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停了一下,捏住他的下巴,强行喂药。
“唔,不……苦……”梅惊弦闭紧了牙关丝毫不放松,极力抗拒,神情含着些痛楚,眼角隐见沾湿的水痕。
深浓的药水从他唇瓣滑到颈间,在雪白的衣领上留下了难看的暗色污痕。
西门吹雪停下动作,凝视他许久,忽而端起药碗,自己饮了一大口,随即俯下身去。
不消片刻,一碗汤药便见了底。
因着嘴里的苦味,梅惊弦虽沉沉睡着,眉头却没松开过。
喂完药后,西门吹雪细细擦去他唇边颈间的药汁,走到圆桌边,倒了一壶茶。
茶水甫一入喉,他眉头忽然一皱。
闻着房间里无处不在的梅香,他直接提起桌上的茶壶走到香炉边,揭开炉盖,直接将那一壶已然冰凉的茶水浇在香炉中的香料上。
随着一声嘶的轻响,一股白色浓烟骤然升起,浓郁的甜香弥漫开来。
西门吹雪屏住呼吸,神情阴沉无比,直接提起那香炉,和茶壶一起往外一扔。
一青一白的香炉和茶壶在落梅苑庭院中划过一道弧线,在落地之前,忽然碰碰两声碎裂开来。
第二日,风雪渐息。
梅惊弦从睡梦中清醒,感觉脑袋沉重无比,鼻子堵塞,连带呼吸也有些困难。
他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心中骤然一紧,虽然脑袋又晕又疼,但昨日被药物所蒙昧的思绪却立刻明朗起来。
房门打开,一位眼生的下人提着食盒进来,看到梅惊弦已然清醒,脸上便带了喜色,道:“梅公子醒了。”
梅惊弦恍若未闻,双眼直直的望着床顶的帐幔。
“小的是阿五,原来服侍您的阿四昨夜跑到外面的野林子里待了一夜,如今已病重在床,何管家便让小的来伺候您。”阿五将食盒放下,取出里面的汤碗,端到床边,殷勤道:“梅公子您昨夜风邪入体染了风寒,庄主便让厨房熬了这汤药。公子还请快些喝了吧,凉了该不好入口了。”
梅惊弦这才有了动静。
他坐起身来,看了阿五一眼,唇角勉强勾了勾,“多谢。”
阿五有些受宠若惊,忙垂首道:“这是小的应该做的。”
梅惊弦接过他手中的汤药,端起汤碗送到口鼻间嗅了嗅,发现是治风寒的桂枝汤。
桂枝汤的组成简单,是江湖人都知晓的药方,他闻出里面没有加什么不该加的,便放下了心头的堤防,不再迟疑,将手中的汤水一饮而尽。
甘甜温热的汤水流入胃中,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阿五接过喝空了的汤碗,安静的退了出去。
到底是年轻身体好,梅惊弦裹着被子,略出了些汗后,那股头重脚轻的感觉便一扫而空。
他下了床,看着身上皱巴巴的内衫,心中虽觉十分不适,却也不敢挑战自己身体的极限在感冒过后立刻洗澡,更何况外面还是风雪隆冬。
梅惊弦只好唤来热水稍作擦洗,再打理好衣冠。
才将自己拾掇好,外面又传来了敲门声。
梅惊弦以为是阿五送来了午饭,上前取了门栓开了门,一抬眼却发现是西门吹雪。
梅惊弦目光微凉,没有出声,沉默的转身,走到屋中的琴桌后坐下。
青玉流置于桌上,琴身上的青玉闪烁着冰冷的微光。
西门吹雪跟进了房间,随手将手上的食盒放到桌上,继而脚步一转,走到梅惊弦面前,隔着两步之距和一张琴桌,沉默的看着他。
梅惊弦抬头看他,脸上也没了表情。
两人一坐一站的对望了许久,梅惊弦指尖一颤,不经意间勾过指下的琴弦。
铮的一声琴音猝然响起,他心中一悸,脱口道:“昨夜之事,西门庄主已然知晓?”
西门吹雪沉默一下,轻轻颔首,“是。”
梅惊弦缓缓握紧了拳头,浓浓的羞耻和深沉的愤怒从心头升起。
他冷冷的注视着西门吹雪,往昔和煦如春光的双凤眼染上了冬日料峭的寒意,风流的狭长眼尾此刻也显得凌厉无比,锋芒毕露。
“下药的可是西门庄主亲近之人?”
初醒之时,没有了那药性干扰神智,梅惊弦立刻想到了其中的关键。
他所中的药虽不好宣之于口,药性也十分麻烦,却于性命无碍。
那下药之人若对他抱有恶意,大可对他下那些致死或极为痛楚的剧毒,而不是那种药。
……若说下这种药的目的是为了让他失礼于人前,这种思路未免有些过于清奇。
再者,这里是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西门吹雪不可能如此失察,连有外面的人潜入下药都一无所觉。
联想到他中午才在院子里拒绝了西门吹雪,晚上就中了药,这怀疑的范围便能缩小了。
以西门吹雪的为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那么就只有他身边的人了。
——因为不平于他拒绝了西门吹雪,所以才对他下药想让他雌/伏于西门吹雪身下?
