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想错了,身体上的疲惫并不会让他忘记许子航,反而记得更牢。
他们在山涧里行走,踩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眺望远处的河流湖泊,姚戈会想,他和许子航还没有一起旅行过,他们没有手拉手爬过山,没有一起在溪边席地而坐。
明明教练教他们制作的捕猎工具是投石器,姚戈看着手里的竹签和橡皮筋却只想起自己书架上那个被他摸了好多年的弹弓和那个似曾相似的午后。
当他套着绳索半吊在岩石上,脑袋里突然冒出的又是许子航这个胆小鬼,去玩水上乐园都能哇哇大叫,要是让他来攀岩可能命都要吓掉半条。
“喏,用水冲一下。”林季森拿着一瓶矿泉水给姚戈冲水,姚戈的手心被碎石砾刮得都是小伤口,要是换了别人林季森肯定要嘲笑一番,但偏偏是姚戈,他看了一眼衣服都脏兮兮的人,“痛不痛啊?”
“还行。”姚戈在下坡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从山上滑下去,手上的痛细细麻麻的,磕在地上的屁股更遭罪,最主要还是太丢人。他心里暗骂许子航,要不是他,自己早就在国内了,怎么可能参加这个夏令营,搞得自己又脏又累,还不能时时洗手,简直让他度日如年。
“幸好只是皮外伤。”林季森给他上完药,问他,“你要不要休息?”
这会儿他们到了午休时间,教练让他们用这几天学习的天然生火方式自己烹饪,分组合作。
“没事。我去帮他们找野菜吧。”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野外训练培养的就是团队合作,要是他因为这么点事就休息,那也太娇生惯养。
姚戈回到队伍里去,蹲下身套上本来就脏兮兮的手套,心里嫌弃但又只能忍着,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跟着大家在泥土里拔能食用的野菜。这个时候好端端地又念起许子航的好来,好多年前许子航连烤串的竹签都要用纸包好递给他,可惜那时候的自己并不领情。
看来不知不觉中我也变了很多。
“笑什么?”铲着泥土的林季森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笑出声的姚戈。
姚戈马上收起笑,把菜上的泥土拍干净放进篮子里:“你管我呢。”
很快地,营地里架起烧烤架子,鸡腿和香肠还有小鱼穿在细棍上。姚戈想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在野外烧烤,上一次他的喜忧都很真实,喜于能与他亲近,忧于还不够亲近。
这中间相隔许多个春日和夏季,又消耗许多个秋夜和暖冬,他原来只是在“失去他”中轮回。
“钱收到了。谢了。”
“客气啥啊。”李承锦躺在冬萌大腿上,翘着脚架着二郎腿舒舒服服的,“不过你借钱干嘛?”
“考托福。”
“啊?你爸妈不让你考啊?”
许子航的笔帽抵在嘴唇上,还在想着刚刚那道题为什么做错,分出一点注意力应声:“不是,以后再和你说,先挂了,忙着呢。”
错题写了密密麻麻一整本,许子航这学期的学习习惯被强制改好,遇到错题先想原因写小结。“厚积薄发”,姚戈总是这样说。
明明已经退缩了,明明想要妥协了,但生物钟还是改不掉,每天五点继续下楼练听力,托福试题丢到抽屉里还是忍不住拿出来做。
许子航并非懒惰,并非怯懦,只是他身上太多爱的枷锁,一边是父母的期望,一边是姚戈,他在迷雾中彷徨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所以他谁都没有说,不再大声嚷嚷四处许诺,总好过失败时让人难过。
十几天的夏令营结束,姚戈把没洗的脏衣服装进袋子和干净的衣物分开,满满当当的行李箱看上去和来时一样整齐。手机震动了一下,姚戈还来不及放下手里叠了一半的裤子就过去抓起手机,上面是季霞月询问他们几点到家的短信。
他的手指停在上面,随即笑出声。想什么呢,当然不可能是自己想的那个人,后台开着的QQ毫无动静,他们两个在不联络这件事上保持着高度默契,这一个月里竟然没人打破僵局。
期末过后,许子航在奈城多留了一周,考试费都是借来的。
这次托福考场外没有等着的许兴强,电话那头也没有人关心。他在街道口买了一个烤红薯,热腾腾的,能抵挡一点心里的苦涩,与今天的日丽风清很配。
许子航被分到不一样的考场,草稿纸还是粉色。他在草稿的右上角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下面写上一行小字。
时间一分一秒地减少,许子航心无旁骛,那些执念和担忧通通都放在一旁,一路答题都很顺畅。
听力阅读口语写作,每点击下一题就是给硬币的正反面分别增添筹码,最终命运会在哪一边落下,他不去想,毕竟,再坏也坏不过现在。
还会有机会吗?还能有机会吗?我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考场上的学生陆陆续续地离开,桌子上留着的草稿纸被监考老师统一收起。夹在中间的其中一张上面有这样一句话:贝贝,好想你。
“你以后会结婚吗?”
