后低声说:“我那一生,都觉得自己不幸,觉得自己渺小,对你,又自以为是,但是——”他抬手摸了摸林清和的脸,“我可能是你的不幸,但你是我不幸中的万幸。”
林清和吻了一下他的手:“什么话,我要是觉得你不幸,当时你留给我的神印我就当场砸了,现在就什么事都没有。”
江离舟低头叹气,林清和抓着他往下滑的手,笑:“你以为我是谁的话都听吗?你不一样。”
江离舟脑袋里都是嗡嗡响,被这幻象搅的心里乱成一团,趴在他颈窝里喘口气:“只有你身上好闻,我要被熏死了。”
当初林清和不愿意让他恢复记忆也有怕这种情形出现的缘故,他太了解这个人了,黎崇只觉得自己一生都是草包一个,这也对不起那也对不住,他的整个人生,在街头巷尾的童谣里是战神,在话本子说书人那里是英雄,只有他自己一直都憎恨这个人,他对自己的认知片面又偏激,给他的名号他都当惶恐和重责背着。
林清和也说过他自以为是,他也的确自以为是,正是因为觉得自己百无一用,才又想拼命把自认为自己能保护住的东西一肩抗下,觉得就算天塌地陷好歹护住一个。
他不愿意听旁人的劝解,一意孤行,自以为是,对九黎、对将士、对世人,这其中的所有情绪兑来兑去,只剩下愧疚,他自认为自己无能,觉得自己只能把一条命赌上才能算是稍稍补偿一些。
林清和在那些日子骂过他无数次偏执狂、自大鬼,却又要死要活的剜心头血为他种一片梨花林,日日夜夜地为他固魂一心要送他入轮回,在爱他的这件事上,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偏执狂。
只是因为他很清楚,黎崇在妄自菲薄的所有岁月里,那点自以为是,那些心惊肉跳,都给他了。
黎崇确实在如何爱人上没有什么天分,他想来算去,觉得在血泊里画一个盛世美梦,乱世里分一段安然岁月,就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
所以他独断专行,从不愿意和林清和分享今天的战况,不愿意让他知道死了多少人,他只说哪里的桂花开了,哪里的点心好吃,哄他骗他,说改日带他去哪里哪里。黎崇其实从来没给自己留过后路,他只是一个谎话精,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说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谎话。
也许在他接下这个担子之前,这些谎话真是他渴求的未来吧,只是没有机会等到了。
第74章 秦府
林清和让他趴在自己身上缓了缓,才说:“小道长,来,站起来。”
江离舟头晕目眩地扶着他站起身,戏谑道:“大人好严格,都没说背我。”
林清和哼了一声:“上次说背你,你让我滚,忘了?”
江离舟趴在他肩上,说:“等一下,让我缓缓,眼前发黑。”
等他缓过劲,又笑:“好记仇——那时候让你滚,今天不让你滚。”
林清和亲了他一下,说:“可是现在不背,回去怎么背都行。”
江离舟慢悠悠地点头:“遵命,克服困难,大人放心,我行。”
林清和专注地盯着他看,说:“你让我别纠结过去,今天轮到你了,不要只会说大话,我会跟你有样学样的。”
江离舟捏捏他的脸:“你那些流氓手法可不是我教的,别诬陷好人。”
林清和笑:“反正最后都用在你身上,是不是你教的最后你都会知道的。”
江离舟斜睨他:“……还挺有道理。”
他直起身突觉心口一阵钝痛,下意识地弯了弯腰,林清和忙伸手扶他:“怎么了?”
江离舟笑笑:“没事。”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能看见东城了,根本不是什么幻象,是他自己的记忆,心障蛊一直都在。
江离舟莫名地开口问:“我当时要是没想起来你,你就只在我旁边转悠,什么也不做么?”
