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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暖挪开手，睁开泪眼朦胧的双眼。两汪波光粼粼的池水里，倒映着她凶狠的脸。她惧怕地看着她，细细地哭着。
闵凉揪着她的领口，捏起拳头僵住，停在半空中无法动弹。
“别打我……”阮暖快要化开的眼泪里，恐惧的情绪无所遁形，带着哭腔的音调，微弱的声音是强打的自尊。
她哭泣的样子，像极了某个人。是谁？眼泪汪汪的，满眼恐惧，哭得喘不过气。那张精致的小脸逐渐变成另一副模样，那细长的眼睛，恐惧的眸光，是她自己啊。
“妈妈，别打我。”她躺在地上，看着凶狠得像是变了一个人的母亲，鼻青脸肿地求着绕。
“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妈妈……别打我……呜呜呜呜……”
“滚出我的生活！滚出我的世界！滚出这个家！跟你的死鬼老爸一起，全部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妈妈，妈妈，不要，不要……求你了呜呜呜呜……”
“小混蛋，小贱货！打死你！跟你爸一个德行！”
“呜呜哇哇……别打了，不要打我了，妈妈，求你了……”
闵凉喘着气，眼神涣散，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殆尽。她从阮暖的眼睛里，那汪带着水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母亲的脸。
一样的凶狠，一样的疯狂，带着毁灭的气息，扭曲而又恶毒的模样。
闵凉坐在地上，颓然道：“别哭了，我还没打你呢。”
“呜呜呜呜呜……”阮暖还是小声地哭着，她被刚才闵凉那个冰冷冷血的眼神吓到了。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闵凉要杀了她，像那种变态电影里面的杀人魔。
沉静的洗手间，一坐一躺的两个女孩，狼狈的衣服，水管射在墙上溅出的水，晶莹的水珠子颗颗飞起，摔碎在瓷砖上。
“我当时……我当时为什么打你……”
许久，闵凉突然发声。
阮暖哭声戛然而止，洗手间里便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是我主动打的你吗？还是你先挑衅我在前？”
“……”
闵凉看着躺在地上，如同被蹂、躏过的阮暖，淡声问：“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告诉我原因，也许我会回想起来。”
“回想起来然后呢？”阮暖用手遮着眼睛。
水龙头的水花不再发射了，外头炽热的阳光也撒了进来，给粼粼水光的地板铺上一层金箔。
“然后……”
阮暖看不见她的脸上的神情，但听到了她清隽中略带疲惫的声音。
“如果是我的错……那么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阮暖于是又哭了起来，啜泣着，蜷缩着，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痛痛快快地释放出全部的委屈，哭得嗓子发哑，眼睛发肿发痛。
闵凉坐在水地里，半边的发丝被阳光打得金灿灿的。沉浸在阴影里的半边脸仿佛在想着什么回忆，耳边萦绕着女孩的哭声。
她也这么哭过，而且哭过很多次，闵凉差点忘记了。当她很久以后不再这样窝囊无能地蜷缩着哭泣，是不是已经忘记了那时的恐惧和痛苦，亦或是把它们全都深埋在心底，假装没有这些事发生呢。
不过那时，闵凉面对的是自己有暴力倾向的母亲，阮暖面对的是她。
她从来不想成为母亲这样的人，暴力，控制欲，占有欲，敏感，冲动。
到底，还是流露出血脉相连的影子。
伤害了这个不乖的小女孩，让她哭得如此伤心。
第18章 光腚公主
“我到底为什么打你？”
阮暖动了动嘴唇，眼睛还被手遮着，哑声道：“跟你吵架……”
“为什么吵架？”
“弄坏了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破烂玩意。”有点赌气。
闵凉皱皱眉，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跟她计较。
“什么地方？”
“……夕阳公园后面，后面的废弃工厂……”
仿佛有一支箭，“咻”的一下穿透她的心。闵凉刹那间就回忆起那间熟悉的工厂里发生的所有事。