冬萌和李承锦坐在臭豆腐摊子前,一排婚车从这个拥挤的街道缓缓驶过,戴着薄纱红盖头的新娘看着很漂亮。
李承锦伸手挡住他伸往自己碗里的筷子,不高兴地斜睨他:“问的什么屁话。”
冬萌还是从他碗里抢到一块,他迅速塞进嘴里,眯着眼睛冲李承锦得意地笑。
“如果我们没有考到同一个城市怎么办?”
“怎么可能。”李承锦拿着陈醋又倒了几下,压根不觉得这是问题,“到时候填志愿一起填,A城的学校那么多,还怕没有能上的吗?”
“假设,我是说假设。如果我考很差之类的,只能去一个很差的地方,那怎么办?而且报志愿又不是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李承锦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害怕的,插了一块臭豆腐塞进冬萌嘴里:“你报哪儿我就报哪儿,行了吧?”
“不行。”冬萌急着咽下嘴里的东西,认真地开始要和他掰扯,“如果我去的地方不好,你不要跟着我。”
“好好好,你说了算。”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担忧写不好看了。在李承锦看来,决定在一起的那一刻才是最难的,“异地有什么关系,许子航和姚戈还异国呢。”
从随行花车里散出来大把的喜糖,街边的小摊贩和路上的行人都伸手接下这份喜悦,有几颗落到他们的桌子上。
冬萌伸手拿起其中一个德芙巧克力,问李承锦:“为什么结婚的喜糖都要有德芙?”
“因为德芙是Do you love me。”
第一次听说这个,冬萌是有点落伍,因为他很少吃巧克力,德芙对他来说有点贵。他撕开手里的糖纸,将巧克力掰成两半,送了一块到李承锦的嘴里。李承锦满嘴都是咸辣的味道,不想要吃甜的,但冬萌的手指碰到他嘴唇,他还是选择张开嘴含进那一小半巧克力。
Do you love me? 如果你问我,我要大声说Yes。
“如果我以后骗你,你还会原谅我吗?”
巧克力还没完全化开,就听见一句这样的问题,李承锦开始有点不高兴,就像他嘴里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乱七八糟。
“不会。”李承锦直直地看着冬萌的眼睛,“你最好不要再骗我。”他余光里看到桌子上其他糖果,轻哼了一声,“那我会去喜欢别人。”
“和别人结婚吗?”
“是啊。”
“那你要不要请我?”
李承锦挑出碗里的辣椒,眼皮都没抬:“不要。”
“为什么?”
“哎呀,你好烦啊。”李承锦停下筷子,终于被他一句接着一句的问题踩到情绪底线,“还吃不吃了?不吃就走了。”
冬萌的碗里还剩下最后一块,他用筷子夹成两半,消停下来。小声咕哝一句:“好啦。”
臭豆腐特有的香味在嘴里发散,这个味道很持久,冬萌很喜欢。他和李承锦能在一起多久,他不确定,也不奢望,能尝过就很好。明明看到的是热闹且幸福的喜事,想到自己又这样扫兴。
李承锦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一直问这些奇怪的问题,搅得他心烦意乱食不知味。但他又不敢轻易许诺漂亮的大话,免得万一将来人散时难堪。
“吃完了,走吧!”
李承锦见他故作一副轻松愉悦的模样,想来心底也和自己一样不安。他起身往前走几步,追上走在前面的人,在人群里偷偷握住他一根手指。
十七岁的夏天,少年人的悲欢散落在风沙里面,他们嘴上说着永远,心里却认为永远尚远。
这是许子航第二次面对着屏幕上的“查看成绩”,他装作自己对任何结果都能接受,却在点下的瞬间条件反射地闭上眼。
27,27,26,25.
许子航坐着没动,视线却模糊了。他承认,从头到尾他都只想要一个结果,只要有一点点肯定,他就能推翻自己舒适的堡垒,再次朝着他的星星飞奔而去。
“爸,妈,我想退学。”
班主任说得对,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要做出选择。放在陈思颐和许兴强面前的是一张打印出来的托福成绩单,A4纸上只有两行短短的表格。
许兴强和面前的儿子对上眼,许子航黝黑的眼底是年轻人专属的无畏和赤诚。他低叹,随即笑了一声:“105,比满分还多考了5分呐。”
陈思颐的眼泪滴到纸上,说不清楚心里什么感受,只问道:“想清楚了?”