林清和愣了愣,说:“我一直以为……你对我没那个意思,不敢僭越……”
江离舟拍他一下,笑他:“得了吧,强吻我的又不是你了。”
林清和磨磨牙过来抱他:“别说了,一时情不自禁……以为得罪你了,吓都吓死了。”
江离舟想调侃他几句,但心口疼的越来越厉害,他有点笑不出来,就若即若离地藏在他身后,说:“快走吧,耗太久了。”
*
黑鸦落回无脸人的肩头,那人的表情藏在铁具下看不出喜怒。
无脸人发出怪异的笑声,说:“弥阆手里的人蛊估计快打尽了,奇冼,你是怎么和他说的,他连不要妄动都听不懂吗?”
黑鸦落地化作一个年轻男子,单膝跪地回话:“属下是按主上的原话传去的。”
无脸人嘶哑地开口:“期宸在哪?”
奇冼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自西北一战后就没有消息了,应该在蜀中一带。”
无脸人冷哼:“让他准备去湟中,湟中受创不轻,乘胜拿下。”
奇冼应了之后又说:“那药,还要继续筹备吗?”
无脸人沉思片刻:“交给井惜吧,你去看着期宸。”
奇冼应声后又化作黑鸦融进夜空。
距江离舟消失在成州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萧繁一直站在千里眼跟前,盯着湟中的红烟就这么盯了两个时辰。
许陵正带着人在内城街道巡逻,一个小少爷似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过来,拉着许陵的衣摆死活不松,问他什么也不说话,就是哭,许陵没办法,自己带着这孩子回去了。
萧繁被从城楼上叫下来的时候,底下的人拿了几盘糕点把人哄好了,那孩子正跟大爷似的翘着脚——椅子太高,他够不着地。
许陵迎过去说:“萧师兄,你看看这怎么办?问什么都说不记得,家在哪也问不出来。”
萧繁仔细打量了一遍那孩子,他生了个圆脸窄额头,看着不过八 九岁头发有模有样地束着,身上的衣衫料子看着也不凡,就像是哪家的阔少爷。
萧繁出于谨慎,问许陵:“检查过吗?”
这些日子草木皆兵,别说来了个生面孔,就是他们自己来城楼,都要过一遍镇邪符,以防妖邪混入。
许陵点头:“检查过了,没问题。”
萧盛也过来了,叫那小孩:“哎,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黑眼珠纯粹的像玛瑙,盯着他看,然后咧嘴一笑:“我叫秦晨。”
萧望想了想:“哪个晨?早晨的晨?”
秦晨伸手去拿茶碗:“就是这个。”
萧繁把他拉过来:“这孩子你看着,问问家住哪,给送回去,如果不是时间特殊就去查了。”
萧盛冲他笑笑:“师兄放心,我来问问。”
萧繁拍拍他的肩,招呼了许陵一声就出去了。
萧盛凑过去跟秦晨套近乎,左问右问,那孩子答不上来就拿眼睛盯着他看,再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萧盛本来以为哄孩子还挺简单的,这耗了半个时辰,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什么也没问出来。
萧盛有点烦了,但是刚刚答应了他师兄,言而无信实在不好。
秦晨吃好了又吵着要出去玩,城楼处处都是重地,哪能让他随便乱窜,萧盛就说:“带你出去玩行不行?”
秦晨嘴一撇,开始哭了,两条小短腿乱蹬,萧盛想过去哄他还被踹了好几脚。
萧盛颓丧地瘫在椅子里,咚地把头砸在桌子上,绝望地劝:“别哭了!”
这孩子越哭越大声,萧繁正好要去库房拿东西,听见哭声又快步走进来,就看见萧盛神色痛苦,小孩大吵大闹。
萧盛看见他师兄进来,往他身后一遁,诉苦道:“师兄,真不是我不管,我什么也问不出来,他还要在城楼里玩,这怎么能让他乱窜。”
萧繁看着萧盛一脸痛苦,挥手让他走了:“你去帮我把库房里的朱砂拿到文书房里,这里交给我吧。”
萧盛立刻如蒙大赦地快速逃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萧繁看着太过正气凛然,秦晨看了他一会儿,竟然不哭了,抹抹眼睛晃着腿跟他大眼瞪小眼。
萧繁说:“为什么不肯说家在哪?不想回去吗?”
