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忱出发探视叶泽前按照程序递交了书面申请,他作为伤害事件的当事人,确实拥有探视权,监察室很快同意了他的申请,并派出一位学院内的办事员为不熟悉具体流程的幼崽引路。
年轻的雄虫工作员十分温和可亲,他蹲下身去试图接过陆忱的小背包:“崽崽带了什么呀,我来替你拿着吧——怎么这么重!!”
陆忱无奈地瞥了一眼雄虫被书包带勒红的纤细手指,对于“雄虫”这个令人刮目相看的性别再次有了直观的认识:“谢谢您,但我自己背得动。”
工作人员有些惊讶,这个幼崽在学院内可谓大名鼎鼎,即便不提他是联邦元帅家的小雄虫,单纯就性格而言,虫族的雄虫幼崽哪个不是被娇惯长大的,实在罕见这样畏畏缩缩、软弱可欺的特例。
但果然耳听为虚,眼前这只板着小脸、明明累极了还是坚强地自己提包的小虫,却是完全颠覆了那些传言,对方明明就是只乖巧可爱的幼崽。
面容清秀的雄虫是个热心肠的,没有因为陆忱是个腺体缺陷的“小废物”冷落他,而是越脑补越怜惜,连声音都变得更加温柔了:“或者我叫一个雌虫叔叔来吧,咱们雄虫在生长期不该负重,会影响发育的。”
陆忱分明感到对方的视线向着不可说的地方瞥了一眼,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话中的未尽之意,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虫族生性好战,战争与繁衍贯穿了这个种族的全部历史,大战后虫族数量锐减,在联邦政府的引导下,近几十年整个种族都将“繁育后代”的作为了明确的奋斗目标,就连学院里的小虫们也很早就接受了(在地球人陆忱看来有些过度的)性教育。
小雄虫的表情有些僵硬,一旁陪同的青年雄虫却以为幼崽生性好强,所以才一声不吭,他自认对同性别幼崽们的小心思非常了解,也乐于维护他们的自尊,于是非常热心、迅速地将幼崽放在宿舍区,自己跑去寻找路过的雌虫同事。
陆忱此刻万分无奈,他明明是个心智成熟的二十岁男青年,偏偏换了个壳子后,就屡次被当作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现在连自力更生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或许这就是虫族雄性的生存哲学吧,他极力说服自己“入乡随俗”、继续维持原主的虫设。
陆忱沉思了片刻,最终决定听从办事员的安排:当然不是因为他真的娇弱到提不动书包,而是害怕雄虫回来的时候找不到他,会坐在地上哭起来。
神思游移间,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陆忱,你怎么在这儿?”
陆忱此前受了重伤,翅翼还不能收放自如,他将压着翅膀的背包和外套脱下来,坐在小书包上抬起头,舒舒服服地扇动了几下,这才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站着几只小虫。
手背生着虫纹的是雌虫幼崽,明显比雄虫、亚雌同伴们更加高大,小虫们此刻正围成一个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
陆忱记起了他们的身份,诚实地答道:“有事路过。”
站在正中的小雄虫嗤笑一声:“谁不知道你是中途放弃考核了,装什么呀。”说着嫉妒地看了一眼他暴露在外的虫翅:“你是不是被学院开除了?来收拾行李的?”
“就是,你连累我们团队都没得到考核分,现在还敢到学院来!”一只亚雌随声附和。
陆忱不想跟这些小虫崽吵嘴,他自认是个心智成熟的好青年,实在没必要跟这些毛孩子争口舌高下:“那太对不起了,我向你道歉。”
小亚雌却气得脸蛋发红:“你!你嘲讽我!”说着竟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这也太玻璃心了点?陆忱懵了,他挠挠头,迟疑地问道:“我不该道歉?”
雄虫同学冷笑道:“好啊,你今天倒不装可怜了,现在不是你求着蒙恕队长加入我们的时候了?”
他冷淡地瞥了一眼陆忱背后半透明的华美翅翼,语带酸意地说:“可惜你学会展翅也没用,不还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吗?”
