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安排好了,快把你的妖术使出来,我不耐烦了。”
“不是妖术!是催眠!”
“好,那就催眠术。”
“……深呼吸,看着这块怀表,放松……”
“……”
“我是你最信任的人……”
“……”
“……现在,忘掉你的一切……你是下等街娼妇由香的儿子,你没有父亲没有姓氏,是个普通的Beta……”
“……”
“你见到成银雀的第一眼,你就不可自拔地倾慕他,想追随他,只忠诚于他。”
“……”
“他是你心的枷锁,而他的话是钥匙。”
“……”
“当成银雀要求你保守秘密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你是谁,你该做什么。”
——
从两三点水滴落地到倾盆大雨,不过一息功夫。
千秋将银雀推回建筑物内时,雨已经淋湿了两人的头发与肩膀。男人并不惊慌,只沉声道:“我立刻去拿毛巾。”
银雀并没回应,大抵不怎么在意被雨淋湿。
卡尔洛喜欢玻璃、喜欢水晶,别墅里有一半以上的墙体被做成了巨大的落地窗。等待男人回来的时间,银雀手摇着轮椅靠近窗边,凝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脆弱的花朵在雨中摇曳,掉落的花瓣在地面上铺出糜败的色彩。
视线稍稍模糊过后,重新聚焦在落地窗,他的脸倒映在玻璃窗上,异色的双眼说不出的诡异违和,连带着这张脸都让银雀莫名开始嫌恶。
将死时确实不想死,可活着时又难免觉得“死了还好些”。
人是无数矛盾的集合体,自我解析都是难题。
他在倒映中看见千秋拿着白毛巾走向他,步伐稳健而快速,脚步声却微乎其微。
“你脚步声很轻。”银雀随意道。
千秋像是牢记着船舱内的教训,并不敢直接与银雀目光接触:“怕打扰到少爷。”
他就站在银雀身侧,将毛巾盖上少爷湿润的头发,轻缓地擦掉雨水。先是头发,再是脸颊和肩颈,最后千秋蹲下身,像牢牢记着在船舱里发生的事,恭谨且卑微地替他擦掉鞋头上的水。
银雀并没看他,只看着玻璃窗上的倒映:“跪下。”
千秋动作顿了顿,并未第一时间服从。银雀面无表情,像欣赏美术馆的藏品那样,目光在两人的倒映间游走:“平时不都是跪着的吗,今天不跪了?”
很快男人的膝盖便吻上冰凉的地面。他太小心了,每个动作间都像裹挟着爱意般,让银雀隐隐作痒。他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很同情我……所以在我面前,自诩保护者了?”
“……不敢。”
“怎么说呢,多少感觉得到一点。”银雀道。
他约莫心情还不错,说这话时口吻非常平和。
“对不起。”
“道歉以外还有别的话想说吗。”
千秋没有半分停顿,沉沉道:“少爷恨老爷吗。”
“还好。”
“可是老爷……”男人说,“官港的所有权而已,怎么比得上少爷的安危。……他明明可以救少爷。”
话语有些浮夸,可从千秋嘴里说出来,就显得真诚。
“我知道。”
虽然他很像在回答,千秋却听得出来,他的少爷这是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他可以救我,只要第一时间退出官港的竞标,我就能得救,还不用被人剜掉眼睛。”
他声音轻极了,几乎要被外面的雨声覆盖。
“但他没有。……今天我还能作为你的主人,作为成家唯一的继承者,作为放眼整个帝国都算屹立在山巅上的人,永远衣食无忧,纸醉金迷,是因为他的决定。”
银雀低声发笑:“而我只是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信任别人的能力……这不是很划算吗。”
千秋保持着沉默,只静静听着。
“我从不怪罪任何人。”银雀说。
男人擦干净了他鞋尖的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般,拿着毛巾站起身,微笑着看向银雀:“少爷,到晚餐的时间了。”
“我不怎么想吃。”银雀道,“烟呢。”
“卡尔洛医生说,您最近忌烟酒。”
“那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千秋没再劝阻,顺从地拿出口袋里的烟盒,递到银雀面前。这是他习惯的硬盒BASA,他们一回到王都,千秋就备了不少在身上。
可银雀没接,垂眼看了一会儿道:“可我今天不想抽BASA。”
“……那少爷想抽什么。”
“想抽……”他思忖着道,“在船上抽的那个。”
那是水手们的爱烟,便宜,呛人,和干烟叶直接抽的味道相差无几。
外面倾盆大雨尚未停歇,千秋收回了烟:“我可以问卡尔洛医生借用一把伞么。”
“卡尔洛这儿没有伞,他从来不出去,所以也没有车。”
“我知道了。”
千秋不再多说,微微颔首后转身离开,在出门前裹上了一件黑色的风衣。