“嗯。”许子航轻点了一下头,“希望你们相信我。”
他不想再向自己证明没有姚戈的日子有多难熬,他已经试过一次两次三次。这一次,他不会给自己留后路,他要挣扎着摆脱枷锁,反叛世人也毫不可惜。
第87章
“……退学?”
“是。”陈思颐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说来惭愧,因为要给他备着留学的钱,所以这房子,我们不继续看了,真是给你和老赵添麻烦,白白辛苦。”
杨亦雯怎么都没想到许子航会做到这个地步,她默不作声良久,问道:“你们为什么会同意?”
她问这句话,是真的困惑。做父母的,应该替小孩选择对他而言最好的那条路,不是吗?在可控的范围内让他去跌倒去体验,但真正的阻碍会尽力替他扫清。许兴强这样的一个大学教授,在国内的资源和人脉都不会差,有条件给许子航在奈城买一套房子,至少能让他未来的生活无忧,孩子不懂,做大人的还能不懂吗?
“因为,想让他快乐一点。”
这是陈思颐日夜辗转难眠后总结出来的答案,比起那些未雨绸缪的安排,也许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更好。
“我们给他准备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这是他的人生,他应该自己选。”
“我只想让他快乐一点。”
同为母亲,互相之间的理解和共情总是比他人多一些。陈思颐通晓杨亦雯一人养育孩子的不易,但更心疼她钻进牛角尖出不来的处境。她在挂掉电话之前,恳切地补充了一句:“亦雯,你要信任他们。”
信任他们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信任他们不会叫人失望。孩子不是父母手里的提线木偶,控制人生的权利,应该交还到他们自己手上。
快乐、信任,杨亦雯都没有给过姚戈。她心里一座沉重的大山开始缓慢地瓦解冰消,一时让她难以招架。
准高三生没有暑假,短短的两周过后就重新开学,诺大的校园里只坐着新一届毕业生。许兴强陪许子航去学校办理退学手续,接着到年段办公室与各科的老师道别。最关心他的英语老师再三确认:“真的不办休学吗?退学后就没有退路了。”
“不用。”许子航摇摇头,很感谢一直帮助自己的老师,他将手里的大红袍礼盒放在老师的桌子角落,咧嘴一笑,“以后还要麻烦老师帮我写推荐信啦!”
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空无一人,昨晚他和爸爸一起请大家在外面吃了一顿散伙饭,小五竟然抹了几滴眼泪:“你要是走了,都没人早起给我带早饭了。”
一点点搬空属于自己的东西时难免伤感,打包好所有被褥和个人物品,床和书桌全都清空。他在奈城留下的痕迹一点点被清除,只剩下姚戈家里的那一部分。
姚戈听见霞月姨在楼下喊他,从二楼的走廊探出头:“姨,怎么了?”
“你看谁来啦!”季霞月开心地张罗开了,“你妈想你,不说一声就来了,我赶紧去后院摘点菜,你来帮你妈妈拿行李到她房间去。”
在外人面前,姚戈和杨亦雯的关系一直不痛不痒地维持着,平日里都靠着赵丰年和姚戈联络为主。这会儿见了杨亦雯,姚戈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声妈,就提过行李一声不吭。
往常,杨亦雯总是在估量着他们之间的关系闹僵到这个地步值不值得,自己的心会不会痛,她想着时间是最好的缓和剂,自己受得住他的冷淡,总有一天姚戈会知道她的良苦用心。但是现在,她看着眼前的姚戈,开始想,他有多难过,他快乐吗,他要怎么熬过这么长时间。
姚戈不知道他妈突然过来做什么,估计是出差顺便过来的,他没兴趣知道。
“你好好休息吧。”姚戈放下行李,准备出去。
“小戈。”杨亦雯喊住他,拍了一下椅子示意他坐,“我们聊聊。”
姚戈心里不耐,没什么想和她聊的,但还是坐下了。
“还习惯吗?”
“习惯。”
“夏令营好玩吗?”
“还行。”
“智齿还痛吗?”
“不痛。”
杨亦雯看着姚戈,他与她说话时眉目间多了一丝戾气,彰显着他的不快。
“对不起。”
“没关……”一句条件反射的“没关系”还没说完,姚戈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改口问道,“什么?”
哪怕是问句,他的眼神还是很快地落在别处,不与杨亦雯对视。他们坐得这么近,却像两个不相熟的人一样各有各的局促和拘束。杨亦雯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姚戈,即使有机会在视频里匆忙见上一面,镜头总是被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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