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胡说。”贺眠周身气氛骤降,他知道李泽会死,可今日听李泽自己说出来,却莫名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剜了一下。
放平日里,李泽会吓得不敢说话了,李泽总怕他生气。因为他这样的人伪装得太好,总一副温润面孔,李泽在想,原来他也是会生气的啊。
“那朕不胡说了。”李泽扇扇眼,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川,这是他的天下啊。
其实他没那么喜欢的,本来就是为他登的高台,贺眠若同他要,他肯定会给的,为什么要那么大费周折呢?
“可是人都会死啊。”李泽看着暮色一点点在天边泛滥开来,神色有些哀婉,“我每天都好疼,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同你讨颗糖吃,你从来都不给我。”
“但你会对我笑,你笑就够了。”
贺眠忽然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心里却莫名恐慌起来。
“我死了你也笑好不好?”李泽从暮色中抽离,却染上了暮色的死寂,“我好不容易才让你开心,我不希望你难过。”
“我遇到你那年十三岁,生病也在十三岁……”
贺眠猛然抬眼,他承认,听到李泽这话时,他想,若他知道真相了,他现在就把他杀了。
可李泽哭了,温热泪滴滴在他手背时,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李泽再疼都没哭过。
那泪像滴在了贺眠胸口,莫名灼得抽疼。
“一定是为了遇见你,所以老天爷才让我生那么疼的病。”李泽喃喃的,鼻息有些翁翁的,“幸好遇你的幸运,足够抵消所有不幸。”
“你会带我翻出宫墙去玩儿,你带我骑马,教我射箭……”赤色的太阳终于坚持不住,坠下了地平线,李泽也疲倦得将脑袋枕靠在垫着软垫的轮椅上,“你在长安街上给我买糖人……你说,我没了母后,你会替她好好爱我。”
“我相信你了。可是……”李泽声音越来越小了,最后变成说给自己听的嘟囔,“你为什么不爱我呢……”
“太傅总骗人……”李泽喃喃地,像个委屈的孩子。
他就不骗太傅,他说凡人怎么会有龙骨呢?可太傅不信他,总逼他吃药。
“小泽?”
“嗯……”李泽越来越虚弱,视线渐渐模糊,只能看到虚影了,他在脑海里描摹过无数遍的人影好像出现在他眼前了,可他却不想见他了。
月亮升起来了,忘了说,贺眠原来还陪他看过月亮。
“小泽,睁眼,别睡!”他想感受贺眠指腹摩挲他的触感,可是他的身体早就被药灌得麻木了,好可惜。
他还听到贺眠发了很大的火,叫人请太医。
说好不生气的……太傅总爱骗人。
“我困了……太傅。”李泽尽力了,眼帘却只能掀起半边,他看到他的太傅,好像哭了……
他怎么会为了自己哭呢?给他吃那么疼的药,都从来没心软过。李泽想着,又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你也早些睡啊……礼物明日给我……好不好?”
“好。好。”贺眠语无伦次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明明只是颗棋子的。
明明知道他会死的。
“太傅……”李泽的声音轻不可闻了,贺眠凑近,一遍一遍应着,等他的下文。
“我想吃颗糖……”这病死的时候最疼了,蛊虫会在骨血里流窜,把他啃食干净。李泽难受。
贺眠指尖颤着,剥开糖喂到李泽嘴里,他嘴里常年被药浸润着,没什么温度。
李泽用尽全力,把最后一点力使在牙尖,咬了一下贺眠指尖一下,他终于缓缓闭上眼睛。
贺眠红着眼凑近听他说最后一句话,他的小皇帝对他说,“给你做个标记,下辈子不理你了。”
定北六年夏,帝薨,年十八。
当夜西临领兵五十万攻城,中州一时,血流成河。
第68章 殉情
战场上,没有人管屠杀是否罪孽。
兵刃相接,是漫天的血,铺天盖地的刀剑砍来,没人把对方当同类,残肢在地面抽搐,血迹渗进黄沙,最后变成僵硬的死尸被人和战马踩碎。
一天一夜,血流成河。
杀戮使人眼红,却无人愿意妥协。
昨夜新登基的小皇帝李衢还未满八岁,吓得在李丰怀里颤抖。
左丞相也消失了,太息台紧闭着,所有祈望都熄灭了,都在安分等待着死亡。
亡魂流窜进宫里,顺着红墙爬上高台。
高台之上,黑袍被风吹得微扬,银色的莲花鬼魅,精致面具之下的人,垂眼睥睨着这场战争。
修长身影融进死寂,看着从四周符咒缝隙里拥挤的亡魂,在他耳边叫嚣。
真吵。
又不是我杀的。
急报进不了太息台,亡魂已经够吵了,元十五没时间拯救苍生。
他指尖拨弄着万声枯骨铃上的骷髅头,听他们叽叽喳喳诉说着自己的罪行。
像每个将死的人,在总结一生。
他这一生,过得属实不太好,手上沾的血,足够让他地狱都下不去。
可又能去哪儿呢?