秦晨竟然突然从椅子上蹦下来,拉着萧繁的衣服又开始抹眼泪,可怜见儿地哼唧:“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萧繁看着奇怪,又问他:“你娘找不见你肯定很着急,好歹让家里人知道你没事,不想回去可以让你还住在这儿。”
秦晨眼泪汪汪地看他:“你不会骗我吧。”
萧繁说:“不骗人——现在可以说你住哪了吗?”
秦晨甩着小脑袋轻轻摸了摸他腰间的配剑,抬头问他:“你这剑能杀妖怪吗!”
萧繁说:“可以。”
秦晨又瘪了嘴:“那你能把我家里的妖怪杀掉吗!”
萧繁惊讶地微微挑眉,又问:“你怎么知道家里有妖怪?”
秦晨缩了缩,去抱着萧繁,说:“我看见了!家里都是妖怪!所以我才跑出来了。”
萧繁皱眉看着这孩子的头顶,说:“那你带我们去你家里,帮你除妖。”
秦晨赶紧点头:“现在就去!”
秦府的确是个富贵人家,铜门都比旁的府邸大上了两倍,萧繁带着几个弟子去叩门,半天才有一个老妪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端详了他们半天,看见他们带着剑,立刻就要关门。
萧繁抵了一下门,说:“你家的小少爷是不是走丢了?我们是把他送回来。”
秦晨从萧繁身后探出头来,那老妪的神色瞬时就变了,支吾了好几声没说出话。
秦晨上前去扯了扯她的衣服,奶声奶气地说:“婆婆,让他们进去吧。”
那老妪的嘴唇有些颤抖,声音也不正常地发抖:“回来就好……几位快请进,我去通报夫人。”
随后一个丫头引着他们落座,萧繁问那丫头:“请问,你在秦府待多久了?”
那丫头眼睛也不敢抬,匆匆地冲他行了个礼,就快步走开了。
秦晨蹦蹦跳跳地走到萧繁身旁,有些炫耀的意味:“我们家的几个丫头都是哑巴,不然她们可吵了。”
萧繁突然有点不寒而栗,问他:“有没有先去跟你娘打声招呼,说你回来了,让她好放心。”
秦晨乖巧地冲他笑:“我娘见外人要梳妆,这个时候不让打扰。”
萧繁在从大门进到大堂的这一路上,见到几个仆人都是行色匆匆,低着头看不见脸,似乎都是丫头,连个小子都看不见。
萧繁低头问他:“你说的妖怪是在哪里看见的?”
秦晨睁大了眼睛,他本来黑眼球就大,这下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傀儡娃娃,萧繁后背瞬时凉了一下。
秦晨表情露出十分的惊骇来,低声说:“得等到晚上!晚上妖怪们都现了行!他们还吃人!”
萧繁没觉得他描述的妖怪有什么威胁,只觉得这孩子倒是有些不大正常。
萧繁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这会儿秦府的夫人款款而来,先不紧不慢地给萧繁几人行了礼,萧繁赶紧站起身回礼。
秦夫人的脚步有些虚浮,看着身子骨不大好,她缓缓在主座上坐下,轻声细语地道谢:“谢谢几位,最近不太平,晨儿许多日没出去,一时贪玩,给你们添麻烦了——今天就在寒舍吃顿晚饭吧,招待不周,还请莫怪,全府上下只有我自己打理,难免怠慢。”
萧繁客气了两句,问:“家里只有夫人您照看吗?”
秦夫人掩面轻咳了两声:“我家老爷出去做生意了,商人嘛,都是在外奔波的多,只是西北不太平,也没有家书回来,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
萧繁见她神色凄切,宽慰道:“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许是驿站被毁,传信不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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