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长灵的推测算是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即使这位小少主推算的有理有据,他依然无法想象,懦弱无能如博徽,会有心计与城府设计出那样一出大戏,他图什么?难道就因为知道了祝龙伙同蚩尤人谋反之事,所以要借边境守军的手将他们一道铲除?
但铲除叛逆的方法有无数种,他完全可以按兵不动,正大光明的与他商量,为何要采用这种暗戳戳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还要私下与褚云枫勾结。
“他当然不仅仅是为了铲除祝龙与蚩尤人。”
长灵像窥出他想法,道:“他是为了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尤其是你,溪帅,以及你身后的边境守军。甚至与蚩尤人比起来,边境守军才是他如鲠在喉,更想铲除的那一个。”
溪云皱眉。
长灵一笑,道:“溪帅觉得不可能,是因为你觉得他忠厚老实,没胆子作出这种窃国求荣的事。你站在善意的角度揣测他,自然不敢相信,可你要知道,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既懦弱又贪婪,既自卑又无比享受权势所带给他的荣耀与快感的人。只要能坐稳青丘王位,继续享受这个王位带给他的一切,就算只是个傀儡,他也心甘情愿。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治国的才能。而拥有对青丘王位质疑权并始终忠于旧主的边境守军,就是他钻营路上最大的障碍。”
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一道夜风穿堂而过,带着黎明前特有的凉意,烛火猛地晃动了下。
昭炎悄悄伸进长灵袖中,握住小东西轻蜷在一起的手指,低声问:“说了这么久,冷不冷?”
长灵摇摇头。
“还好。”
昭炎用内力将茶壶的里茶水烘热了,重新倒了一碗,换掉长灵面前凉掉的旧茶水,另一只手,仍旧坚持拢着长灵微微泛凉的手指,没有松开。
他这一番动作都是悄悄在底下进行的,溪云专注琢磨着博徽的事,一时倒没察觉。长灵瞪他一眼,试着抽了抽,没抽开,便由他去了。
昭炎嘴角轻轻一勾,面上一本正经道:“依本君看,此刻再纠结缘由并无多大的意义,这小东西的推测既合情合理,又符合博徽的行事做派,不如我们就先按这个思路试一试。也许,真能钓出大鱼呢。”
溪云沉吟片刻,点了头。
**
黎明将至,天际正是最浓黑之时。几只乌鸦嘎嘎鸣叫着从青丘城上方飞过,最终落在城外一处荒废的药圃里。
一只白胖细腻、显然没做过粗活的手捉住飞到面前的信鸦,从乌鸦腿上解下一只用封印术封着的竹管,与一旁心腹吩咐:“掌灯。”
心腹很快点亮随身带的火折,细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晃,映出一张白胖如面团的脸,正是白日里被“蚩尤人”闯入王帐“劫走”的博徽。
一路颠簸,他面上沾了不少尘土,为了掩人耳目,他身上没有穿狐帝冠服,而是穿着一件与普通士兵一样的粗木麻衣。
“好啊。”
博徽面上渐渐露出喜色,将密信一折,吩咐心腹:“快去请褚首领过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不,算了,我亲自去找他。”
褚云枫夜里吃了些酒,正在帐中酣睡,但多年领兵作战,早就练就他非同一般的警觉,博徽前脚刚踏入,一柄寒光四射的大刀已横在了他颈间。
“是我,是我。”
博徽硬生生被吓出一身汗,紧忙开口。
褚云枫看清是他,方收回刀,大剌剌一坐,揉着额心问:“什么事?”
从西境一路窜逃到这里,他手下兵马从五万折损到了三万,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他也不会选择博徽这个窝囊废合作。本来依照计划,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在王城里依香偎玉,吃香的喝辣的,安安稳稳的睡个踏实觉,谁知半路杀出了玄灵铁骑,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溪云那边也不知用了什么招数,竟与城里的内应里应外合,赶在他们之前把王城攻陷了。他只能带着三万残兵,如过街老鼠一样憋屈的躲在这个破落的鬼地方。
褚云枫不是个信命的人,准确来说,作为能在十六部残酷的厮杀中存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老将之一,他是人精中的人精,比任何人都懂得审时度势。他是痴迷于慕华,但绝不会拿褚狼部去给慕华的疯狂买单,所以在战败后,他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慕华,窜逃北境。但自从在昭炎这个新君手里败过一次之后,他就总不受控制的产生了一丝类似于宿命的念头。莫非这头从苦寒境里走出来的野狼真是自己的克星?否则以他们此次周密的计划,玄灵铁骑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的出来掺和一脚?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博徽的失策!
若不是他那个儿子连白虎令都看不好,怎么可能给溪云打开城门的机会!
