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九爷一颗心又怒又疼。
沈惜言被赵司令的人带走的事儿是王向才跑到司令部通报给他的。早上离家的时候小少爷还跟他撒娇闹腾呢,一扭脸的工夫人就被欺负了,思及于此,他脸色愈发不好看了起来。
沈惜言还以为九爷生他气了,便吸吸鼻子,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方才说的那些——”
“你说的很对。”赵万钧打断了沈惜言的话,“我要谁做我夫人,轮不上任何人插手。”
沈惜言怔怔然望着赵万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万钧也知道怕是自己的模样吓到小少爷了,他尽量压下眼底的怒火,温声道:“咱们回家。”
自赵万钧进来起,这二人眼中就瞬间变得唯有彼此了,好像四周的人和物都成了摆设,赵司令早被气得双手发颤,蓄了半天力终于怒喝一声:“给我站住!”
赵万钧恍若未闻,拉着沈惜言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来,转回身去。
赵司令背光而坐,布满皱纹的脸上蒙了一层可怖的阴寒,任谁看了都会发怵,但赵万钧却冷着脸,毫不避忌。
赵司令猛捶了一下桌面,茶水倾出半盏。
“你作为一方将领,竟被个男宠迷了心窍。”
赵万钧唇边爬起笑意,爬到眼底之外就停了:“还请父亲放心,这年头用枪杆子说话,我同谁在一起,都不妨碍我手中的权利。”
不知是否是错觉,沈惜言觉得九爷强调了“我手中”三字,他偷偷看了眼赵司令,竟碰巧窥到了瞬息而逝的忌惮。
老子忌惮儿子,这怎么可能?
更何况赵司令只手遮天,而赵万钧,不过是他收的义子……他心说不可能,不可能,转而又想起王向才说的,是赵九爷将一半功勋孝敬给赵司令,才让赵司令有了如今的地位,而司令部众人都是同九爷出生入死过的……究竟谁才是掌握者?
沈惜言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些东西早就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在与赵万钧相识之前,他还只是个游戏浮生的浪子少爷。
四周一瞬死寂,父子二人之间似要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沈惜言本能地贴紧了赵万钧,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卷入风暴之中。
“如今的世道,各方势力割据,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多少豺狼磨牙吮血,你以为,咳咳,你以为掌了几个兵,打了几场胜仗,就能一辈子高枕无忧吗?浅薄!”
赵司令黄浊的眼里拉满血丝,这番话几乎耗光了他全部的气力,他急促地喘息着,似要背过气去。
赵家处在权力的中心,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而陆家同洋人有着繁密的关系网,如果联合了陆家,那赵这个姓便要真的大过天了。可就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他那少年发迹、言听计从的义子却不听他指挥了,皆因这个从金陵来的男狐狸精!
赵司令恶狠狠地看向沈惜言,愣是把人看得一个哆嗦。
“父亲教训的是,我的确思想浅薄,心里只能装得下一个有缘人。”
赵万钧松开沈惜言的手,一步一步往坐在轮椅上的赵司令走去,挡住了他剜向沈惜言的目光。
赵司令瞪着面前高大的义子:“你们两个男人,乱搞关系,这叫苟合!”
赵万钧冷笑一声,沉声道:“‘苟’字不敢当。我与沈惜言,是情投意合,是珠联璧合,是天地倾覆洪浪滔天也分不开的天作之合,是巧合,更是契合!”
他说完,双手撑在桌上,轰然发出巨响,和着沈惜言惊愕急促地心跳,震耳欲聋。
“你——就算脱下这身军服,你也要合吗?”
“九爷!”沈惜言回过神来猛地唤了一声,眼神透着不安。
赵万钧看向沈惜言,森冷的眼中落了一丝温柔:“自然是要合的。”
王副官目睹这一切,早在门口吓破了胆儿。
赵万钧拉着沈惜言离开的时候,王副官才和下人们纷纷围了进去,身后的书房瞬间乱成一锅粥。
“司令,您怎么了。”
“滚!都给我滚!逆子……”
怒骂伴着瓷杯碎裂的声音让沈惜言心头发慌,但赵九爷并没有丝毫要回头的意思。
穿过第一道院门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冒出两个端枪的人,挡住了他们。
“少帅。”
沈惜言向来怵枪,这回见枪口对着九爷,一下慌了神,竟挺身挡在九爷前面,又被九爷从后方搂入怀中。
赵九爷侧身护着沈惜言:“今儿谁敢拦我?”
两个家兵面面相觑,最后都退到一边,把道给让了出来。
赵万钧阴沉着脸,一路上畅通无阻,再无人拦他。
沈惜言还道奇怪,毕竟这是赵司令的地盘,怎会连儿子都拦不住,直到他被九爷拥着跨出大宅门,看到了门口堵着的一堆拿枪的兵。
原来九爷是带着人来的!