也包括这个被她遗忘的，在记忆的小杂物间里，边边角角的一个回忆的泡泡。
那时候她满十一快要十二，马上要上初中。她脾气不怎么好，留着男孩子的短发，穿着男孩子的衣服，成日到处打架玩，四处不着家。
她有一个小小的，只有自己知道的基地，在偏僻的废弃工厂里面的小房间。那儿堆积着没人要的钢材废弃机器零件，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
闵凉喜欢把那些没人要的机器零件拼成一搜搜轮船，或者是汽车，虽然拿出去别人不一定认得，但她自娱自乐，对待它们视如珍宝。
在每个放学后，她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的时候，她就会到自己的小基地来，对着没用的机器，安静的小天地里获得独属自己的快乐。
而阮暖那个小讨厌鬼，那个时候就误入了她的秘密花园，还毁坏了她的珍宝。
闵凉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道：“我好像能回忆起一点细节……你那天，是不是穿了条粉蓝色的泡泡裙。“
遮着眼睛的阮暖，脸蛋逐渐发红。
“而且还留着娃娃头，长得很可爱，像年画娃娃。”
“……”阮暖一声不吭。
闵凉“呵”了一声，说不清是什么个意思。
“找不到上厕所的地方，随便找了个角落尿尿。“闵凉一句一句说。
“别说了！”阮暖打断她的话，红肿的一双眼睛露出来，整个脸红成一个熟透了的番茄。
“我一进那个房间，就看见你，光着屁股蹲在我的模型上尿尿。你可真会挑，那是我最喜欢的。”
阮暖崩溃：“所以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在别人尿尿的时候打我一顿，我连裙子都没穿好，光着屁股！然后再提着我的领子问我原因？”
“你要是看见有人光屁股蹲在你做了好几个星期的模型上尿尿，一边脚踩着一个机翼，还要好奇地低头去打量，你也会忍不住火冒三丈的。”
“鬼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钢筋铁索螺丝拼起来的东西是你的模型？”
“那我把你揍到光屁股跑了又怎么样？”
“你！”阮暖忍不住又想哭了。
闵凉叹了口气，把手递给她。“别躺地上，地上冰。”
“你走开。”
“不是说欠你一顿打吗？你看我身上的都是你的牙印。”闵凉拉低自己的领口，白皙的皮肤上的确到处都是青一口紫一口的牙印。
“这才不算。你明明也咬我了。”阮暖脖子上一个显眼的牙印。
闵凉拿她没辙，又叹气。“对不起。”
“……”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脾气暴躁，容易冲动，还老是喜欢打架。那个时候的确是我太冲动了，还没问清楚就把你打了。这么多年，你一直无法忘怀，是我的错。”
阮暖眼睛热热的，从地上慢慢坐起来。“你是真心跟我道歉的吗？”
“这还不算真心吗？”闵凉说，“那个时候你要是说清楚，我也不是蛮不讲理，当时我可能就会跟你道歉了。但是你不仅没解释，反倒臭骂我，拿爸爸妈妈威胁我，还骂我是没人要的小孩，我都快气死了，还有什么理智在。”
“那你也不应该打我。”
“所以向你道歉啊。”闵凉揉揉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全都拨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这副服了气，认了错，带着纵容和歉意的模样，在阮暖眼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俊。
“为当时的年少不知事道歉，阮暖，你能原谅我么？”
阮暖抽抽鼻子，闷声道：“真诚的吗？如果你是真诚的我就原谅你。”
闵凉忍不住笑：“记恨了这么多年，说原谅就原谅了？”
“哼……毕竟，我先在你的模型上，那个……”阮暖的脸还红着，别别扭扭地说。
“好吧，是真诚的。打人是不对的，我小时候很调皮，我妈妈老是打我，有时候打得狠了，我第二天都下不来床。”闵凉看着她，眸光却穿透她看向了别的地方。
“我特别羡慕那些不挨打的孩子，有温柔的爸爸妈妈。但是到头来，不愧是她的孩子，自己也喜欢打人，跟她一个样子，是个暴力狂。”
她的话里实实在在的是自我厌弃和苦涩，暗淡的眼睛，发灿的发丝，朦胧了几分的容貌，使人望而却步。
“我原谅你了。”阮暖小声说。“真心的。”