一众小虫的目光都聚集在陆忱身上,小雄虫越看他越感到心里不是滋味:他倒不知道这个废物难得硬气起来的时候,连那张早就看惯的脸似乎都变得更好看了,还抢在其他同龄雄虫前面学会了展翅,让他这样优秀的雄性也产生了危机感。
至于那些充作背景板的小雌虫,他们早就默默盯着陆忱暴露在外的翅翼看个不停了。
原因无他,这些幼崽们从来没见过雄虫的翅膀,包括自己的雄父,于是忍不住一看再看,这就加倍引起了那只小雄虫对陆忱的不满。
陆忱是个地球人的时候从来不怕跟喷子对线,但他生平最恨阴阳怪气,当即啧了一声,再顾不得成年人的矜持,放任天性般痛痛快快地反唇相讥:“你好像很羡慕,难道自己没长吗?那岂不是连我这个废物都不如?”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毫不客气,显得颇有气势,班上的小雌虫们顿时将更多打量的目光投放在了陆忱身上。
雄虫同学还要再说,小亚雌却拉住了他的手,泪眼朦胧地对陆忱说道:“都是因为你,不仅连累我们大家没有成绩,就连蒙恕队长也因为目击你受伤被带走了,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哽咽了片刻,劝道:“如果我是你,我就赶快写好检讨,请求学校只处分自己一虫,也算对大家这几年的同学情谊有个交待。”
这番话说得十分无私、十分动情,又涉及大家都很关心的考核成绩,当即得到了在场幼崽们的首肯,雄虫同学也点头道:“陆忱,你照颜亦说的做,我们就宽宏大量地原谅你。”
这只亚雌一向擅长慷他人之慨,更擅长贩卖自己的柔弱,原主在他手上吃过许多哑巴亏,更在无意中背过很多黑锅。
也不知道这样的小孩长大以后得是什么品种的白莲花,陆忱心里翻了个白眼,对这届虫族表现出的节操感到非常无语,他挠了挠翅膀尖,呵呵一笑:“几点睡的啊,你们怎么说起梦话来了?”
原主在班里从来默默无闻,即便吃了亏也还是闷声不响,陆忱却不,他是个城墙脸皮、钢铁心脏的坏人,轻易不许别人在自己头上搞事,连口头上的便宜也绝不能占。
他瞥了一眼面前被嘲讽得一愣的小虫们,对着为首的雄虫同学说道:“你是不是不太习惯被我骂?”
“还有你,是不是也不习惯我不替你背锅?”被点名的小亚雌抖了一下。
陆忱笑眯眯地欣赏着原主的宿敌们或惊讶或呆滞的神情,心情很好似的,让漂亮的翅膀扇了扇,深黑的眼睫微垂,在脸颊上投放了两片淡淡的半圆阴影。
忽然发动美貌攻击的幼崽微微一笑:“要赶快开始习惯,因为以后爸爸不再宠你们了。”
“陆忱!你别太过分!”小雄虫大声喝道。
陆忱像个反派一样欣赏着面前诸虫的气急败坏,乐不可支地答道:“我还能更过分,你要不要试试看?”
原主维持了许多年的懦弱虫设一朝崩塌,地球人吓唬虫的样子颇有些气势,竟真的将不明就里的小雄虫唬住了,暗自疑心这嚣张背后是否有诈。
颜亦不明白“爸爸”是什么,但他知道陆忱说的一定不是好话,于是立刻跑向不远处走近的雄虫老师,哭诉起来:“老师呜呜呜陆忱他欺负我们——他还、他还威胁雄虫!!”
带着雌虫同事赶回来接陆忱的办事员一脸懵,颜亦平时就爱告状,往往夸大事实,老师们已经听烦了此类哭诉。
他急匆匆地看了一眼旁边装乖的小雄虫,无暇理会小亚雌的日常诬告:“小雄崽,探视时间快到了,路有点远,你的体力撑得住吗?”
谈到正事,陆忱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作为一只幼崽板着脸的样子毫无威慑力、只能让虫更想揉乱他的毛:“我们走吧,老师。”
说完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同班同学,再没多言,那态度却不言自明、非常气虫,惹得颜亦涨红了脸,还想继续告发他的罪状:“老师,陆忱他——”
雄虫办事员对亚雌幼崽的耐心显然没有对陆忱的多,他无奈地低头说道:“颜亦同学,我有很多正事要做,除非你这次真的受到了肢体伤害,否则不要总是耽误老师们的时间。”
颜亦立刻噤声了,看向陆忱背影的目光却依旧充满怨恨。
被临时拉来扛包的雌虫老师面无表情,他见这场小小的争论已经结束,上前一步弯下腰,像拔萝卜似的一手抱起陆忱,另一只手提起那只鼓鼓囊囊的背包,简短地对同事点了个头:“可以出发了。”
“萝卜”被雌虫钢铁浇铸般的手臂困在胸前,忍不住挣扎了几下。
小雄虫的力气好比蚍蜉撼树,连雌虫老师一根汗毛都没折腾下来,只好带着被镇压的绝望,奶声奶气地抗议道:“我要自己走。”
堂堂七尺男儿,让人抱在怀里赶路也太突破认知了。
雄虫老师温声说道:“崽崽别闹,一会儿就到啦。”
说着还瞪了一眼高大的雌虫同事:“你的胳膊小心一点,不要伤到我们崽!”
