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说那段干卓肯定不会来!”茶摊上一个喝茶的汉子重重一拍桌子,大叫了一嗓子,吓得段干卓端茶碗的手一抖,不由得竖了耳朵去听他的话。
那人急赤白脸道:“湛渊摆明了是拿平戎将军的尸首当诱饵呢,那段干卓能有这么傻?况且湛渊放着鞑子不打,都在这驻扎等了三个月了,那段干卓要想来早就来了。”
又听另一人道:“光冲段干卓和平戎将军的情谊,他还能不来?前些日子贴的那些告示你可都看到了,湛渊分明说的是替段干卓找到神药了,能解他身上的毒,压根不是想杀他,是想救他……”
“嗐!糊弄段干卓的,湛渊那人多狡诈啊,肯定把他哄去就一刀砍了呗。天底下谁又不知道段干卓手里握的那个秘密能诛九鼎?湛渊手上光有了兵权还不放心,只有彻底了结了段干卓才能堵天下人的嘴,他的皇位才能坐的安稳……”
“不对不对,你没看告示上说的啊,谁能找到段干卓赏千金封厚禄,七天连发十道告示一再重申不能伤段干卓,谁敢伤他株连九族。湛渊真是想杀他直接悬赏他的脑袋就够了,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我觉得江湖传闻十有八九是真的,那湛渊好龙阳,段干卓是他的禁脔,俩人那个了……”
“不是,压根不是那么回事,这种胡说八道的事你都信。段干卓怎么说也是名满天下的拘介大侠,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再说了,不还都传段干卓是湛渊的师父嘛,他们师徒还能做出这颠倒天地伦常的事来不成……”
不等听完,段干卓便觉又羞又愧,脑袋差点低到裤裆里去。原来……自己与他在世人眼中竟已是这般不堪……
也罢,自己也不过几日活头了,那还顾得上这些?只是可怜平白又玷污了他……段干卓不由得苦笑,自己这一生当真是过得稀里糊涂,既分不清是非黑白又害人无数,到底为何存在于世?可笑可笑,当真是可笑……
段干卓想着想着眼眶不由泛湿,想自己打小就胆子小,怕鬼,却唯独惜命得紧,就凭这心性便该老老实实做一世蝼蚁,为何要进庙堂去坑害世间百姓?他们何其无辜……自己在毒窟时死了也好,好歹被人生食而亡也算折了点罪孽,可偏又拼死活了下来……活下来于这世间无一丝益处,反倒害处多多,当真是害人不浅而不自知……
薛老爹哼笑了两声,冲他声道:“这些人都是些临近村的地痞流氓,逃兵役逃得最麻溜,一得空了就在这瞎掰扯些有的没的。什么断杆子、占元俺是不认识,不过俺可见过平戎将军!俺还给他端过茶呢!你且听俺小老儿跟你细说……”
段干卓这才回过神来,慌张地往嘴里倒完凉茶,把碗放在了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进了碗里,这才扶着马厩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薛老爹盯着那锭银子看直了眼,放嘴里咬了咬后赶忙抓住了他的右手腕,“这太多了,俺找不开,这碗凉茶不值钱。”
段干卓一惊,怕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忙后退了一步,挣了半天才挣脱开。
觉着手上粘乎乎的,薛老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刚刚抓他的那只手上沾满了烂肉和蛆虫。薛老爹疑虑着瞪大了眼凑近了去看他的手,这才发现他的那只手早已腐烂不堪,只有两只指头还带点腐肉,剩下的三只指头俱已只剩白骨。
段干卓见他还哆嗦着盯着自己的手看,忙把手往衣袖里藏了,想了想后,左手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举过来,扯下面巾指着马厩里一头老牛,费力张嘴动舌道:“烦劳老人家……行行好……牛车卖我。”
薛老爹这才看清他的脸,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薛老爹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只顾瘫在地上乱挥着双手。
段干卓慌忙掩好面巾,喘着粗气掏出怀中全部银两铜板,俩枯手捧着往薛老爹前送了送,卖力道:“在下去……葬他……他人好,不打仗……牛车……走不动……”
“走走走……”薛老爹哆嗦着往后爬了两步,一下摸到了一块石头,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拿起来一把砸在了段干卓脑袋上。
段干卓在地上伏了一会儿,隐约听到“抓鬼”的呼喊声,吓得清醒过来,慌张地半滚半爬地躲了起来。
一直战战兢兢躲在马厩底下,等到夜深了,段干卓才敢出来,连拐杖也顾不得找便慌不择路地爬走了。
那凉茶摊距湛渊的大军不过二十几里路,但段干卓走一步爬五步,整整走了三日三夜才到。到时日头正毒,段干卓又滴水未进,刚爬到大军营帐处不远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见一群将士拿着刀枪胆战心惊地围着他。
“祁将军不是说,但凡有人来都报给他吗?这人……”
“人?!这哪叫人啊?不是从坟里爬出来的恶鬼吧……哎,他嘴张了,你快过去听听他说啥。”
“你怎么不听呢?”