闵凉微怔，低头对上她清澈的眼，柔软的瞳仁里倒映着一枚小小的影子，僵硬的心仿佛逐渐回春，一点点解封，融融的暖意，带着夏天的清凉和干爽，冲刷进心头。
“你……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呀。”她眼底有湿意，“说原谅就原谅，这么多年，我都没原谅我的母亲呢。”
“因为她不好，她太过分了，你跟她不一样，你是好的。”
“我刚刚才咬你。”
“我咬得多一点。”阮暖挺挺胸，有点骄傲的样子。半晌，脸上又带了点羞意。“你……不许把以前那件事告诉别人，绝对不允许！”
闵凉点头。
“你发誓。”
“好，我发誓不会告诉别人，除了我，不会有人见过你光屁股的样子。”
“闵凉！！！”
身上本来湿漉漉的，但坐在那说半天，也干了一半了。两人走出卫生间，阮暖声音早哑了。
“以后……你不能打我。”
“我不会无缘无故打别人。”
“那我们，现在算解除了恩怨吧。”
“嗯，恩怨二清，以后不要找我麻烦了。”
“哼。”阮暖莫名心头有点不爽，走快几步跑远了。
“闵凉，你还是很讨厌。”远远的，她的声音传过来。“但是……”
“对不起——”
她跑远了，消失在树荫丛中，裙摆翻飞，迎着烈阳消散，雪白的背影奶糕一样融化在烈阳里。
闵凉低头，手腕上被她咬了个半圆的牙印，其中一点格外深陷，大概是她的虎牙。她摸着那一圈牙印，心头像是如今的天气，暖热的，软软地塌陷了一块。
嗯。我也原谅你了。
闵凉在抬头，迎着阳光笑笑，迈着轻扬的步伐走了。
＊
一句道歉，并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
说出来后，至少心里没那么负累了。
阮暖中午打了个电话给家里，说作业多不回去，找了个地方吃了顿饭。晚上回到家，衣服皱巴巴的，眼睛还有点肿，把家里人吓了一跳。
“我没事，我真没事，就是放学打扫卫生拖久了，不小心摔了弄的。”
“阮暖长大了，什么事都不告诉奶奶了。”奶奶哪里看不出她又是隐瞒，那眼睛还肿着，摔一跤，阮暖再娇气也不至于哭肿眼睛。
“真的没什么事。”虽然汪小悦的事还是很难过，但是解决了这么多年一种耿耿于怀的闵凉，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奶奶，以后不用让司机伯伯接我上学放学了，家里这么近，我走回来就二十分钟，坐公交也就几分钟。”阮暖脸上带着放松的表情，抱抱奶奶。
“哎这怎么能行。路上不安全，万一有什么危险怎么办？”
“不会有危险的，路上那么多放学上学的学生。”阮暖撒娇，“我也想像其他学生一样，自己上学放学，暖暖长大啦，不用跟小孩子一样了。”
“你在奶奶心里永远是小孩子，哪门子的长大了。”
“是是，暖暖还是想自己上学放学，就这么决定了。”阮暖哼着歌跑上楼，冲进书房，撕下挂了好多年，飞镖身寸坏一张又一张闵凉小时候脸的照片。
“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关系了。我会有一个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开始。”
阮暖撕碎这张照片，用打火机点燃，心中笼罩的所有阴影，伴随燃起的火光，全都消散了。
她后仰着躺在床上，被柔软的抚慰着肌肤，不由得想着，明天，应该会好起来吧。
道歉说出口，也没有想象中的难受。既然这样的话，跟汪小悦道歉吧。一直没敢说的话，全都告诉她好了。
告诉她，她很喜欢她，想要和她做朋友。
她们不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能走九十九步走到她的世界，给予她从未感受过的温暖，那她也能勇敢地迈出大大的一步，牵住她的手。
对她说，不要走啊。
夜幕降临前闭上眼睛入睡的阮暖，梦里全是温馨的光晕和泡泡，五彩斑斓的漂浮在空气中，被金色的阳光穿透，折射出来自外太空的射线。
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透过水雾般变得格外模糊。
阮暖在这片柔软的白雾中奔跑，快乐地起飞，穿梭的鸟儿冲开云雾。
“阮暖！！”汪小悦站在泡泡里叫她，她粉扑扑的脸，美好的红脸蛋，亮晶晶的眼睛，欢腾地朝她招手。“一起来玩呀！”
“等等我！”泡泡在往外飘，阮暖跳起来去追赶她，踩在一个一个的泡泡上，被泡泡弹起来，飞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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