褚云枫现在是一看到博徽就来气。
博徽显然也十分清楚对方对自己的态度,可毕竟还要倚仗对方的兵马力量,他不得不做出示弱的姿态,好声道:“首领勿怒,我是带着好消息过来的。”
“什么好消息?”
“王城那边,玄灵铁骑和边境守军因为我侄儿长灵的事打起来了,现下可正是咱们趁乱而入的好机会!”
褚云枫一下就酒醒了:“当真?!”
“这哪儿能骗您,不信您看。”
褚云枫一把把密报夺过来,看过之后亦大喜,问:“你这消息来源可靠谱?”
“当然。这是我埋得很深的一个眼线,溪云绝对发现不了。”
“好!”褚云枫哐啷一声将长刀合入鞘中,朗声唤入副将吩咐:“通知大军拔营出发,直取青丘王城!”
轰隆隆——
厚重的城门被圆木从外面撞开,在暗夜里发出雷鸣一样的响动,本已安心入眠的百姓们惶恐的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探出头往外面长街上望去。长街两侧还挂着百姓们欢迎边境守军入城的彩灯,在夜风中窣窣摇曳着,散发着柔和而宁静的光晕,与城门处突然炸开的雷鸣与喊杀声仿佛两个世界。
“报!博徽与褚云枫的军队已从驻地出发,往王城方向而来!”
“报!博徽与褚云枫的军队已抵达王城外三十里处!”
“报!博徽与褚云枫的军队已抵达王城外二十里处!”
“报!博徽与褚云枫的军队在王城外十里处停下,褚云枫正派斥候前来王城探查情报!”
首阳殿内,战报雪片一般经由斥候的口传入,当事三人仍旧坐在茶案上,各自慢悠悠的饮着一碗茶水。
倒是仓颉与青鸾惴惴不安的守在门外,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喊杀声,一颗心犹如鼓擂,生怕好不容易获得的和稳局面再出现什么差池。
宫人们都被拘在一处,此刻都斑鸠似的瑟瑟发抖的缩在一起,惶恐的透过天窗揣测外面的消息,短短一日,一场又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作为最底层的存在,他们命如草芥,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寄希望最终取得胜利的那一方不是暴戾好杀之徒。
原本趴伏在冰冷地面上睡着了的琼萝却忽然披风散发的冲到窗边,手舞足蹈,兴奋的尖叫起来。
“这江山是我们一家的,你们,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尖锐的诅咒声从窗棂一路被风裹挟着飘入王城上空,很快被震天的喊杀声淹没。
“收网吧。”
首阳殿内,溪云几乎与昭炎同时开口。
早已侯在两人身后等着这道命令的两军先锋立刻领命往殿外而去。
第84章
在得到“城门失守, 边境守军退守王宫, 玄灵铁骑长驱入城, 王城内已乱成一锅粥”一连串好消息之后, 褚云枫再不犹豫, 直接命令大军全力进攻王城。
一直等到了城门外时, 多年行兵打仗练就的超乎常人的警觉才让褚云枫微微察觉出些不对劲儿,因为□□静了。
即使是城门失守, 玄灵铁骑也不可能不派兵驻守就直接入城, 这犯了兵家大忌, 身为一头身经百战的野狼,昭炎不可能不明白。
“不好, 撤!”
一个可怕的念头陡得蹿进脑海,褚云枫猛地大吼一声, 调转马头。
博徽还沉浸在即将获胜的美好幻想中,甚至豪情万丈的想对着城门赋诗一首, 见褚云枫突然变卦, 紧忙也跟着调转马头, 因为动作太急, 他弓马功夫又不娴熟, 险些被颠下马去。
然而为时已晚, 城门外的五万士兵还处于懵逼状态,原本死寂的城门楼上忽然齐齐亮起一排火杖。战鼓擂动,响彻在王城上空,震天的喊杀声同时从城门两侧响起, 乌压压的黑甲骑兵如两道奔涌的洪流冲了出来,
“撤!撤!”
褚云枫嘶声裂肺的吼声被淹没在鼓声与厮杀声中,五万残兵奔波数月,本就是惊弓之鸟,这下更是阵脚大乱,松松散散结成的阵型很快被冲散。
这场精心设计的诱敌之战在玄灵铁骑与边境守军这两支在仙州最赫赫有名的铁骑夹击下,不到半个时辰便迅速收尾。
褚云枫直接被云翳带回玄灵铁骑的大营审问,博徽则被暂押在宫中的一处冷殿里,等待狐族族老公审,再决定具体惩罚方式。
长灵一直站在城门楼上,手指紧扣着青石砖缝,目睹了整个过程,厮杀一结束,就立刻飞奔下城楼,扑进了赶来的昭炎怀里。
昭炎身披符禺重甲,战袍上染着血,通身上下都是血腥味儿,眼底还有残存的杀意,见小东西扑上来,他愣了愣,方伸出手,揉了把小东西的脑袋,笑道:“怎么,半个时辰不见,就想本君想成这样?”
