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许诺七十钱一箕的激励数额,就已是让羌民与军士们心动的优厚。
至于一百钱一箕——完全就是冤大头才会开的口。
臀部还隐隐作痛的种世衡,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与其说他听明白了,倒不如说他这会儿其实还沉浸在谪仙般优雅淡然的人说翻脸就翻脸,竟猛然做出那般粗鲁举动的震惊之中。
“我无意责怪于你,但丑话说在前头,这回我虽给你兜好了,却得下不为例。”
陆辞肉痛地深吸口气,无可奈何道:“再有类似情况,切记打探清楚物价水平了,再去开口承诺。不然的话,若你回回都折腾出这么大一笔开销来,那不出半年,怕是整路的军资都得填你的窟窿去了,哪里还管得动旁的开销?再闹一回,我可不敢再让你便宜行事了——你这行起事来,可半点不便宜。”
可怜堂堂天子,连蛤蜊都舍不得食用,就为了多省些宫中开销。
不仅如此,赵祯还一直从内库中取钱,全补贴到军用上了。
虽说目前的大宋国库还经得住东西二线的军费开销,但战事不知还将持续多久,当然是能省则省的好。
种世衡满口答应,又没忍住开玩笑的冲动,厚颜无耻道:“下官原还想着,为下官做担保的陆公家中并无妻眷,人丁简洁得很,日后还可帮下官一把,先以俸禄偿了这笔开销……”
陆辞嘴角微抽,呵呵道:“仲平相貌平平,想得倒是挺美。”
——谁同你一样,还是条不用养家糊口的单身狗?
尤其他家恋人可是十足的饕餮胃口,要养活那头小狸奴,半点不简单。
此时的狄青因一直处于领兵游走的状态,还无从得知恋人已抵延州城一事。
为了掩护来到宽州旧址筑城的那数千宋兵,他不得不带着八千兵士一改之前的主攻急袭的作风,在这相对开阔的地形上,同逐渐汇成一片的夏国追兵玩起了东躲西藏的把戏。
待他远远绕开宽州旧城,游离了大半个月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兜兜转转又赶回来。
狄青正准备派人前去侦查建城进度,却先一步从附近的羌族部落口中得知那被命名为‘清涧城’的新城,早在半个月前就已叫宋军筑好了。
狄青不禁松了口气。
虽在意料之中,但这处城寨所象征的一切长远利益,对他而言,都抵不过眼前的助益——终能解他疲兵难歇的燃眉之急了。
哪怕是铁打的人,在连着在外征战、餐风饮露月余后,都已是强弩之末了。
狄青为求稳妥,仍是派出了兵士前去侦查,在确定清涧城已成后,当机立断,带着军队连夜赶去。
他还未曾赶到城楼跟前时,在城头放哨的兵士就一眼认出了为首那铜面宋将的身份,遥遥即命人做好准备,只等狄青正式亮明身份,即放人进城。
待所有士卒都顺利进到其中后,狄青才有闲心打量这座新修成的城寨。
城墙虽是新砌成的,但用的都是从附近的羌人部落处收来的好砖,种世衡日日亲自上场监督,军士们又肯卖力,因而完全称得上稳固,可比一般的寨子要好太多了。
而供军士们休憩的营房,大多都粗糙得很,但对一直席天慕地的兵卒们而言,能有片瓦遮身,就称得上十足安慰了。
狄青也不担心这点:横竖他来前就已准备在此好好修养一阵,等彻底打乱追兵阵脚,再考虑进一步突袭夏寨的计划。那正好让兵士们自行抽些时间,修整这些营房。
他最着重看的,还是城中水源。
城里最大的水源,是新挖出一口大池,城里的其他地方,还规整地分布了二十口井。
因为这些都是源自极深的地底下的活水,在外的敌军再想做手脚,也只会束手无策。
见狄青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前随种世衡出征、现被临时委派驻守在此的林副将更是满脸骄傲,忍不住向他完完整整地阐述起了筑城之事。
狄青原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略微分神去听,但在捕捉到一再熟悉不过的名姓后,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向还滔滔不绝的林副将,情不自禁地打断了对方:“你说什么?”
林副将一怔。
对上那气势摄人的幽深瞳仁,他下意识地以为说错话了,正搜肠刮肚着回想时,根本等不及答案的狄青已牢牢攥住他的双肩,进一步追问道:“你方才可提过‘陆经抚’这三字?”
林副将这才明白狄青要问什么,虽是一头雾水,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那位京里来的陆经抚……”狄青紧张地顿了顿,才继续道:“可是姓陆名辞的那位?”
林副将闻言,简直哭笑不得:“除了姓陆名辞的那位外,还能有哪位?而说到陆经抚的话,铃辖所知,定要比下官所知要详尽的多罢!”