每每想到这一点,梅惊弦就恨上心头,又想起昨日所发生的种种必然已被西门吹雪所知,他几欲呕出一口血来,恨不得立即拔足离开万梅山庄,再也不要踏入这地方一步。
顶着梅惊弦冰冷的视线,西门吹雪缓缓点头,“是。”
梅惊弦紧接着道:“那人现在何处?”
西门吹雪的声音也冷了两分,“他已于昨夜离开万梅山庄。”
昨夜西门吹雪心焦于梅惊弦的安危,也顾不得理会玉罗刹,只想着随后再与他清算,却不想那人竟能如此无耻,惹了事后就连夜跑回了西方魔教。
思及此,西门吹雪神情更冷。
梅惊弦不知其中内情,听到西门吹雪的话,只当是对方在昨夜找到了那下药之人,却在自己清醒之前将人逐出了万梅山庄,丝毫没问过自己想法的意思。
虽说他并未想过要伤那下药之人的性命,顶多是小小惩戒一番,但西门吹雪这样大包大揽的做法,仿佛是生怕他伤害那人似的。
如此行径,难免有包庇之嫌,只叫人心冷。
梅惊弦心中还对这个朋友怀着一丝希望,追问道:“西门庄主可有对他做出什么惩处?”
听得他的话,西门吹雪想起连夜逃离燕北的玉罗刹,浑身被一股森冷的寒意所笼罩,冷冷道:“没有。”
“没有……”梅惊弦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右手一扬,随着一声清越的琴鸣,淡青色的气劲如刀锋般飞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不避不让,直直站着受了这一击。
阴寒的内力入体,如活物般在他筋脉四处游走,带来一股股冰冷的痛意。
他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一双寒星般的眸子静静望着怒意勃发的梅惊弦,轻声道:“此事是我失察,你若有恨,我便随你处置。”
梅惊弦豁然起身,眼眶发红,因为愤怒,身体微微颤抖。
得知是万梅山庄的人对他下药,他虽愠怒,却还能保持理智,可如今目睹了西门吹雪的态度,却让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他咬牙,质问道:“你们究竟将我当成了什么?!”
西门吹雪沉默一下,沉声道:“你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此刻听到他这句话,梅惊弦只觉听到了个笑话。
他忽而冷静下来,深呼吸一口气,撇开头不看西门吹雪,冷漠道:“梅花开后,我便离开万梅山庄。”
他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赏梅之约既然是自己亲口答应下来的,就无论如何也不会违约提前离去。
看着梅惊弦冰冷的侧脸再无往日的温和悠然,西门吹雪眸光一黯,却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
梅惊弦见他还杵在原地,不由道:“我累了,西门庄主还是请回吧。”
“你好好休息。”西门吹雪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道:“桌上有药,你身上余毒未清,风寒又堪堪好转,记得喝药。”
梅惊弦不为所动,漠然道:“劳烦西门庄主费心。”
西门吹雪脚步一顿,很快离开了。
梅惊弦走到门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气怒过后,心中忽然空落落的。
此事不是西门吹雪的错,论理他不该迁怒他。
可对方对此事的处理方式,着实让他难以接受。
难道在西门吹雪的眼中,他就是一个冷酷无情之人,所以才让那下药之人匆忙离开好避开他的惩处?
