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风歇一怔,问道,“进宫了吗?”
“没有,”秦木低声答道,声音中带着罕见笑意,“他进城门后,便直奔太子府去了。”
徐珞在一旁打趣:“哟,一个想进宫等着,一个却直奔府里去了……”
“徐大人,我下次进宫再来寻你。”风歇转身点头致意,也不与他多说,转身便急匆匆地向殿外走去,语气却是轻快的,“胡闹!进城不先来见父皇,却去寻我,若是有心人知道了又要做文章……”
“太子殿下慢走,”徐珞行了一礼,声音逐渐渺远,“下次来的时候,把人带来给我看看啊喂——”
风歇取了时令牌,向倾元皇帝随意解释了几句,便匆忙地出了宫,直奔府中去了。
刚到府门,他便看见自小陪着楚韶的那匹名马“齐天”正拴在门柱上,显然是来得匆忙,竟顾不得把马牵进去。
“你都长得这么大了……”风歇的手从光滑的鬃毛上滑过,脚步却没停留,“秦木,你把马牵到阿韶院子中去罢。”
秦木领命去了,风歇深呼两口气,抬脚往令暮园走去。
此时是初冬,花都败了,院子里的海棠树只剩了光秃秃的树杈,奇形怪状地伸向天空。树下石桌石椅许久无人坐,却也并未落灰,每日清晨都会有小侍女来放置一块柔软的垫子,就是为防他突然回来,在外面坐等会着凉——那原是他最喜欢坐的地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楚韶并未在这里。
风歇有些愕然,想是楚韶回来之时把下人都遣了出去,整个令暮园都是静悄悄的,只有他的靴子踩在石板细微的声音。他屏气听了一会儿,才听见书页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自不远处传来。
他低笑了一声,胸有成竹地朝着自己的书房走了过去,雕花木门是掩着的,风歇不疑有他,只伸了修长的手指,屈着在门上叩了两声:“主人可在家?”
屋内传来一阵手忙脚乱收东西的声响,随后是楚韶带着玩笑气的言语:“主人出门去了,不在家,我是主人家的小童,客人可有事吗?”
不过一年未见,清脆的少年音不知何时,竟染了一丝沧桑之气,这沧桑与从前调和出的,竟是一副成熟的、低沉性感的嗓音,边疆的风霜、战地的残酷……真是能够深刻地改变一个人。
风歇深深笑开,伸手推开门,不料刚刚推开便被抱了个满怀,楚韶伸出修长双臂揽了他的腰,少年人比他高,身形颀长,却主动把自己的肩搁在了他的下巴之下——这个动作,似乎对方只要一用力,就可以把他整个人凌空抱起来。
一种冲动缓缓地漫延开来。
熏香的味道铺天盖地,风歇只喜欢海棠,而海棠无香,因而他身上也没有什么旁的气味,只有他书房里常年燃着的香料熏染出清净的檀香气。
“你去哪里了,让我等了这么久……”楚韶鼻音浓重,似乎还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他伸出手来,将刚刚折来的那朵反季的海棠别在了他的发髻上,“我来检查过了,折子全看了是不是?昨日灯芯都尽了,定是夜深才睡的,你不听我的话……瘦了好多,该罚!”
风歇哭笑不得:“罚我?胆子大得很!”
楚韶乐得胡说八道:“今日主人不在家,你这小客擅闯,该罚不该?”
风歇在他肩上一拍:“还说我,你在西北待了这么久,受了多少伤?身体可还好吗……你给我的信里从来不提这些,就连年初你失踪的那段时间都没说……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当时不说是为了不让你担心嘛,你看我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楚韶往他怀里拱了拱,向他展示自己脖颈往下的伤疤,装模作样地哀哀叫痛,“不过我受了好多伤,可疼了,嘶——别碰那儿,痛痛痛。”
风歇抚摸的不过是脖颈上一道疤,看起来像是箭矢擦过留下的伤口,早就愈合了,甚至还长出了浅粉色的新肉,哪里还有痛的道理,但即使如此,风歇还是放轻了手上的动作。他拍开楚韶的怀抱,自然地解了他最外层的盔甲,撩起上衣想要细看。
风歇是最怕痛的人,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受过伤,一撩登时便变了脸色——楚韶的整个上半身,大大小小地遍布着各式各样的伤痕和淤青,不知道受过多少伤,有些是兵器留下的痕迹,有些是撞击留下的。左肩上的疤最深,显然是被一箭射穿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瞧着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严重,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你!”