一切发生得太快,沈惜言这会儿才终于后知后觉,他竟挑得赵司令和九爷父子反目了。
沈惜言活得自我,鲜少会有愧疚之心,却唯独害怕九爷因他受累。
他连忙放慢脚步:“等等,你就这么走了,赵司令的气恐怕会很难消吧?”
赵万钧停下,双手捧起沈惜言的脸,认真问道:“小家伙,我以后要是不做少帅了,你还愿意跟我吗?”
沈惜言在九爷掌心用力点头:“我钱多,你跟我,我养你。”
赵九爷大笑道:“成,我给爷做傍家,爷用这儿养我就成。”
说完拍了一下沈惜言的后腰。
“你……”
沈惜言本想骂他“臭不要脸”,但四周人多眼杂,只得匆忙改口:“你被父亲教训,怎么还笑得出来?”
“终于被夫人亲口认了一回,是个爷们儿都高兴。”
这话虽是咬着耳朵说的,却还是被旁边一个九爷的手下听到,手下咳了一声,望向别的地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有事的赵九爷跟没事人儿一样,没事的小少爷却依旧忧心忡忡:“可是,可是他说要脱了你的军装。”
九爷险些扶额,合着刚才白问了一通。
“当然要让他脱,不脱怎么再穿?”
“什么意思?”
“脱的是北平赵司令给我穿上的,再穿就是我自已的,明白了吗?”
沈惜言望着九爷布满野心的眼,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赵万钧看出来小家伙还是没明白,但这本就不是心思单纯的小少爷该操心的事儿。
他打开车门,让沈惜言先坐进去,然后对周围的手下们挥手:“列队,上车。”
“是!”
第59章
一辆军车在前面开路,沈惜言坐在九爷的车里回头望去,只见后面两辆卡车上都载满了端枪的人,四辆车风驰电掣地开到街上,扬起一地尘土,人群急匆匆向两旁退散。
沈惜言从没亲历过这等阵仗,老半天才缓过神来。
车里一共四人,除王向才外还有副驾的一位团长,今天的人就是他带来的。
沈惜言弄不明白九爷来接他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他满腹疑问地看向九爷,却发现九爷正大马金刀地坐着,满脸森冷威严,无论车如何颠簸晃动,都坐得稳稳当当。
他便没有打搅,单手撑着下巴瞧九爷,慢慢地,瞧得有些入神。
“小家伙,直愣愣地看什么呢。”
“唔,我发现你板着脸的样子也很迷人。”
小少爷突然一句喃喃自语般地赞美,让九爷脸上严肃的表情瞬间没绷住。
赵万钧低声道:“在外边总得端着点儿。”
沈惜言点点头,觉得九爷这话对极了。
他就爱看赵九爷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冷酷模样,最好弄得人人都怵九爷,这样就能显得他沈惜言尤其的与众不同。
车开到九爷府上的时候,远远就瞧见陈老二在门口等着,近看一脸阴云,那眼神恨不得把下车的沈惜言给吞了,好在被赵万钧挡住。
赵万钧叫沈惜言先进屋去,然后同黑脸的陈榆林往议事堂走。
今日事发突然,他没有事先告知陈榆林,直接将野心暴露在了赵麟祥面前,此举必然引起了陈榆林不满。
对于兵权的重新分割,他与老二进行了周密的计划,原本每一步都走得按部就班,前后留了余地,也一直在试探时机,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沈惜言这环。
沈惜言对外有多避讳这份感情,赵万钧比谁都清楚,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只敢做不敢说。
这种偷情的感觉原本让赵九爷感觉窝囊,但藏久了,也就习惯了,所以他压根没想到沈惜言竟有如此胆量,敢不顾危险只身前去与赵麟祥对峙。
这样想来,赵九爷也不知是喜是忧了。
不过此番行动虽然仓促,但在筹码足够的情况下,或许不失为一次良机——他和陈老二一直在等待出手的良机。
陈老二在议事堂呆到九十点才离开,走的时候,脸色已经好多了。
夜入三更,赵万钧忽然被一阵兵荒马乱吵醒。
他立刻如野兽般翻身下床,从枕头下摸出手枪,猛推开门——
门外惨白的月光下,枪声四起,尸横遍地,他低头,一条细细的血水正蜿蜒到他的脚下。
身后一双男女抱着六岁的儿子急匆匆地跑到外屋,女人四处寻了一圈,拉着丈夫把孩子放进了米缸中。
那对夫妇面容极为模糊,赵万钧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下一秒,二人眉心多了个红点,直挺挺倒了下去,骇人的血从后脑涌出,迅速铺满一地。
“爹——娘——”
带着黑头巾的杀人者越过目眦欲裂的赵万钧扬长而去,米缸里的小孩探出小半个脑袋,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或许是被吓到半死了,他死命捂着嘴,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整个鲜血弥漫的屋子,唯有赵万钧一个人的怒吼。
……
赵万钧再度惊醒,眼前是正在给他擦汗的沈惜言。
沈惜言被九爷血红的双眼吓得一个激灵,刚要往后缩就被按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他听见九爷的心跳了,那么急,那么重,是他从未在九爷身上感受过的,像恐惧一样。
九爷这般顶天立地之人,怎么可能恐惧呢?