梅惊弦苦笑一声。
压下心头那些繁杂的思绪,他回到桌边,掀开食盒的盖子,一股苦涩的药味便传了出来。
食盒里除了苦药外,下面两层还放了两菜一汤,都是精致清淡的江南菜。
他皱着眉头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完全不同于以往避之不及的态度。
只因心间苦涩难消,所以往日觉得苦得难以下咽的汤药,此刻也不觉如何了。
第65章 (4月6号请假)一只琴始……
陆小凤发现,自己担忧的事情似乎成真了。
西门吹雪和梅惊弦的关系越发不如过去来的融洽。
虽然梅惊弦一如往日的温和有礼,笑颜对人,但当面对的是西门吹雪时,他的温和笑容便仿佛蒙上了一层纱,礼貌有余亲和不足。
过于守礼,便显得疏离了。
西门吹雪倒是一如既往,仿佛丝毫不在意梅惊弦冷漠的态度,但就是他这般表现,才让陆小凤确定了他们之间必然又发生了什么事。
无奈西门吹雪向来话少得跟闭紧了的蚌壳一样,而梅惊弦虽然言笑晏晏仿若平常,却是丝毫口风都不露,纵然陆小凤三番两次拐弯抹角的打听,也什么都没探听出来。
过得两日,万梅山庄的梅花便开了。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朵朵寒梅凌寒自放,从被白雪覆盖的枝干上冒出了头来。
昨日才又下过一场大雪,青黑瓦的屋顶被积雪染成了白色,屋檐下凝结了道道晶莹剔透的冰柱,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五彩的莹光。
落梅苑是万梅山庄内所植梅花树最多的院落,梅惊弦早上一打开房门,一眼就落入了这梅与雪的白色海洋之中。
他沉醉的深吸一口气,白雪寒梅混杂的冷香沁入鼻尖,将这两日压抑又憋闷的心绪一扫而空。
六只在雪地里奔跑嬉戏的梅花鹿簇拥过来,直直撞到他的小腿上。
梅惊弦回过神来,从背包里拿了盛装的陶罐,往院子里走了一遭,装了满满好几罐枝头的细雪和香气馥郁的梅花,鬓发被雪水沾湿,身上熏染的梅花香也更为浓郁。
将陶罐放入背包,他各留了一罐子雪与梅,送到了万梅山庄的厨房,又口述大厨如何烹制。
早饭吃的便是梅花粥与梅花饼,万梅山庄的大厨手艺精湛,做出来的梅花粥与梅花饼与梅惊弦所想要的口味一般无二。
梅花饼甘甜不腻,梅花粥软糯馥郁,两者皆带着淡淡的花香,连陆小凤这个口味较重的人都赞不绝口。
梅惊弦笑而不语,西门吹雪则一言未发。
一起用过早膳,梅惊弦忽然提出出外赏梅。
今早难得的出了太阳,阳光洒到人脸上,暖洋洋的感觉仿佛能消去这几日体内积攒的寒气,舒适得让人沉溺。
陆小凤知道梅惊弦和西门吹雪的赏梅之约,且他这几日因为风雪而闷在山庄里,早就觉得枯燥无聊,闻言立刻答应了下来。
他话音刚落,抬眼就对上西门吹雪沉下来的脸。
梅惊弦见西门吹雪未回应,笑意微凉,淡声道:“雪后天晴,梅花吐蕊,正是赏梅的好时候,西门庄主意下如何?”
西门吹雪迎上他的视线,黑眸一黯,道:“那便如你所愿吧。”
梅惊弦呼吸一滞,有些不悦。
这话应的,仿佛有十足的委屈,可明明该委屈的是他吧,莫名在这万梅山庄遭人算计,西门吹雪却连个交代都不愿给。
他笑容淡去,捞过放置在一旁的斗篷披上,对陆小凤道:“那便走吧。”
陆小凤虽然不知道其中关窍,却感觉到了西门吹雪身上散发出的森冷寒气。
他有心想反口不去,才对上梅惊弦的双眼,对方却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张嘴无声的做了个口型——
司空摘星。
陆小凤顿时苦了脸。
大好的晴日,自然不可拘囿于一庄之地。
梅惊弦曾听得伺候的仆从阿五说过,万梅山庄内的梅花虽然多,但无论如何都称不上万棵之数,若要真正称得上广阔无尽的,还得是山庄外的梅林。
他一出大门,登时被眼前的画面震撼了。
大片的梅林围绕着庄子蔓延到山腰,形成了一望无际的花海。
且不同于山庄内独有的白梅,庄外梅林中的梅花品种颇多,白的,粉的,红的,各色花树交杂其中,杂而不乱,一眼望去绵延不尽。
眼前是漫天遍地白雪寒梅的盛景,扑鼻的是浓郁连绵的梅香,梅惊弦走在松软的雪地里,只觉如坠梦中。
雪地里躺着一支被风雪打落的花枝,朵朵红梅与花苞缀于其上,殷红的颜色在雪地里十分显眼。
梅惊弦弯腰捡起来,凑到鼻尖轻嗅其上花香,唇角不由扬起一抹浅笑。
红艳的梅,玉白的肤,在阳光下交织相映,形成了一副绝艳的丽色。
陆小凤不经意一瞥,不由晃了下神,喃喃道:“我的个乖乖,这可真不得了……”
下一刻,他背后倏地传来一股力道,直推得他往前一扑,整个人扑倒到雪地里,高挺的鼻子撞得生疼,脸上被冰雪冻得打了个哆嗦。
梅惊弦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只当陆小凤是不慎滑倒,不由好笑的摇摇头,回去将陆小凤扶起来,揶揄道:“陆小鸡这回可要成为冻鸡了。”
陆小凤起身,一手抹去脸上的雪沫,一边看向西门吹雪,眼神十分复杂,“我今日终于知道,有些朋友,平日里看着好好的,好像非常可靠,但背后对你出手的却往往都是他们。”
西门吹雪负手而立,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梅惊弦不清楚陆小凤此刻为何有此感叹,但想起陆小凤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他又摇摇头安慰道:“不必如此悲观,如霍休金九龄那样出卖朋友的人还是少数,你只是运气不好,恰巧都撞上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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