冰凉的手拂过被军旅煅出的腹肌,他刚抬起头,便看见楚韶黑亮的眼睛深沉地盯着他,一瞬间便热烈地烧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长公子真的是一个小变态
晚上九点还有一更~
注: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横渠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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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惊梦·十
风歇一时怔住,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楚韶眯着狭长的眼睛,像被什么勾了魂儿似的低头,缓缓地凑近了。
鼻尖有铁甲的一丝腥气,风歇眨了几下眼睛,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抑制的心慌,为了掩饰这不寻常的情绪,他突兀地别了头,转移话题道:“……你整日逞能,还不是受了这么多伤!”
楚韶却没有回话,良久他才转回头去,却见楚韶正摸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一双眼眸深不见底。风歇伸手在他面前一晃,道:“你发什么呆?”
“没有,许久不见你了,太想了,只想多看两眼。”楚韶伸手拽他的袖子,幼稚地晃着,“方才进书房,只觉熟悉得很……”
风歇努力忘掉方才的莫名情绪,自然地伸手搭上他的肩,像从前无数次一般揽着他,往书房内室走去。
只是从前楚韶还是弱不禁风的小少年,现如今已经比他高出不少了,一身肌肉,皮肤被太阳晒出了健康的小麦色。风歇费力地揽着他,心中有淡淡惆怅,只想着若有机会,自己也要去历练一段时间才好。
两人一同下了密室——从前二人无事时也爱到这里来,密室中冬温暖夏寒凉,又不怕人听见,风歇仔细地关了门,道:“你明日再进宫谢恩罢,父皇那边我已经替你告假了。”
“我给你画的那幅地图你贴到这里来了啊,”刚一下台阶,楚韶便兴致勃勃地打量起来,“嗯,这里没怎么变样……多了一整套茶壶?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喝茶了……”
他惬意地在自己搬下来的那张长椅上躺了下来,随口道:“我这次回来,太子哥哥不该夸我几句么——北方部落联盟连克西北十二城,我只用半年就拿回来了。还有,西野那个阿洛斯·殇允我已经见过了,不过尔尔,倘若西野来犯,再给我一年时间,我定能取了他的性命为你做贺礼。”
风歇没接他的话,反而叹了口气:“听闻楚老将军近日身体不太好?”
提起此事,楚韶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去,他翻身起来,垂头丧气道:“楚老将军年逾七十,本就不适合继续打仗了,只是大印朝中无将,才不得不挂帅出征。他早年多在军中落了一身伤,绷紧了弦的时候尚未察觉,但是去年……”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哥哥知道,去年我不是失踪了一段时间嘛,楚老将军没上报,其实是我不听他劝阻,领了一百玄剑大营中的精锐私自追敌去了。”
风歇听得眉头紧蹙:“听着便像是你会做的事儿。”
“我跑了之后一点消息都没有,楚老将军一急之下病倒了……要不然我哪有机会立那么多战功,其实是老将军身体不好,瞒着外人罢了。”楚韶拽他过来一同坐,自然地把头搭在了他的肩上,低落道,“后来定北之战胜了,他把我叫到帐子里说了好些话。”
那时候老将军虽然病着,但面色瞧起来还好,鬓发尽白,仍然不失大奖气度。楚韶被他叫到床前,跪了下来:“上将军……”
“你来了,”楚江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咳咳,老头子身体不行了,到现在都不好……听说定北一战赢得漂亮,做得好。”
“幸亏有您指挥,之前都怪我,”楚韶低着头,愧疚地说,“不听您的话,害了那一百个兄弟的性命,让您这么担心……我已经知道错了。”
“年轻人第一次上战场,哪能不犯错呢?”楚江笑呵呵地说,“想当年,我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我爹出征,误判战机,把大军困在了峡谷之中,死伤遍野。我被近卫兵死死护住,侥幸才捡了一条命……当时我以为,我一辈子再也没机会打仗了。”
“我当时浑身都是伤,腿也断了一条,被救回来以后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哭,我爹二话没说,提起我来就扔回了军营,要我从下等士兵开始做起……”
“那段日子我过得很痛苦,身体不好,心里也愧疚,但在下军营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反而平静了些……因为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我在将门世家长大,从小只想着如何取胜,却忽略了对生命的敬畏……” 楚韶抬起头来看他,只听得他继续说道,“阿韶啊……你比我有出息,我十八岁的时候还是一个废物,可你不一样……以后每一次出征,你都必得牢牢记住这一点——人命无贵贱,做每一个决定,都要考虑所有可能的后果。”
老将军的眼角突然掉出一滴浑浊的泪水来,楚韶呆呆地盯着他,伸手擦了一把湿润的眼睛,哽咽道:“上将军……放心,您的教诲——无论是当年在中阳教武场上所说的话,还是刚刚的叮嘱,我一定会一辈子铭记于心的。”
“好,好……”楚江笑着看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阿韶,做将军……旁人看起来威风无比,可成一将,要枯万骨,其中的过程如人饮水……你跟着我往西北来的这一趟,也该有体会了吧,可有后悔过?”