等到赵万钧心跳平复的时候,沈惜言才试探地问了句:“你怎么了?”
赵万钧吻了吻沈惜言的发顶:“一个噩梦罢了。”
“噩梦?”九爷好端端的,为何会做噩梦?沈惜言思来想去,也只有下午的事了。
沈惜言仰头,下巴抵在赵万钧胸口道:“九爷,你就实话告诉我吧,我是不是给你闯祸了?我看陈老二见了我也挺不高兴的。”
赵万钧点点沈惜言仰起的鼻尖:“今儿发生的事不要再想了,再说了,即便你哪天真窜上天捅个窟窿出来,我也把天给你撑着,保证砸不到你。”
沈惜言贴着九爷说话时胸腔的震颤,心中一阵悸动,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汹涌的遗憾。同为男人,他也想偶尔能保护一下九爷,可惜他还远远不够格,他娇生惯养,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好。
沈惜言唇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还没到五更天呢,我哄你睡觉吧。”
赵九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沈惜言:“来,哄吧。”
小少爷像只软乎乎的奶猫一样,小猫爪一下一下拍着九爷的胸口,时不时亲亲九爷的脖子和脸,倒真像在哄孩子。
以往沈惜言这样,那都是要挨“收拾”的,可此时此刻,赵万钧心中却半分邪念都没有,他只想趁着月色,好好抱一抱他的小玫瑰花。
他来世上走这一遭,见过无数的最肮脏、最狠毒,早就一无所有,孑然一身,这辈子或许只有怀中的人,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所以,他绝不会让沈惜言受到半分污染。
沈惜言说着要哄九爷睡觉,自己却先合了眼,很快就窝在九爷怀里呼呼大睡了。
赵万钧捏了捏眉心,脑中又浮现起方才的血腥。数月来,这个梦频繁出现,尤其是最近机器厂的军械填装完毕之后。
这是赵九爷六岁时亲历的场景,一夜之间,他整个村庄被屠,除了被爹娘放进米缸里的他,男女老幼,无一人幸免。
他一直以为是山匪干的,因为他认得那个作为标志的头巾,打从懂事起,他便誓要投军,有朝一日杀光所有土匪,还水深火热的百姓一片安宁,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毅然北上投到赵麟祥麾下,甚至成为了他的义子。
然而直到两年前他才得知,屠杀他全村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山匪,竟是那位最负盛名的剿匪将军,他的义父,赵麟祥!
那几年匪盗横行,四处流窜,夺财害命,全国剿匪行动如火如荼,谁能替民除害,谁就必将受到万众拥戴。
于是为了早些坐上司令的位置,赵麟祥急功近利,伪造了一场流窜匪盗屠村的惨剧。
前半夜派兵蒙面杀光三十一口村民,后半夜瞒天过海,用毒酒毒死了所有参与的士兵,并以此充作土匪的尸体。“刽子手”和“冤民”有了,替天行道的“救世主”也有了,至于那些消失的士兵们,时逢乱世,无人在意。
这一情报是三名当年的幸存士兵透露给赵万钧的,他用了一年的时间将其证实。在这期间,他一直对赵麟祥保持着与以往无二的恭敬,暗地理清身边人的利害关系,迅速扩张自己的势力,方方面面,几乎滴水不漏。
赵九爷克制力卓群,在灭族之恨中也能保持这样的冷静蛰伏,可就在他得知赵麟祥带走沈惜言的那一刻,他险些失控了。
赵万钧望着窗外一轮冷月,眼中布满了浓稠的恨意,认贼作父多年,而今,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他一手搂着胸口的小少爷,一手枕在脑后,睁眼直到天明。
*
过了两天,严书桥又约沈惜言去陆公馆。
沈惜言对陆公馆有了阴影,但又怕自己这副畏首畏尾的模样反惹九爷担心,便再三询问严书桥,确认了这次真的是陆坚石邀请他,而不是另有它意,才答应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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