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坐在那里,忽然有点后悔,后悔自己没在一开始问酒保要一杯度数高一点的酒。眼前这人仗着喝了酒就可以放肆说话,而自己清醒着却落入了被动。
许久,他突然想明白了。自己决定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彼此异国他乡已是形同陌路。今日要是再告别,等嘉年华结束后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了。
李惟情商很高地做出了正确选择,一下子保持了冷静控制好了情绪,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甚至在知道,俱乐部被解体这件事与你有关,你还拿走了所有钱的时候,大松了口气。”
蒋翎不太相信:“是么?”
“是真的。”李惟看他喝醉了,缓缓道,“即使我们当时快要散了,即使是你叫我爬上顶峰,又亲手把我脚下那块地给拆了……我也从没有恨过你。身为兄弟,我当时知道真相以后想的是,还好那笔钱打入了你户头上而不是被别人收走不给了。毕竟钱能买命,你一定可以因此接受到更好的治疗,好好地长命百岁。”
蒋翎静了好一会儿,忽然有点神经质地笑了。
或许是喝多了酒导致他心口有些疼,他长叹了口气:“李惟,你真的心太软了……谈谈后面你是怎么解决的吧。关于俱乐部,关于你是怎么留下这些队友的。”
李惟轻描淡写说出了六个字:“我去求了我爸。”
蒋翎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又有些嘲讽,低声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在你们这些人眼中,属于别人的灭顶之灾……对于你们来说也不过就是放下一点尊严。”
“原来……当初那个人,竟然是你啊……”
李惟察觉到蒋翎情绪有些不对,可是他和他之间又隔着一段距离,根本看不清表情。
蒋翎的手握着那个酒杯握到发白,忽然肩膀有些抖动。李惟以为他哭了的时候,他却发出一声颤抖的笑声。
蒋翎伸手捂着自己的脸,手指间嵌入发间,呼吸都是带着沙哑的,像是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
李惟见他如此,漠然看了一会儿,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和这位曾经的队长形同陌路,再也无法参与他的人生了。
既然是夜半酒吧来谈话的,有些话就应该说开来,再隐瞒下去也就是揪着过去不放。
李惟平淡地告诉了蒋翎一件事情。
他爸李观澜虽然继承了大笔李家的家产,但因为和他爷爷背道而驰选择忠于学术研究,多年来几乎从没动用过那些资产。李惟也是一样,既然选择走电竞,他曾决心靠自己活下去,不再拿家里一分钱。
这是男人的承诺和信念。
可那时候,面对分崩离析的队伍,绝望无助的队友,茫然的他还是灰头土脸,回家去求了他爸。那根本不是一笔小数目,普通人一辈子都求不来。拿到钱以后他一举买下整个俱乐部的大部分股份和不动产,并且从别人手中斥巨资换回俱乐部所有权,留下了所有的队友。
谁能知道,上次清明节,李惟回老家以后,在自己房间里被看到那副被父亲挂上的《舞鹤赋》有多愧疚。
明明应该翱翔于天际的仙鹤却被人困住观赏,那是多么难受的一种处境。
李观澜面对难得向自己提出要求的儿子,还是选择了妥协。于是他那闲云野鹤自在人生的父亲,再也无法和那些事情划分界限。自己的困难却要连累亲人,李惟亲眼看着他爸明明努力了那么多年,却因为自己的缘故,又重新坐回了老式厅堂正中央的那把高背椅上。
那简直是李惟一生中仅有的,想起来就难堪至极的记忆。
蒋翎一言不发的听着,像是不为所动。然而成年人的崩溃一直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征兆。
李惟说完了,忽然觉得挺没有意思的。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就到这里吧。
从今以后,但行好事,不论前程。
既然薛青柠都能够放下曾经的一切,不论前半生的仇恨与黑暗,只迎着未来坦荡光芒的携手和爱的人一起走下去。李惟心想,那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你少喝点酒,身体要紧。澳洲的医疗系统挺慢的,要是你突然倒下了,大半夜的不见得再有人能给你挂上急诊。”李惟起身,打算回去了,“注意身体,不要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蒋翎。”
他离开酒吧,与身后的一直坐着的人背道而驰,却没有告别。仿佛他只是来酒吧逛了一圈,滴酒不沾,也没有染上尘埃。
酒吧的门一推开,在寒冷的夜里,他忽然看见门口有一个人正在靠着砖墙沉默地等他。
酒吧门口的灯把流着些潮湿水面的柏油马路映照地宛如一条寒冷的银河,那个少年纤长的身影在闪着银光的路面边上,像是数着银河星星的一个童话。
听见酒吧的门开了,少年抬头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极了。
李惟一愣,朝着薛青柠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薛青柠在冬夜吐出一口寒气:“等你。”
“等我干什么?”李惟哭笑不得,“我不是给你叫了酒店送餐,蛋糕点心吃完了么就出来吹冷风?”