在确认了心中猜测后,狄青一时间百感交集。
首先漫上心头的,是爱人近在延州城中、不日或可再会,一解思念之渴的狂喜。
而有这么一位最指得信任、擅长用人信人的智士坐镇后方,他便可在前线专心作战,不必再似之前那般终日忧虑朝廷将在这一路上委派位不懂军事、空摆架子的官老爷、平白扰乱了曹将军精心布局。
除此之外,他也抑制不住对恋人安危和职位莫名变更的担忧。
不论在谁看来,在繁花锦绣、战火未及的边境任举足轻重的宰执官,都比来这烽烟四起的边戎任那要命的主帅,要好上太多了……
凭公祖对陛下的舍身相救之恩,足以挡住悠悠众口,又怎会沦落到这等境地?
狄青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飞奔回延州城去,亲眼确认公祖的安危后,再亲口问出实情。
第三百八十七章
陆经抚,陆经抚。
狄青单是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眼前就浮现出让他日思夜想的面庞,带起一阵涟漪。
可惜他再想背生双翼、飞奔回去见陆辞,短期内也断然不可能成行的。
距他进驻清涧城还不到半日功夫,一直追在他后头的夏军也终于找到了路,陆续由大里河一带抵达此处,望着眼前这座不知何时忽然拔地而起的坚实城池……发起了愣。
半个月前,此处除了宽州旧城的残亘断瓦外,分明并无其他。
宋人竟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生生把偌大一座城池修了起来!
作为这支部曲的主将,谭营最为震惊。
能跟在狄青身后整整一路,始终未被甩拖的夏国军队,显然都以骑兵为主。
其主帅谭营,擅长的即是闪击战,绝非攻坚对阵之法。
按常理而言,此时最好的决定,应是即可撤回夏寨,尽快调整,但锲而不舍地咬了宋军一路的谭营,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就此放弃。
他敢豁出去追狄青那么久,不外乎是笃定对方在这数月远征中,早已是人困马乏,士气低迷,处于强弩之末。
看似四处挑衅的嚣张下,应是一击即破的。
谭营坚信,只要让他找到机会,与之能正面决一胜负,那狄青哪怕是以一当百的猛将,也得命殒当场。
——谁能想到,狄青躲躲藏藏这大半个月,再曲折绕回此处时,竟就多了个藏身的军寨?
谭营阴着脸,绕着这座城池转了几圈后,虽看不出大破绽来,还是顶着城头上落下的箭雨,硬是命人强攻了一个时辰。
见拦住自己去路的城墙,非是他期望的徒有其表的敷衍工事后,谭营心知再坚持下去也是占不到任何便宜了,遂立即命人撤回。
一战未曾奏效后,他也不走远,只退出一射之地,就于延水河边扎了营。
之后每日,他便在营地上操练兵士,同时对城池中的宋兵虎视眈眈。
他在等。
等无法到河边取水的城中宋军粮尽水绝,让这城池不攻自破。
打着这一算盘的谭营,却是不知种世衡凭着天生的倔劲和一张天价账单,已经强行攻克了城中无水的千年难题。
更不知他的等待,注定要成为一场无用功了。
狄青淡定看着,自然不会‘好心’地提醒对方。
被夏军围住的清涧城,确实无法从外头获得军粮补给;但对同样在外行军月余,难以获得军粮补给,还连片遮身的瓦片都无从寻觅,只能露宿在外的夏军而言,更是场严峻的考验。
心细的种世衡在刚修成清涧城时,就未雨绸缪地向周边宋寨先‘借’来了大批粮草,囤放其中,仅需供狄青那数千人的话,小半年都是绝对撑得下来的。
谭营耐心地等待了小半个月,也不见固守清涧城中的宋军有半点动静,登时疑窦丛生。
即便一时半会地不缺干粮,水却因容器所限,注定囤放不了太多的。
城里人面对被他严密把守的延水河这一至关紧要的唯一水源,怎会那般无动于衷?
谭营油然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
他察觉出几分不对,一边派人侦查这座来得玄乎的城池情况,一边亲领数百骑兵冲击附近羌人村寨,烧杀抢掠,以获得临时的军粮补给。
也就是从这些求饶不断的羌人口中,他才得知,这枯了数百年的城里,竟叫一宋将给生生挖出水来了!
难怪宋军不慌不忙——若换做是他,定也会将对实情一无所知、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自己,当个跳梁小丑看待!
狄青对守在外头的执着夏军,虽日日予以关注,却不曾有过丝毫受困的焦虑。
他一早就认出了谭营的旗帜:作为李元昊麾下倍受重用的强将之一,对方敢深入追击他长达月余,不可谓不自信。
——这份傲气从何而来?
