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灵把灯放下,极自然的在博徽对面盘膝坐下,嘴角一挑,道:“我特意带了好吃的来看望叔父,叔父不开心么?”
第85章
“你……”
博徽望着少年怀中的食盒, 及少年嘴角那抹人畜无害的笑, 不知为何, 心里竟隐隐有点发毛。
是这些日子太担惊受怕、多思多虑了么。
他一头半开灵的小灵狐, 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能做什么。
博徽不大自在的挤出点笑, 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 这大半夜的来给叔父送什么吃食, 这、这天色也不早了, 你赶紧回去吧。你的心意,叔父心领了。”
长灵眼睛一弯:“这是我特意为叔父精心准备了很久的礼物, 如果不能现在就给叔父品尝,就太遗憾了。”
“礼、礼物?”
博徽愈发狐疑不定。不是吃食么, 怎么转眼就变成礼物了。还有,礼物要怎么品尝。这小崽子说话颠三倒四的, 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长灵低头, 像摆弄心爱的玩具一样, 慢悠悠打开食盒盖子, 而后捧住食盒, 整个往博徽面前一推, 问:“这礼物,叔父可还喜欢?”
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立刻在陈旧失修的大殿里蔓延开。
博徽怀揣着疑惑的心情望过去,等看清食盒里的东西,整个人如同被抽干血一般, 张大嘴,先是瞳孔一缩,瞪大眼睛,继而如被什么东西扼住喉一般,手脚并用,惊恐的往后退去,脸上肥肉颤抖着滚着冷汗。
“不不不,不要……”
他整张脸呈现出一种瘆人的惨白,双唇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含混不清的吐着模糊的字节,大颗大颗的汗珠肉眼可见的从他额头、鬓角、颈间急速渗出来,簌簌往下滚落。
他想尖叫,想逃离,然而喉咙却因极度的惊恐而失音。
长灵捧着食盒,一步步跟过去,直到博徽紧贴上墙根,再退无可退。长灵半蹲下去,不顾他抱头躲避,依旧将食盒递到他面前,道:“此物可清蒸,可油烹,可红烧,或者与猪油狗肺凉拌亦可,一定符合叔父的口味。”
琉璃宫灯折射出一道瑰丽光影,恰照出盒中之物的轮廓。
那赫然是一颗已然干瘪下去的头颅,头骨□□枯的皮包裹出清晰而崎岖的轮廓,嵌在正面的一对眼珠滚圆的瞪着,一片死灰的白色。
正是不久前惨死在大梵山中的元耆丢失的头颅。
“你……你……”博徽艰难的喘出一口气,自颤抖的唇间发出几声破碎的音节:“你、你一直都知道!”
“是你、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博徽如看厉鬼一样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在心里尖锐的呐喊,吼叫,然而经由喉咙发出来的,依旧是颤抖细弱的声线。
毕竟在狐帝的位置上钻营了多年,极度的惊恐之后,博徽反而慢慢冷静下来,他贴着墙,轻呼出一口气,而后抬起袖子拭掉额上的汗,干笑道:“就算你知道又如何,你还能杀了我不成?弑亲可是重罪,只要你还想坐上狐帝之位,在公审之前,你就不能动我性命。否则,那些族老,狐族的百姓,会如何看你,包括溪云在内,他们都不会选择一个手上沾着亲人鲜血的人来当下一任的狐帝。”
长灵嘴角露出点狡黠的笑。
“你、你笑什么?”
长灵道:“我在想,像你这样胆小懦弱的人,畏罪自杀不是更顺理成章么。身为君王,却勾结外敌,凌虐压榨自己的百姓,但凡有些脸面的人,恐怕都无颜去上那个公审台。”
“你——”
博徽陡然明白过来什么,下意识又想往后退,但回应他的只有一面冰冷的他永远都不可能推倒的墙壁,博徽惨白着脸哆哆嗦嗦笑道:“你以为,你用这话吓唬吓唬我,我就会信么,这里是专门看押我的地方,外面可全是守……”
博徽声音忽戛然而止。
因他发现,原本被月光投射在窗棂上的守卫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风吹过,檐下一阵铁马乱撞声,于这异常的死寂外平添了一抹诡异。
博徽终于意识到什么,手脚发软的委顿在地。
溪云处理完后续驻防事宜已是二更天,他本打算直接在营里歇下,但一想到首阳殿无人把守,昭炎极可能趁虚而入,终是不放心,决定过去看看。
等到了殿内,却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寝具虽是铺好的,长灵并没在。这个时辰……溪云面色一沉,以为是昭炎又偷潜进来,将长灵带了出去,立刻将值夜的两个内侍叫进来询问。
两个内侍面面相觑,都表示不知情,倒是附近一个掌灯的内侍过来禀报说,大约半个时辰前,看见小少主一个人提着灯往西边去了。
“只有他一个人?”