银雀仍在玻璃的倒映中看他,男人神情漠然,所有动作里都着写理所应当,写着对他的顺服。每当感受到这些,银雀总会开始心悸——他会想起幼时的狗笼,和他曾有过的那位恋人,哭着求他原谅自己的丑陋面孔。
他垂下眼,被自己的悸动折磨得呼吸沉重。
卡尔洛的别墅在郊外,周边根本没有商贩,只有一些朴实的农户。
男人在倾盆大雨中走了近一小时,才找到贩卖烟酒的小店。到他回去时,大雨已经停了,天空呈现出洗过后的浅蓝,银雀在壁炉旁的沙发上蜷缩着午睡。
千秋站在他旁边,既没有去换身衣服、擦干滴水的头发,也没有叫醒他。
睡着的银雀毫无防备,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杀掉他。
他忽然想起在狭窄陷阱中的那个夜晚,银雀也是这样蜷缩着,几乎缩在他的怀里,一边害怕得颤抖,一边因为死亡渐近而亢奋……一边啜泣着说不想死,一边安慰男人会没事的。
男人面色沉寂,欣赏良久后微弱不可闻地嗤笑了一声。
——
半年后。
“该死!”从竞标会现场出来,银雀才上了车,便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声,“扎里斯两面收钱,胆子真够大的!”
千秋连忙递上他一贯喜欢喝的冰茶,轻声道:“少爷消消气。”
“去旧宅!”
“是!少爷!”接替司机位置的是个年轻人,不过十七八岁,虽然畏畏缩缩,但车开得还不错。
而那位为了银雀死在对家狙击枪管下的司机,只得到了一大笔抚慰他妻女的钱。尸首大约已成了灰烬,他连衣冠冢都没有。
银雀从卡尔洛那儿回来后,以最快地速度查清了东部的账——尤斯汀在某天深夜死在郊外的小树林里,至于是谁做的,无人知晓。成家想有条不紊地继续发展,殷家却笼络着各地官员,以恐怖的速度一点点蚕食着成家的势力。
就在刚才,到期的官港宣布最新五年的竞标会上,成家落选了。
这意味着成家所有进出的海运都得上缴一大笔不小的税金,且不是交到皇室手里,是交到官港的承包者手里。他们失去的不止是运营官港能赚到的钱,今后官港的人能以任何借口扣押他们的货物,在明处暗处各种使绊子。
最糟糕的是,标下官港的是殷家。
千秋在银雀身边能看到的只是成家一部分的颓势,在街头巷尾的传闻里,成家仿佛已是黄昏之景。真实情况当然不会像平民议论的一样惨淡,只为隐隐的危机感笼罩在成家每一个的头上——谁也不知道主人何时会失势,就也不知自己何时会丢了饭碗。
在车上冷静了一阵后,银雀靠着车窗抽烟,许久没有说话。
千秋从车后的储物箱里拿过风衣,轻巧地披上银雀的肩头。
半年时间里,银雀再没提过找新的随侍,千秋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传奇,就连成奂也对他另眼相看。
他成功地留在了银雀的身边,作为他最信任、最爱用的随从。
银雀忽地说:“我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少爷多虑了。”
“不,”银雀低声说,“也许成家离覆灭那天不远了。”
这话只有他能说,其他的人无论是附和还是反对,都算失礼。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少爷。”千秋面无表情地说着,宣誓仿佛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尽职尽责。”
“虽然已经听你说过许多次,但这话还真是甜。”银雀说,“很中听。”
他拉了拉衣襟,沉沉地叹了口气。
银雀并不很怕失去权势与富贵,他只是顺着他既定的人生道路上行走,遇到困难与坎坷同样会焦躁烦闷,一帆风顺时也能喜上眉梢。
可这半年来,情况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糟糕,他时常会擅自臆想失去一切后的生活。
其他的也许还猜不出结末,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一旦成家完蛋,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少爷,他就会失去身边这个忠心耿耿的随从,即便他声称不离不弃。
而他不想失去。
第17章
他们抵达时,成奂就站在旧宅前。
他似乎全然没被这半年来成家的颓势所影响,仍是那副完美的管家气质,在见到银雀从车里下来时颔首躬身地失礼:“老爷已经在等着了。”
“我知道。”银雀这么回答着,微微点头后自他身旁经过,径直往府邸内走。
平日里除了睡觉,千秋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每周回旧宅和成老爷吃完饭时也不例外,通常都是父子俩对桌而坐,成奂和千秋各自居于他们身后侍奉。可今天有了些变化——千秋跟在他身后正要进去时,成奂突兀地抬手拦在他身前。
“……”
听见背后的动静,银雀侧过头:“怎么了?”