“嘿,老子这是把好事让给你啊,他要真是段干卓你不就赚大发了嘛,快去听听……”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说了啥?”
小心地凑段干卓嘴边的那个将士呆愣地眨了眨眼,“他说……他是段干卓,来给辰司杀收尸的。这……报不报给祁将军?”
“当然报啊。等了仨月总算等来了这个玩意儿,管他是个什么东西呢,先报给祁将军再说!”
不久,祁明大踏步走了去,大声道:“人在何处?”
一将士忙指了指,“那!”
段干卓已缓了过来,歪着身子瘫坐在地上,冲他咧了半只嘴角,沙哑道:“祁明。”
待看清那人的样子,祁明心脏狠狠一抽,忙蹲了过去,“快拿水来!段干……你是段干先生?”
段干卓忙点了下头,怕他不信,想了想又道:“北金。”
祁明张大了嘴,手也僵住了。“北金”是诛驭门一次行动的暗号,正是在那次行动中祁明失了手,多亏段干卓亲自来营救才脱了险……
祁明万料不到再见他竟是这番样子,又想到当初自己初入诛驭门时便多受他照拂,他对自己也有救命之恩,后来自己竟还背叛他,将他抓进毒窟……想来这些往事祁明心中酸涩,不由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才道:“先生受苦了……我这就去告知大将军。”
祁明又缓了缓才起身,“好好照顾着!出一点差错仔细你们的小命!”说罢又看了他一眼才快步往湛渊营帐跑去。
第46章
湛渊抚着额头望着案牍上的图纸愣神,再不出半月鞑子便能过潼关了,若他们过了那处中原再无易守难攻的关隘,到时候就算是把大半江山白白的送给了他们。湛渊急躁的拿拳头敲了敲脑仁,他不仅是拿辰司杀的尸首相要挟,更是拿整个大阮王朝相要挟,就算这样,他仍是不来吗?他恨自己已经到这份上了?湛渊不怕丢了半个江山,那与他无关,他只是怕他身上的蛊毒耽误不起……
“来人!”湛渊烦躁的叫了一声,却不见人应,正待发火,却见祁明急匆匆走了进来,不及施礼便道:“大将军,人……大概是来了。”
湛渊身子一颤,戾气顿消,慢慢睁大了眼,喃喃道:“来了?好。好。好……什么叫‘大概’?”
“属下认不出他来了,他自称是段干先生,而且还能叫出之前诛驭门的一次行动暗号来,属下猜测应该是他。”
湛渊缓缓起身,又坐下咬了两口拳头,心里的喜悦难以复加,却又带了一丝疑惑,“你跟过他,为何会认不出他?”
一想到他那副样子,祁明都心怕又心酸,哪里敢跟他明说?只吞吐道:“段干先生大概是蛊毒发作了,容貌……容貌与往常不同了,但大将军肯定能认出来。”
湛渊也顾不得这许多,想他只要来了便有救了,剩余的算不得什么,急匆匆便要跑去,跑了两步想起什么,住了步子。
“你先去,派人好生照看着他,千万别让他再逃了!”