雌虫老师沉默不语,肩背肌肉却蓦然放松了许多,不再紧绷绷的像块石板。
他默默地、隐晦地向前方雄虫的背影投以爱慕的一瞥,将小幼崽在臂弯里轻巧地颠了颠,继续闷头赶路。
雄虫老师并没回头,耳朵尖却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目睹了一切的伪幼崽趴在雌虫的胳膊上,第一次认识到了“雄虫长于感知”这个生物规律,他看着眼前无声的互动,捧着脸自以为深沉、实际却傻乎乎地笑了下:
还挺甜。
认真负责的雄虫办事员将陆忱一直送到监察机构大楼门口,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崽,我只能送到这里,一会儿你直接刷指纹从电梯去十七楼,预约过的探视间就在那一层。”
陆忱谢过热心肠的雄虫老师和力大无穷的雌虫教官,自己扛着背包吭哧吭哧地钻进直梯,踮起脚尖滴的一声确认了指纹,访客系统当即运转,将他送上目标楼层。
这幢大楼是雄虫保护机构设置在艾朗德学院内的分部,与对军雌拥有审判权的监察室共享同一片办公区——没错,雄虫保护机构。
陆忱挠了挠头,十分抗拒去承认自己现在也成了地球上“妇联”所重点保护的对象,他走出电梯,穿过灰扑扑的走廊,跟在工作虫员的身后走进一间狭窄的小房间。
人造光源将逼仄的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墙边的电子钟将闪烁变幻的分秒投放在地上,一种森冷、压抑的气氛瞬间攫取了陆忱的心脏。
在房间正中的束缚椅上,有一道身影已经静静等待多时,那是从天而降挽救他性命、又被他所牵连的雌虫上尉。
军雌腰背挺直,头却深深埋着,露出一个凌乱的棕色发顶,胸前沾满血迹的囚服随着呼吸慢慢起伏了几下,每道褶皱都填满了被刑禁的苦楚。
陆忱的心咚咚直跳,他站在原地,屏住呼吸轻声叫道:“叶泽,你还好吗?”
第4章 救命恩虫
叶泽的状态显而易见并不好。
陆忱被他所救,就连昏迷的梦境里都在时刻复习这只军雌从天而降、手刃星兽的英姿,此刻乍见救命恩虫如此憔悴、狼狈,当即顾不得身边还站着一位工作虫员,扑到透明的隔离墙上问道:“你怎么了?他们打你了吗?”
小雄虫的脸蛋贴在冰凉的玻璃壁上,像与叶泽之间隔着一层难以触碰的水面。
他感到情绪起伏得厉害,于是立刻掏出药来,十分果断地扎了自己一针,努力平复杂乱的呼吸。
他喘了片刻,睁大眼睛贪看叶泽抬起头来的面容:“我是陆忱,你还记得我吗?”
叶泽许久未合眼,虽然疲惫但神色十分平静:“少爷。”
他原以为前来探视的会是莱恩,或者自己的消息灵通的战友,却没想到会看见小雄虫出现在眼前,他盯着陆忱注射完毕,眉头越皱越紧:“您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陆忱很是为他不平:“莱恩说他们指控你伤害雄虫,但你明明救了我的命,我不能坐视不理。”
叶泽没有说话,却忽然对他眨了眨眼。
陆忱本来应该感到莫名其妙,实际上却非常轻易地读懂了叶泽的目光,当即跳下椅子,对着身后静立的工作虫甜甜一笑:“这位叔叔,我可以单独跟他说一会儿话吗?”
工作虫想也不想地答道:“不行,小虫,他是伤害你的犯人,又是只军雌,如果突然暴走,这面隔离墙没法保护你。”
陆忱想了一下,按照跟莱恩斗智斗勇的经验,继续软软地请求道:“我也可以替叔叔们审问他呀——如果发生了意外,我就按椅子上的铃好不好?”
他咬着后槽牙,假装自己真是一只又乖又甜的小虫:“叔叔这么厉害,一定能飞快来救我。”
工作虫正如陆忱所猜想的那样,有着其他成年单身雌性的通病:无法拒绝小雄虫的笑容和请求。
所以尽管为难,他还是无奈地走出了探视间,并按照幼崽的要求关上了门,全神贯注地从窗子里注视着叶泽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突然狂性大发、再度伤害幼崽。
生活不易,猛男叹气。
陆忱撇了撇嘴,假装刚才奋力卖萌的另有其人。
他一脸严肃地提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你先告诉我,指控你伤害幼崽的目击者是谁?”
叶泽回忆了一下:“是一只金发的未成年亚雌,”
他补充说:“那天您在森林里晕倒了,飞行器也发生故障,我带您离开时在森林边缘遇见了那只亚雌,他刚看到我就尖叫着跑开了。”顿了一下续道:“也许因为我身上沾满了伯朗兽的血,您又昏迷不醒,让他以为我确实袭击了学生。”
果然是蒙恕,陆忱心里有了判断,他继续问:“你送我到医院后发生了什么?”
叶泽沉默了一瞬,答道:“我守着您进行手术,等到您从诊疗舱转到监护病房,莱恩也及时赶到,我就跟着监察员离开了。”
“你是外祖父派来接我回主星的,为什么到了布鲁克林后没有先联系莱恩呢?元帅不是已经将他的通讯号写在手令上了吗?”
陆忱轻轻地问道,他原本不想说这些话,但叶泽知无不言的态度鼓励了他,使他有勇气小小地指出叶泽行为的疑点:“你没提前找过莱恩,是怎么知道我在学院外面参加考核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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