长灵紧紧抱着他的腰,脸颊紧紧贴在他胸前战甲上,不吭声。紧跟着下来的仓颉与青鸾见状,面面相觑一样,识趣的又退了回去。
长灵终于仰起头,乌黑瞳仁认真的望着昭炎,凶巴巴道:“我就是想你了,怎么了。”
“没怎么,好得很。”
昭炎幽沉的目间倏地泛起层潋滟水光,直接将小东西拦腰托起,抱在怀里,狠狠吻了下去。
战火还在熊熊燃烧,未完全扑灭,血水从城外一直流进城内,将青石砖染作一片殷红,到处都是断裂的旗杆、刀剑与尸体,这漆黑荫蔽的城墙一隅,却荡漾着温柔而甜蜜的气息。
今夕何夕,今夕永住。
昭炎贪婪的啃噬了许久许久,直到有士兵举着火杖过来清理附近的尸体,方恋恋不舍的把怀中的小东西放开,与长灵额抵着额道:“以后,再也不要与本君分开了,好不好?”
长灵沉默的搂住他的脖颈,没有吭声。
昭炎察觉到小东西情绪隐隐有些不对,刚想开口问,青鸾从暗处走了出来,低头与两人轻施一礼,道:“少主,天色已晚,该回宫了。”
长灵松开手,从昭炎怀里挣了下来。
“本君送你回去。”
昭炎将手指置于唇边,打了个响哨,将麒麟兽召了过来。
长灵歪歪脑袋,问:“你就不怕溪云为难你?”
昭炎失笑,刮了刮长灵鼻头,道:“本君还有重要的军务与他商议,他赶不走本君。”
“那好吧。”
长灵爽快的爬上了麒麟兽背,青鸾很无奈,只能从仓颉手里把斗篷夺过来,欲给长灵裹上。
“给本君吧。”
昭炎自然而然的接过去,将长灵严严实实罩了起来。
在昭炎示意下,麒麟兽依旧以老太太遛弯的速度,载着两人在长街上慢悠悠溜达着。长灵则偎在昭炎怀里,心满意足的眯着眼睛欣赏王城的夜景。
街道两侧悬挂的彩灯将两人影子揉做一团,并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次第投射在窗上、道上、栏杆上。
“刚刚的问题,你还没用回答本君。”
昭炎忽然开口。
长灵眼睛微微睁开一些,瞅他一眼,故作不懂,道:“什么问题?我哪里没用回答你了?”
昭炎认真重复道:“答应本君,以后都不要和本君分开,好不好?”
长灵想了想,羽睫轻轻一翘,道:“好呀。”
昭炎心脏狂跳了下,眼睛骤然一酸,喉头酸胀的说不出话,好久,视线有些模糊的哑声道:“真的么?”
“嗯。”
长灵点头,依旧靠在他胸膛上,认真道:“我会尽力的。”
**
回宫已是深夜,长灵喝了药,又和昭炎分吃了昨夜剩下的枇杷果,就趟到床上准备睡觉。
“你回去吧。”
长灵侧头,朝躺在另一半枕头上的昭炎道。
昭炎不放心,道:“你若睡不着,本君可以留在这里陪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而且褚云枫还关押在玄灵铁骑大营里,等着你回去处置呢。”
昭炎点头,他的确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从褚云枫嘴里问出来,褚云枫狡诈奸猾,云翳他们不一定能拿得住。
“那行。”
昭炎低头在小东西额上落下一吻,道:“本君明日再来看你。”
长灵乖乖目送他离开。
等昭炎离开,长灵打发青鸾与仓颉都去偏殿休息,躺在床上盯着帐顶望了会儿,等沙漏过了亥时,便爬起来,穿好鞋袜,披上斗篷,悄悄提着盏灯出了殿。
溪云忙着善后事宜,倒没派人再看着首阳殿。
长灵轻松避开两个打瞌睡的内侍,一路穿过宫墙殿宇,往西苑走去。
西苑是王宫冷殿所在,守在殿外的士兵见有人靠近,立刻拔剑问:“谁?”
长灵道:“是我。”
“少主?”
守卫大感诧异,这大半夜的,这位小少主来这里做什么。
长灵道:“我奉溪将军之命,来问废帝博徽一些事。”
长灵身份特殊尊贵,守卫不疑有他,打开殿门上的锁,放了长灵进去。
博徽手脚皆带着锁枷,正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的盯着地面发呆,目光呆滞而无神,一张白胖的脸布满细碎的伤痕与血点,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乍听到殿门锁被打开,他以为有人过来,要放他出去,惊奇的抬起头,结果猝不及防的看到挑灯而来的少年,皱眉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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