溪云皱眉。
“是,奴才当时还好奇呢,这么晚了,小少主一个人提着灯出来做什么,哦对了,小少主怀中似乎还抱着一个食盒。”
青鸾与仓颉听闻消息,匆匆从偏殿赶过来,一听长灵自己往西边去了,仓颉忽然脸色一变道:“会不会……”
溪云目光一锐:“会不会什么?”
仓颉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全身黑甲腰带长刀的守卫忽然奔进来禀报:“大帅,不好了,冷殿那边出事了,您、您快过去看看吧!”
温热的血流汇聚成小河,不断从博徽手腕、脚腕及大腿、四肢数不尽的细小刀口内流出,有的渗进砖缝里,更多的是堆积在墙角。
黏腻的血腥味儿充斥在鼻间,口腔内,喉咙内,堵得博徽喘不上气,手腕脚腕撕裂的锐痛令他整个人接近虚脱,除了麻木的颤抖,连痛都呼不出来。
博徽眼珠向外凸出,瞪大眼,一面抖如筛糠,一面惊恐的望着前方。他喉咙里发出咕哝的声响,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拼力拼力的缩回脚,想往后退,往任何一个可退的角落退,才发现手臂已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
溪云赶过来时,正看到一片血染就的修罗场,倒在修罗场里不成人样的博徽,及挑着灯,冷漠站在一边的长灵。
溪云瞳孔一缩,震惊以至惊痛。
好久,他才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面部肌肉抽动片刻,犀利如剑的目光直刺向一边的少年:“你做的?”
长灵于幽暗中抬起头,冷漠的与他对望一眼,嘴角紧紧抿着,又恢复了那副素日与他针锋相对的模样,而后依旧转过头,直勾勾的盯着血泊里挣扎的博徽,握着灯杆的手指紧紧、紧紧攥在一起。
“我的事,与你无关。”
良久,少年轻而又轻的吐出一句话。
溪云一愣之后,胸腔内被更大的怒火包裹,劈手夺掉长灵手里的灯,拽起人就往殿外走。
聚在殿门口的守卫迅速垂下头退到两边,让出中间通道。
“传医官!”
溪云背着殿门厉声咆哮一句。
守卫立刻进殿,井然有序的将博徽从血泊中抬起来,简单处理之后,往医官处抬去。
溪云一直将长灵拉回到首阳殿的庭院里方才松手,他强忍着滔天怒火,说不出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几乎是咬牙切齿问:“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本帅已约了族老们明日公审,为的就是……”
“我知道。”
长灵平静打断他话,道:“但我早说过,我的事与溪帅无关,是你非要插手我的事。”
这是溪云第二次在眼前少年身上感受到“油盐不进”四个字,数百年韬光养晦练就的沉稳与镇定一瞬崩盘,他再忍不住,低吼道:“这是你自己的事么!博徽是废帝,无论他罪孽多深重,都必须由族老们公审决定!这是国法,也是族法!在公审前,你私自对他动用私刑,你知不知道一旦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身为狐族少主,你怎么可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边境守军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沉稳,善良,心系子民,胸有丘壑的幼主与君王,而不是一个睚眦必报,只知用屠戮与杀孽来解决问题的暴戾之徒!”
“不是的。”
长灵摇头,道:“溪帅错了。又或者是这两日的事,让溪帅产生了一些错觉。溪帅可能忘了,这两百年,我从不是边境守军的期望的那个幼主,也从未想过成为你们期望的幼主。我们一直是毫无关系的陌路人而已。我说过,我借助边境守军的力量,只是为了了一夙愿,报一大仇,我也早说过我的回报。我们是在达成了共识之后才合作的。我们的合作是基于利益,而非人情,我对你们没有责任,你们对我亦如此。我如何对博徽,只是了结我们之间的私怨而已,不涉国法,不涉族规。”
“也许,你们希望我成为他那样大公无私的人,但我永远不会。所以我亦说过,请你们从狐族支系从另择符合你们要求的人选来继任狐帝位。溪帅现在拿这些来质问我,不觉得很可笑么?”
“我累了,需要回去休息了。”
长灵转身,往殿外走去。
溪云皱眉:“你去哪里?”
长灵重新从内侍手里要过一盏宫灯,淡淡道:“回我自己的地方。”
溪云堵心兼糟心,缓了许久,方举步往医官处。医官知道如今狐族无主,是眼前这位昔日博彦君上旧部、边境守军大将在主事,恭恭敬敬行过礼,道:“回大帅,陛……废帝性命无大碍,只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与四肢经脉,只怕这辈子就是个废人了。属下们会尽力施救,但能不能接上,就全靠运气了……”
溪云亲眼见过博徽的伤,知道医官所言不虚,摆了摆手,让医官自去忙活,刚捡了把椅子坐下,蔚风带着两个守卫从西苑回来了,手里提着个沾血的食盒。
蔚风行过礼,便将食盒与食盒里的东西一道呈到溪云面前,道:“大帅,这是属下在清理现场时发现的。”
溪云皱眉望着食盒里早识不出面貌的干瘪头颅,问:“这是何人?”