自是出自对自身的实力,以及对他的轻视了。
狄青正因看透了这一点,也是为掩护建城的种世衡,才一直按捺着与其正面交锋的冲动,甚至在躲藏闪避的过程中,故显狼狈,显现怯战之心。
不知他是有意示弱,便更催长了谭营对灭除他的志在必得,连追到明显不利于对方的城池之下,也不肯放弃。
清涧城中副将也密切关注着夏军动静,每当看谭营数次亲自带兵,前去羌寨时,他都心急如焚,反复向狄青请求出兵。
趁其主将不在军中时发兵突袭,不正是驱散夏军的大好机会么?
狄青却摇头,再次否决了这一提议:“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谭营最气恼、最傲慢、最丧失理智的时刻。
谭营领一万五千精锐骑兵,而大宋这边,纵使算上留在清涧城中的一千精兵,也凑不足万人。
舍弃据守城池、以逸待劳的优势,去选择硬碰硬的打法,双方都将伤亡惨重,哪怕取得了最后胜利,也显然是不划算的。
狄青很是爱惜手下将士:他可还准备带着他们继续出征呢,哪里愿白白折损在这里。
更何况,谭营绝非轻忽大意之辈:从他驻扎清涧城外,却是除了头日对清涧城墙发起试探性的猛攻外、就不曾靠近半步,只专心看守水源的这份守株待兔的耐心……其城府之深、心性之狡诈,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也应该快了。
狄青望向不远处山头冒出的狼烟,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金戈与哭喊声,若有所思。
——从羌寨中得到城中并不缺水的真相,应能成为压垮谭营耐心的最后一根稻草罢。
当晚,夏军军营中骚动频频,传出的声响之大,连清涧城头的兵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狄青亲至墙头,沉默地等待一阵后,却见敌军军营猛然炸开一些响动,伴随着谭营的怒骂声,一小队夏兵急冲清涧城门处来。
就在城头宋军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战时,那小股夏军却做出了让所有人意外的举动:在进入一射之地前,他们不仅抛下了兵器,还将护身的铠甲截了,就这么手无寸铁地继续靠近。
“这——”
副将摸不清他们意图,一时间没了主意,下意识地看向狄青:“狄铃辖,这是……?”
狄青轻轻地点了点头,猛一提声,以党项话喝道:“站住。”
那队夏军闻声而止,眼巴巴地望着上头,仿佛重新找到了什么主心骨,口中叽叽呱呱的,不知说着什么。
包括副将在内的大多宋军将士,压根儿就听不懂那由李元昊新折腾出不久的党项话。
他见狄青认真听着,不时回答几句,心里只剩佩服,暗道这制科魁首便是非同一般。
既听不明白,他便静静等着,一心只等着狄青下令。
狄青面不改色地听完,点点头后,那队夏军就安心站着,一动不动了。
在副将迫切等着答案时,就见狄青倏然一扬手。
他所给出的,竟然是立即打开城门、冲击下夏寨的信号!
副将诧异地瞪大了双眼,刚凭本能将军令传达,便听狄青沉声喝道:“夏狗竟如此嚣张,上门来妄言挑衅……还忍什么?立即出击!”
这话一出,顿如一滴冷水落入沸油之中,让原本一头雾水的宋军彻底炸开了锅。
在城里好吃好喝地养了大半个月,他们早已彻底恢复元气,不少人甚至还胖了一小圈。
面对敢围困他们的嚣张夏军,被堵在城里的他们可谓攒了一肚子火,若非军纪严明,早就有人要忍不住了。
如今刚被那小队夏军惹得一头雾水,经狄主将亲口解惑后,登时气得他们破口大骂。
于是狄青一声令下,所有人立马握紧手中兵器,跨上马背,随着城门迅速大开,就冲出了无数凶神恶煞、喊打喊杀的宋兵来。
那手无寸铁地站在城门前的小股夏军,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愤怒的宋骑踏成了肉泥。
谭营做梦也没想到,一直表现得畏畏缩缩、狼狈不已,叫他很瞧不起的狄青,竟会这般不按常理出牌。
他在羌寨中未能搜集出足够的粮食补给,而随军的那些军粮早被吃了个精光。
只勉强吃了个半饱的将士们士气低迷,而他眼中原本的依仗不过是场笑话……面对这一难破僵局,他再不甘心,也只能恨狄青这小子运气太好,不得不撤退了。
作为最后一搏,也是为防备宋军在他撤军时看出破绽、乘士气追击,他才派一小队兵士上前诈降。
他哪里想到,诚意十足的解甲之后,刚和颜悦色地应承了投降这一请求的狄青,就瞬间来了个翻脸不认人,亲自带兵朝他阵中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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