“老爷特地叮嘱了,请少爷一个人进去。”成奂不紧不慢道,“千秋就在外面等着吧。”
男人愣了愣,看向银雀等待他的示下。
“那你就在外面等着吧。”银雀说着,神情凝重了几分。
千秋没再多说什么,规矩地站到成奂身边等着。
旧宅伺候的佣人不多,但这么大的宅子,总归要十几人才能打理妥当。可今天银雀走进厅里时,里面空无一人,就连灯也没开几盏,昏暗得厉害。
他榻上手扶梯,一路走向成老爷的书房,沿途不见一个佣人,就好像这间旧宅里只剩下成奂。
“咚咚咚。”
“银雀吗,进来。”
银雀推开门,书房里的光景和楼下无异,同样的昏暗。
成老爷负手而立,站在落地窗前,房里不开一盏灯,只靠着窗外的天光照明。空气中漂浮着些许灰尘,逆着光他看不清楚父亲的脸。
他的父亲是个手段狠辣的生意人,在银雀被推到人前之前,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可以为了保住家族的荣耀、势力、财富不择手段,牺牲掉任何的男人,在年迈之后变得不爱和人打交道,除了必须他亲自管理的事宜外,成家本家一应的生意几乎都交到了银雀的手里。但那人对他仍是无情的,银雀很清楚。
只是今天不知为何,父亲的身影略显寂寥。
“父亲。”
成老爷转身看向他:“嗯,来了就好。”
“之前说过竞标会之后过来的。”银雀皱着眉,不带任何感情地汇报工作,“扎里斯把官港的标,给殷家了。”
“意料之中。”
“父亲早知道他在两面收钱了吗?”
“那倒不是。”成老爷走向旁边的酒柜,拿了瓶红酒出来。
“我来……”“不必。”
他启开红酒,倒进高脚杯里,将其中一杯递到银雀手上,自己拿起一杯晃动着醒酒:“生意都是你在照看,是什么情况,想必你心里有数。”
“嗯……”银雀点头。
老男人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垂头不知在看着红酒还是地面,若有所思地说:“成家有内鬼,是谁没查到,所以我把宅子里的人都遣走了;但说不定是你那里的人。”
“我?”银雀略略吃惊,转而眉头皱得更紧,“我从不在家里谈任何工作。”
“也可能是哪一区的负责人。”成老爷说,“成奂没查到,这人不简单。……现在说这些晚了,殷家一直在撬我们家的客商,还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贾也在四处兴风作浪,按理说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五年的官港而已,这点损失不是承担不起。”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我还是小瞧殷百晏那个老狗了,”成老爷忽地停下脚步,长长叹气,“……内阁的,常大人,跟我私交很不错,他给我透了风。”
“什么……”
“有人偷偷给皇帝陛下上了密信,举报成家和好几位参议员,西南、北部几个地方的行政官有利益勾结。”
“无凭无据就能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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