幸好秦临会要他。
元十五长指一扫,在万声枯骨铃的哀嚎声里偷闲,看了眼护国寺尚且安好的光景。
秦临还坐在菩提树下看书,这树这几年被他用术法浇灌得很是茂盛,却也只刚好够遮两个人。
秦临什么都不知道,他肯定还在等他回家,今日中秋,他还能赶回去送他一场烟花。
说笑的,这样怎么还能赶回去。
西临的兵死了,还有北朔、南疆的,为了启动万人坟,楚明修和楚喻都算计了不少。
楚明修想复活谁不知道,但楚喻想让自己死。
很明显。
中州还出了个叛徒,怎可能胜?
反正左右要死,反正该来的总会来。
元十五指尖轻点一下从符咒缝隙中钻进的亡魂,瞬间碎成了灰烬。
你看,生命那么脆弱,多难保护啊。
忽然,散布金黄光亮的符咒屏障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从金色光芒中走来一个人,“十五,救救他,算我求你。”
贺眠开口的声音沙哑苦涩,元十五懒散掀掀眼,几乎都快不认识眼前这衣冠禽兽了,不过,他的注意力还是落在了贺眠怀里抱着的人身上,“救他啊?”
“救救他……”贺眠话说得比他想篡位的时候还急切,“无论什么代价。”
“这话你上次说时,”元十五回想了一下,“是要他死,无论什么代价。如今龙骨拿到了,又来反悔?”
“龙骨我可以给你。”贺眠将怀里的人好好安放在高台旁,走过去,递给元十五一块莹润透亮的骨头。
“既然你都取了,”元十五只扫了一眼,多少有几分不屑,“怎么?不放进炼狱?龙骨可以把我拉进去,你算计这么多年的功法就都是你的了,中州、四海……你不要了么?”
“十五,救救他。”衣冠禽兽脱去伪装,终究只沧桑得像个禽兽,“你若不想一直被困在太息台,你就救他,救活他,我便解了妄念镜的封印。”
“不救。”元十五指尖碰了碰眼前的符咒,立马燃起了火,将他皮肉烧成焦黑色,“我无所谓的。”
“你无所谓?秦夫子呢?”
元十五抽回手的指尖顿了顿,“护国寺你动不了。”
“我当然动不了,你把七成功力全压在了护国寺,那地方很安全。”贺眠终于原形毕露,“可若秦夫子知道现在中州城外血流成河,你说他那圣贤书还看得下去吗?”
“你说,若他知道,你袖手旁观,枉顾苍生性命,他会怎么样看你?”
元十五轻笑一声,“苍生与我何干?而且,他不会知道。”
若他还能走出去,他就用老法子让他忘记,若他走不出去了,刚好,元十五会永远从秦临的生命里蒸发。
“是吗?”
贺眠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最后竟在癫狂的笑意里落了几滴泪,“我是该说秦夫子单纯呢?还是你俩情深难舍啊?”
贺眠忽然一挥袖指向旁边放着的“李泽”,那尸体逐渐泛活,开始轻微得挣扎起来,元十五可以听到细细的,求救似的信号,“阿元……”
——秦临!
这畜生用妄念镜换了两人的灵识!
“你想干什么?!”
“十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的,在长安街的时候为了鸿鹄之志我自七岁谋划,十四岁时,步步为营,才用了一年就让我相中的小皇帝登了基。”贺眠全然不管脖颈上的力道,继续自顾自说着,“你找了他那么多年,你猜你为何会在偏偏在那年遇见秦夫子?”