见他领命而去,湛渊强耐下心中的急迫,转身进寝帐换了一身干净常服,又洗脸刮胡,手一重,不小心在脸上刮出一道血痕来。好容易收拾完毕,湛渊却看着镜中人额间的白发愣了神,自己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生了这么些白发?是何时生的?来不及细想,湛渊复又解了发带重新束发,却无论如何也遮不干净。看到旁边的笔墨,湛渊心中一喜,忙拿过来往头上涂了几笔,这才满意。
湛渊远远看到将士密密麻麻的围了个圈。见他过来,忙都闪了给他让路。湛渊看到那人坐在地上,故意放慢了步子,平息了呼吸,大踏步向他走来。湛渊知道,他必是恨自己的,肯定不愿日后留在自己身边,拿辰司杀的尸首逼迫他留下是最好的法子,因而自己越装作不在乎他便越有跟他谈判的条件。可是走到还剩五步远,湛渊走不动了。他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也明白了为何连他的老部下也认不出他来。段干卓右眼已经烂没了,右眼眶只剩一个黑咕隆咚的大洞,可以一眼看到里面的筋脉血肉;左边的嘴唇也没了,露着半嘴牙齿和半脸颧骨,舌头也只剩了半条;脸上剩下的皮肉也都乌黑,偶有发白处是有蛆虫在里面翻滚,乍一看就是从坟里爬出来的活死人。湛渊毫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弓下身,觉得此刻有无数只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让自己透不过气来。自己无数次想他究竟怎样,也梦到过他,可从未想过他会变成现今这幅样子,他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那人冲他微探着头,使劲眯缝着还未腐烂的左眼,似乎终于认出了他,咧了半张嘴欢快的朝自己挥了下白骨斑驳的手。
湛渊喉头哽了一下,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腿来,无助般的向四周看了一眼,却见所有的将士都斜视着那人窃窃私语。
湛渊恍恍惚惚听到一人窃语说“这是鬼!地狱来的恶鬼,吃人的!”湛渊身子一踉跄,差点栽倒在地,觉得冲天的恨意猛升,茫茫然却不知该对何人发泄。又怕吓着他,湛渊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吩咐道:“去,搜搜他的身上。医官也去,看看他有没有带什么毒药。”
尽管知他后来又救过自己,但湛渊生性多疑,想起自己对他做过的那些恶事,总觉得他还是十分恨自己的。所以还是不放心,怕自己一时大意着了他的道。倒不是湛渊怕死,他只是觉得二人兜兜转转活到现在不容易,他实在不想死在他的手里,他还想同他一块,再回到桃花谷里过快活日子去。
段干卓似乎没料到自己都这副样子了湛渊还是信不过自己,便无措地看着自己肩上的包袱被那群将士一把夺了去,扔在地上拿刀尖随意翻检,身子也随着他们的拉扯歪来歪去。
湛渊不忍心看他,便低了头去看那只包袱,原来里面不过是两只发了霉的糯米兔子,五六只烂了大半的桃子,几个黏在一块的糖葫芦和糖人,掉在地上沾满了土,还有一本破书。湛渊飞速的抬手捂住了眼,才抹掉了那几滴不争气的泪。
“够了。”湛渊另一只手捏了捏鼻子,才敢再去看他。
段干卓胸前的衣襟被扯开,露出了一根白骨,半张嘴还带着笑意。湛渊半蹲他跟前,帮他理了理衣襟,深吸了几口气才说出话来,“傻子,笑什么?”
“想你……见你高兴。”段干卓大张着嘴,费力的摆着一只手,才将话说清楚。
湛渊低下头开心的笑了一声,“我也……想你,很想你……很想你。”看到了他早已磨破了底又沾满干涸血迹鞋,便问:“走了多远的路?”
段干卓回头望了望,认真想了一会儿,竖了两根指头,“俩月……多。”
湛渊看了看他的手,“怎么这么傻,不知道买辆车?”
“怕我,都赶我……不卖。”
湛渊低头吸了吸鼻子,“你就是憨,也不知道找人给我带个话,我去找你就是了。”
段干卓不说话,往包袱那里趴了趴身子,湛渊忙帮他拿过来。段干卓把那本破书抱自己怀里,把包袱往他面前推了推,“来得匆忙……没好东西带你……别嫌……”
湛渊知他也看不清这些东西都坏了,拿了一只烂桃子咬了一口,“这桃子真甜!不过不如咱家里的好吃,你从哪摘的?”
“路上……”段干卓低头拍了拍那本破书,冲他一探头,手半挡在嘴边神神秘秘道:“宝贝!”
湛渊被他逗得一笑,“什么宝贝?”
“黄一锅……菜谱……偷来的……要不要?”
“要。”湛渊伸手去拿,段干卓却紧紧捏着不撒手了。
看他那紧张的样子倒像是三岁孩子紧紧护着心爱玩意儿的样子,湛渊不由抬手帮他理了理发,笑着哄道:“怎么,又逗我呢,不是给我的还给我看什么?”
段干卓微微仰了头,换了语气,“你把小辰……给我,再给我一辆牛车……放我走……就给你。”
湛渊脸上的笑僵住了,慢慢站起身,耷拉着眼看他,“阿卓,你当我会稀罕一本菜谱?”
段干卓忙抬起头来吹嘘他的宝贝,“真是……宝贝……你学学,以后……给你……娘子做来吃……”
“黄莱就在我军营里呢!你要不要见他?!”湛渊厉声喝断了他,看他吓得身子一缩,满脸哀戚的看着自己。湛渊猛地想起了梦中见到他的那个眼神,忙放缓了口气,“阿卓,现在你都要同我谈条件了?也好,我本来也是要同你谈的,但你也得拿点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换吧?”
段干卓看着自己的两只烂手有些出愣,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更何况是拿得出手的东西。
湛渊咬了咬微抖的手,才从衣襟里小心地掏出那只小药瓶来。无数个夜晚只觉思念难耐,便是因为这齐羽草才有了寄希,使得自己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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