蔚风摇头,想了想,道:“这东西就搁在博徽倒下的地方,他一定知道。”
第86章
长灵回到了宸风殿。
殿中一切如旧, 除了四面湖水里的药草枯萎了许多, 其他都和长灵离开时一模一样, 甚至连殿檐上悬挂的萤囊都还在原位置。
宫变发生之后, 宸风殿里的内侍和其他宫人一道被羁押了起来, 石头也回了仓颉身边, 偌大的宫殿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长灵提着灯径自进了自己的屋子, 里面果然一尘不染, 家具光洁如新, 一看就是青鸾时时打扫的功劳。
长灵把灯放到案上,来到书架前, 踩着脚凳上去,把书架最上层的一整排书册一点点搬运到地上, 不多时,便摞了厚厚两堆。
昭炎快天亮找过来时, 就见漆黑的大殿中, 长灵盘膝坐在一片朦胧的琉璃灯光影里, 面前搁着一个火盆。
少年低垂着眸, 羽睫被炭火映得泛红, 一本接着一本, 专注而认真将身侧堆的书撕成页,一页页投进火盆里。
昭炎离近了看,看到那些书册的封面上无一例外都绘着奇怪诡异的符文,显然不是正常的修炼书籍。昭炎隐约明白过来什么, 没说话,沉默的在旁边蹲下去,从剩下的一摞书里随意抽了本出来,学着小东西的做法撕成页,帮着一道往火盆投去。
跳动的火舌瞬间将书页吞没。
长灵烧完手里的一本书,方扭过头看昭炎,也不奇怪他为何能找到这里,只问:“你的事都处理好了?”
昭炎点头,伸手揉了揉少年发顶狐耳,低柔着声音道:“好了,以后,本君的时间都用来陪着你。”
长灵没再说话,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将剩下的书依次撕成页,投进火盆。天际第一抹亮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时,长灵烧完了最后一本书。
“还有么?”昭炎问。
长灵摇头。
昭炎自去将火盆里的灰处理掉,回来见长灵依旧盘膝坐在地上,便走过去,直接把人抱了起来,道:“你太累了,需要休息,先去床上补个觉,本君去给你找点吃的好不好?”
长灵点头,由他抱到床上,乖乖躺了下去。
这个月份的清晨还有些冷,殿中又没生火盆,昭炎寻了条厚一点的衾被,将小东西严严实实裹住,才放心离开。
昭炎对青丘王宫的地形尚不熟悉,料想这个时辰膳房恐怕也没什么热乎食物,便直接翻出宫墙,去外面的小摊上打包了一份馄饨、一份灵米粥和一份小笼包回来。
长灵吃了半碗灵米粥和两个小笼包,把剩下的都给昭炎。
昭炎失笑:“怎么,胃口不好?”
小东西的饭量他多少是了解的,才吃这么点,显然不正常。
长灵没答,伸出手臂,默默抱住昭炎的腰,好一会儿,道:“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可能会多睡一会儿。”
“本君没什么可忙的,你安心睡,本君就在这儿陪你。”
昭炎几乎是立刻道。
之前大梵谷那次决裂在他心里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他忘不了小东西离开后,他每日夜里独自枯坐在惠风殿中时是如何的锥心悔恨与痛苦煎熬,以至于这次失而复得之后,他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守在这小东西身边,生怕一松懈,又会重蹈之前的覆辙。也正因此,昨夜在处理完事后,他才会一刻不耽搁的连夜赶过来。
长灵松手,仰头望他片刻,点头,没有再坚持,乖乖躺下睡了。
昭炎本还在莫名紧张,见状,方暗松了口气。
小东西还是接受他的,没有一味赶他走,也没有刻意疏离他,这个认知令他感到狂喜不已。
昭炎只把长灵吃剩下的小半碗灵米粥喝了,馄饨与小笼包都交给随后赶来的青鸾,让她拿去殿中的小厨房温着,以便长灵醒来可以随时吃。
青鸾自从昨夜亲眼目睹小少主从城楼上奔下、扑进这暴君怀里的情形后,心里就隐约明白了点什么,因而对昭炎出现在这里也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惊吓与意外。
“昨夜发生了什么?这小东西为何不在首阳殿,回来了这里。”
青鸾从小厨房提着壶茶水回来,刚放到案上,忽听昭炎开口问。
他语气淡淡的,视线始终盯着床帐内的长灵,像是随口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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