薛青柠吸了口冷空气:“怕你打架,少帮手。”
李惟差点被他笑哭,他走过去脱下身上的牛仔外套给薛青柠披上:“那你怎么不进去等啊?里面有暖气。”他默默心想,这要是真打起来了你在外面也来不及进去当帮手啊。
薛青柠有些郁闷:“我没带护照。”
李惟:“……”
薛青柠不无幽怨地看了一眼酒吧门口人高马大的保安:“他们说我未成年,不许我进去。”
这倒是真的,澳洲的酒吧对未成年人管得很严,向未满十八岁的孩子提供酒精的人会受到严厉的法律制裁。所以所有卖酒的店和酒吧都对此很是小心忌讳。
李惟伸手揽着他肩膀:“不进去好,反正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也别独自来。”
薛青柠抬头,一双眼睛有些小鹿般的清澈:“我不会的。”
李惟看了他片刻,低头亲吻了一下他的额角和发顶:“好。”
其实,李惟在方才有件事说了谎,瞒着蒋翎没有说出口。
他的确是去求了他爸,但却是在他发现俱乐部资金链断裂、所有钱被转走、俱乐部被解构拆散之前。因为他所求的不是为了事业,而是求他爸出重金支援,务必不惜成本和手段,把他们队长彻底医好。
可是饱受他信赖的队长却突然走了,那些得来不易的手段和高价从国外引进的仪器全都没了用。
李惟当时愣神过后,转身发现,等待他的是一个因为分崩离析、人心不齐甚至对他心怀憎恨、面目全非的战队。
随后而来的赛季里,他代替蒋翎当上了队长,顶着巨大的压力和痛苦带队前行。却又被周立安在总决赛比赛里下绊子,比赛故意输给了SNE。所有的舆论都千夫所指他不如蒋翎有能力。说他不如那个把一切全部摧毁,将烂摊子都抛给他的前队长。
那时候李惟表面云淡风轻,和队友说着垃圾话,和粉丝笑着直播,内心里多煎熬只有他自己一人清楚。
也许是老天爷看不过吧,所以让李惟在那个赛歇期里,遇到薛青柠了。
就像是干渴走了一万米沙漠的人,眼前出现了一玻璃杯装着冰块哐啷作响的冰镇饮料。就像是孤独彷徨在黑暗里负重前行的人,总算拥有了一个依赖着他相信着他,并等他去保护的幼兽。
薛青柠明明被他剃了个光头,再见之时,却又开始信任他依赖他。
蒋翎刚才问李惟他为什么会喜欢上薛青柠。试问谁不会喜欢上属于自己的心灵救赎呢?
他只想全心全意地去对他好,不再让年幼的他也像自己一样,对着信赖的人感到失望。
薛青柠不察他心里的想法,只浅淡地说:“我有点想喝热巧克力。”其实也不一定是热巧克力,各种垃圾食品也行。反正他爱吃甜的。
李惟回过神说:“店应该还没关,我让那个商家给你加两个棉花糖,你在外面站了许久了,喝了也好暖和。”
薛青柠沉默一秒,听到有甜东西喝十分好满足,真心实意地微笑道:“谢谢。队长,你对我太好了。”
“……对你好是应该的。”李惟垂下眼,“多好都不为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大魔王也是有苦衷的。
不过李惟真是太好了………………
明天更新一个番外,与正文说有关也有关,也可以直接跳过……最好不要跳过!
因为我想要看评论!!!!