“后悔……”楚韶苦笑了一声,坚定地摇摇头,“我在中阳盛世的假象之下活了这么多年,到西北来这一年,才知道以前自己有多可笑……朝堂,战场,总要有人为别人的幸福甘愿献出一些东西,对我来说,只要有一个人感念,就足够了。”
“你能这么说,也算我对得住陛下和太子殿下的托付。”楚江看着他,颇为欣慰地感叹道,“若我如今还是二十岁的年纪,西野人、北部人,都算不得什么!当初我甚至做梦带着玄剑大军北上衡州,南下燧明,为大印开疆拓土,可是转瞬——我也老了。”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他呆呆地念着这句诗,笑道,“元嘉,元嘉,你一定会成为比我更好的上将军,守护风氏王朝,守护大印,就像我的先祖们曾经做过的那样……我这几日常梦见中阳英魂山上的云彩,有亡灵在召唤我,我等了这么些年,终于为大印等来了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陛下和承阳失望啊!”
他也同萧俟一起教过风歇的武功,老将军无子,少时便对他和风歇十分关注,也不唤太子,只唤“承阳”,以表亲近。
“是,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楚韶放下手中的□□,恭敬地冲着楚江磕了三个头,“上将军要好好保重,我们马上要班师回朝了,中阳的百姓,还在等着您凯旋——”
中阳还在等着他们凯旋,就如同当年一样。年轻的将军,鲜红的披风,骑马巡游全城,路过玄乐大道的时候会被很多小姑娘扔花儿,太阳盔甲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芒——那是功勋的象征。
楚韶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了。
两人一时静默无语,风歇伸手抱住了他,就像少时无数次哄他睡觉,为他念着一些古远的故事一样。
楚韶窝在他怀里,闷闷地道:“太子哥哥……人命真是好脆弱,你都不知道,我看见过多少……鲜活的人死在我面前,失去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算下了战场,还有天灾、疾病、衰老,有一天你会不会也离开我?”
“不会。”风歇平静地答道,几乎没什么犹豫,“君子一言,我自小便答应了要护你,就不会食言的——我知道你刚来时拘谨不敢信,但到如今,你还这般不心安么?”
“不,”楚韶低低地答,“只是回来的时候听了几句闲话,说陛下要为你选太子妃了,还为我准备了宅子。等你娶亲之后,我自然不能再和你住在一起了,要搬出去的,你有妻有子,心思放在他们身上,难免便疏远了……”
倾元皇帝的确提过此事,但他心不在此,一口便回绝了,最近皇帝旧事重提,想必是觉得他到了年纪……可风歇一想起这些事,只觉得头痛。
“谁给你说的闲话!”他蹙了蹙眉,恼怒道,“不要胡思乱想了……这种事情我会解决的,我还不想娶亲,你日日在军营,搬出去也费工夫,暂且住着罢。”
“好。”楚韶乖乖地躺在他的臂弯当中,直到风歇按着眉心闭上眼睛,才露出一个略有些狡黠的笑来。
一月之后二人同去中阳北郊的玄剑大营巡视。
这还是风歇自犒饷日后第一次巡视玄剑大营,楚老将军前几日刚刚病逝,玄剑大营依照他临终前的吩咐,并未停了训练。这次来得低调,楚韶甚至没有在军中知会,只有几个士兵训练时看见两人并肩从武场走过,才会欣喜地行个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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