元十五周身隐隐浮现的黑气在挣扎,手掌穿过符咒,被火焰舔舐烧焦,一施力就篡住了贺眠的脖颈,“我劝你最好别动他,我可以让他活,更可以让你死。”
“那就一起死啊?”贺眠打了个响指,秦临蜷缩地上咳了两声,“我给小泽陪葬,秦夫子替你殉情,也不错。”
“你可以陪葬,”元十五瞳孔彻底变红,他笑起来,邪气渗进骨血,“哥哥不会死,谁都不能动他。”
元十五手上力度在一点点加重。
很好,他在失控,贺眠满意笑笑。
“阿元!”秦临忍着蛊虫在体内噬咬的难受,慢慢爬起来,“不要杀人……”
“哥哥……”元十五偏头,赤红的目光再看到秦临后淡下许多,他温声解释道,“我不杀他,我就吓吓他。”
秦临终于挣扎着站起来,强忍着道,“左丞相,中州现下血流成河,如此争斗只会两败俱伤,放了元十五,让他先救人,无论你要的是天下,还是陛下,残缺的,终归不好。”
说罢,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短刀,搁在脖颈处。
“你别动他!”贺眠吓到一下后,立马回神,拿刀的可是连只蚂蚁都不愿踩死的秦夫子啊,他在慌什么?
他自信笑道,“秦夫子怎会动手呢?”
“贺丞相若说得通礼,我自不会动。”秦临目光一直落在元十五被符咒舔舐着的手上,看得他心疼,“你也知道元十五于我意味着什么,我愿意为他殉情,自然也愿为他落下屠刀。”
刀刃在“李泽”细白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秦临强装淡定着,此刻指尖却仍有些微颤。
他信神佛,信善恶因果。
却为了那个坏小孩,什么都背弃了。
血腥味儿一流散出来,周围的的亡魂寻着味儿开始往“李泽”身边爬。
“哥哥!”元十五一把将贺眠拉进了屏障,看烈火把他的脸舔舐得畸形,“解开!”
贺眠自也是想护住李泽全尸的。
他让李泽残缺了一辈子,最后若是连副尸骨都保不住,那他们之间,就当真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脸被火舌舔舐着,血肉快被烧得模糊,断断续续念出符咒后,散着金光的阵仗,豁然崩塌了。
元十五将人丢到一边,忙去将秦临搂在怀里,秦临抬眼看他,那眼神却让他骤然如坠冰窟。
——那眼神像极了西辞,冷冷清清,再看不出其间情绪。
“哥哥……吓坏了吧?”元十五一遍一遍顺着秦临的头发,安抚道,“我的错,我在这儿,我保护你,不怕了啊……”
“元十五。”“李泽”这具身体,即便是秦临用意志在强撑,也很难有很大动作,但元十五还是感觉到秦临轻轻推了他一下,“城外,救人。”
“哥哥……”元十五的话被秦临的眼神堵在口中,片刻才不安地问,“那你呢?”
“我无碍,”秦临道,“去救人。”
他在传说里,生来就是中州的福泽。
可他像被元十五养在园子里的金丝雀,元十五为他构造的现世安稳,在这一刻地覆天翻,假象撕开背后的哀鸿,让他无助又无可奈何。
他想他才不是中州的福泽,只是因为元十五是他的福泽,所以,他可以借他的光,庇护这个地方。
“不行。”周围爬来的亡魂被元十五挥袖打散,秦临忽然拉住他的袖口,那里还有他绣的银莲,“若中州亡国,我亦难苟活。”
分明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却那么会威胁人。
元十五是真怂了。
“别生气,我去救。”元十五终是无奈了,将额头抵在秦临额头上,秦临只感觉他的灵识像被什么层层包裹起来了……
“你又要……”
“这次你得记得。”元十五在他额前蹭蹭,“好了,我七分灵识都给你了,你若出事,我便殉情。”
符咒染尽最后一丝明黄,元十五将人放在安放好,太息台的高阶,他是踩着亡魂一步步下来的。
那黑影秦临看不到,却顺着元十五的脚往上爬……缠绕……像求助,也像索命,然后带着血腥和怨气一点点渗进元十五的骨血……
他瞳孔里的赤色越来越浓,最后再化不开了。
稀薄的意识在挣扎,他心里默念无数遍“西辞”,这是他所念的山河苍生,他偏爱他,所以爱屋及乌。
元十五挡住了尚未围城的兵,又催动燕无解决了战场上剩下的。
燕无和楚喻的苦情戏他不想看,匆匆了事后便拖着一身血污回了太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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