第97章 番外·愿未来光明
蒋翎在酒吧独自喝了一夜的酒,直到天亮快要关门的时候,酒保才询问他们的老板是否需要离开,才发现他们老板在喝多了后彻底睡熟叫不醒了。
他们要下班了,也不敢把老板独自丢在这里,于是叫来经理。经理十分有经验,打了个电话给他们酒吧的另一个老板,态度有些阿谀地和电话那边说了一下这里的情况。
不一会儿,就有一辆车开来停在了酒吧门口,把熟睡烂醉的蒋翎带上车走了。
靠在车后座安静沉眠的蒋翎丧失了意识,他头很疼,心口也因为宿疾被酒精催发后一阵发闷,就像是有人把他一把摁进了深海里,无论他怎么挣扎也无法脱身。
在这样痛苦的迷醉之中,他短暂且不安地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
若说蒋翎这辈子有什么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八岁那年的下午碰了他弟弟的那台钢琴。
他母亲去世得很早,父亲续弦,给他娶了一位后妈。那是一个极为善妒又内心恶毒的女人,每每望着蒋翎清丽秀气的脸总是会联想到自己丈夫的前任,一有机会就对其百般毒打。为了毁掉这个孩子,她甚至总爱给年幼的蒋翎请病假,不许他上学,也总不许他吃饭和睡觉。
与她对于继子的恶毒相反,蒋翎的后母相当疼爱自己的亲生孩子。蒋翎那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弟弟比他小了三岁,却从小吃穿不愁,被捧在手心长大百般呵护。
继母一方面想把最好的一切包括教育给予自己的孩子,不断让自己的孩子学钢琴,学书法,学奥数,又在一方面不留余力地打压别人的儿子。
可是天才终究是压不住的。
那天黄昏下午,蒋翎提早放学回到家里。他探望了一下见没人在家,孩子心性耐不住好奇和渴望坐在了家中的钢琴琴凳上,弹了一首莫扎特的《小步舞曲》。根本从没有人教他,他也没有上过任何课。只是每次偷偷听他弟弟上课,一次没练过地弹出来了他弟弟死都学不会的东西。
等他弹完琴,脸上露出一些快乐满足的笑意,像是连日来被殴打叱骂的压力都被音乐释放了。
紧接着,等到蒋翎抬起头的时候,就见到琴房门边上,他后妈站在那里以一种无比怨毒憎恨嫉妒的眼神,生吞活剥一般看着自己。
蒋翎那年八岁,始终忘不了自己是怎么被拽着头发一路拖到厨房,被他后妈举起菜刀差点砍掉右手的。
继母如同罗刹怨鬼一般,举着雪亮地刀冲他锐利尖叫:“你弹啊!!我让你再弹啊!你这个贱人,我看你还怎么弹琴!!”
“你妈是短命鬼,你要是再敢比我儿子出风头,我就送你去见你妈!!”
当时他的手伤得很重,严重到那条刀疤一直在手背上留了很多年都没有消除。但是更严重的依然是那种被人刀俎的恐惧和憎恨,简直融入了蒋翎的骨肉里,无时无刻都在啃噬着他。
于是后来蒋翎就逃了,年仅十几岁就跑出社会,睡过桥洞,给别人当过马仔,做过混子。最后靠着在网吧酒吧和歌舞厅给别人看场子,打打砸砸杀杀,有一日没一日地活着长大。
蒋翎那时候也年纪不大,刚成年的那段时间他偶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游戏上面的天赋。他学什么都特别快,干什么都特别容易上手,还比被人想得远做得好。某天,他忽然就想告别那些赖以为生不是很好的工作,有自己的一份事业。
但是在一切开始之前,他做错了一件事。
也许是少年心性不服气,急于想要和过去证明自己。十七八岁的蒋翎一冲动,就把手头这些年的积蓄寄了一部分回家去给他爸,想告诉他们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可是那笔钱根本没到他爸手里。
蒋翎的后妈拿到了那钱,被嫉妒和憎恶扭曲的女人想到了另一种将人拖入地狱折磨的办法。他后妈假冒邻居的口吻给他发去了消息,骗蒋翎说他爸病了。等到人回到家以后,立刻伙同全家人将他强行扭送进了网戒所。
那简直就是一个人间炼狱,忽视人权,要的只是木讷服从的机器,只要蒋翎有丝毫不乖乖听话的行为就会被那些人电击。
后妈故意用他寄回家的那笔钱交了“网戒费”,让他用自己赚的钱折磨自己,还专门叮嘱网戒所的人着重虐待他。那些人拿了好处,每天最常作的事情就是在蒋翎心口贴电极片通电,或者用棍子抽打他,不停想让他发誓屈服。
明明屈服就好了,但蒋翎性格实在是太倔了,总偏偏是最不听话的那个。
那段时间里,漫无边际的大肆电击和殴打宛如最可怕的噩梦,这些毫无疑问地给他以后的生活也留下了很大的后遗症。导致后来蒋翎头部留有了淤血块,全身的内脏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炎和衰竭。
终于有一天,他在被电击过后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看楼梯间的透气窗开着,瞬间就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谁都没能反应过来,甚至包括他自己。
蒋翎在下坠的时候,明明可以用手抓一下遮挡物或者缓冲一下,可是他下意识却把那双手收起,环抱起来紧紧藏于腋下缩在怀中,甚至仰面朝天不介意后脑着地。
在人生走马灯一般的放慢落下中,他心想:“我什么都没有了……唯独只有这双手,死也不能放弃。”
那时候他竟然一点也不怕,只对自己说:“我既敢活,又怎惧死?”
“如果我今天能活下来,我以后要对得起自己。只因,我也曾向死而生过。”
当时是四楼,少年瘦得一点肉都没有的身躯,宛如一副枯骨没有缓冲地狠狠砸在了有人经过水泥地上,当即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剧痛比死了还要折磨人,却无时无刻提醒着他还活着。
由于伤得太重,网戒所的人众目睽睽下怕他死了,只得叫来救护车将人送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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