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小书蠹边使劲儿擤鼻子,把圆溜溜的鼻头都揉红了。陆镜愣了一下,心中暗暗想:这位毛毛,应该就是那镇守水镜的镜灵了。没想到守护偌大一个水镜世界的也是一只毛绒绒。连小书蠹都没法找出它的,看来要么只能等师尊归来,要么就只能在水镜中自行寻找了……
他有些失望,好在小书蠹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但如果是毛毛在附近,我立即就能感觉到。”
唔,这倒不赖。于是陆镜谢过崔琪,与他告辞后托着书蠹来到湖边隐蔽处,举着那半截青萤草问它。
“请先生辨认,此物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青萤草是那天缠住陆镜的那棵柳树上的。陆镜观察了它半天,也没发现它有什么异样。难道这类藤蔓是白天无害,夜晚才危险的?书蠹把那截断藤只看一眼,立即就认出了它的来源。
“这是建木的叶子,从现世落到水镜中,就化成了这种藤蔓。”
原来青萤草是建木落叶?陆镜忙再问他:“这种草在水边树上随处可见,都是建木落的叶子么?”
建木只有一棵,青萤草可生得满水镜都是。这要都是建木落叶所化,那建木早该秃了吧?
小书蠹捋捋胡子,摇了摇头:“自然也不都是。那第一片叶子飘落水镜后,化作青萤草繁衍至今;这镜里青草的大部分,都不过是当初的后裔而已。”
“那杜先生看看,这些是新落的叶,还是古时落叶繁衍的?”
小书蠹把那藤蔓咬上一口,砸吧砸吧嘴:“这截断草是古时落叶生发繁衍至今的,但上面依稀也有新近落叶的味道,真是奇也怪哉。”
它絮絮给陆镜说着建木特质:
建木灵力巨大,枝叶可点化出各种花木草蔓之属。水镜外建木叶的转化藉由伏魔大阵,水镜内的幻化则受镜灵操控。但若建木本身受到伤害又未及时得救,那么建木本身的枝叶就会幻化、转而攻击破坏者。
“但建木自身发动幻化攻击是迫不得已的最后一步,三百年前娘娘就说,外有伏魔阵内有镜灵,建木其实不需自己出手的。”
对小书蠹做的这个总结,陆镜仍觉不解。他在进入水镜前可没对建木做什么伤害的事,可青萤草依旧攻击了他,是镜灵对他未能识别,还是背后有其他人在操纵?若背后真有人在操纵,是否又与当年的白鹤居士有关?
想到这个,陆镜把小书蠹放到肩上,吩咐它收拢身形、在自己的衣领或袖口处藏好,开始寻找与当年白鹤居士有关的线索。
他先来到沙雕酒肆,得知那群白鹤居士最后一次出现是雇佣采香人的船只去往寒潭,又转而找到了采香人的首领张九。在陆镜的打算里,他想着也乘采香人的船只,到白鹤居士殒命、青萤草变异的地方再细细勘察一通,没想到张九的回答却让他大失所望。
“陆公子,带不了你去。那地方如今已找不着啦。”
采香人的营帐旁,张九就着火光磨一把长刀,面色阴沉地说。
篝火啪啪,陆镜虽感失望,但也觉在情理之中。
“毕竟已过了十二年。”他叹着气:“想来昔年即便有痕迹,如今也都该磨没了。”
没想到张九依旧摇头。
“不,它还在。”采香人的首领深深吐一口气:“那地方在活死人地。活死人地的活鬼每天夜晚都会醒来,重复他们三百年前的战斗和死状。后来的几年,我多次去往那里,都会再听到那群白鹤居士临死前的哀嚎——”
张九的面孔抽动一下。
“——可是,找不到他们。水面上没有,活死人地没有,他们的惨叫声像是从水面下传来,他们的魂灵至今仍被捆在那里。”
“那群白鹤居士所探访的诸神遗迹就是活死人地?”陆镜是真吃惊了:“他们去活死人地做什么?”
活死人地是寒潭里绝对的禁区,流云郡水军年年粘贴出告示警诫民众禁入,一般采香人也会绕开这里。关于活死人地有很多可怖传说,早在第一次采香前陆镜就已听人反复说过了。接着他又想起了一事,再次发问。
“张帅后来多次去过活死人地有是为了什么?”
“因为十二年前,我曾一同划船送白鹤居士进入寒潭。”
张九往刀上洒一串水,面上显露出痛楚:“而我的兄长,至今仍留在那艘船上。”
第17章
十二年前,张九还是个小青年。彼时被众多采香人恭恭敬敬唤一声“张帅”的,是张九的兄长张三。张三身材魁梧,胆子大,路子野,带领一众采香人冲杀在寒潭的水域上。但采香是何等危险辛苦的活计,往往是辛劳了半夜却只能眼睁睁看那修蛇挣开桎梏,在采香的小船面前得意洋洋地又潜进潭里去——是的,得意洋洋。采香人们认为修蛇是有灵性的,那是一种类似于妖兽的物种,可有意无意窥视人的内心,因此总能从人的围捕中逃去。
日子久了,张三便心有不甘。
——日它奶奶!老子不信你们这窝烂虫子们就真是成了精的。”
张三跳着脚,冲水中大蛇消失的漩涡破口大骂。
——老子一定要把你们拽着尾巴,一条条都从烂泥潭里薅出来。”
类似这样的咒骂在采香人中是常见的,通常人们也不当回事。直到有一天,张九正读书时,自家兄长找到了他。
——老弟呀,在干什么呐?
张三的神情颇有些慈眉善目,张九有点窘,说声没干什么,下意识地就收起了手中的书。年轻的张九与后来不同,平常就爱听说书先生讲书,日子久了便也习得不少字。采香是危险的贱业,今日得来钱财,明日便可能死在寒潭里,因此年轻的采香人多有钱一到手就又吃又赌挥霍一空的。张九却不同,平日闲了便会四处找各种书看,引得其他采香人们在背后止不住的嘲笑。就连张三也说。
——我家老弟是个读书种子呀。
他口嚼怒姜子发着牢骚,口气半是不屑半是叹息。
——可你既生在船上人家,闲下来时不好好操练采香的本事,净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年轻的张九,听这话便有些羞赧。张家数代采香,他又是采香人首领的兄弟,可张九自己采香的活计,却并不是很好的。这样久了,张九再读书便有些遮遮掩掩。今日见兄长又问,张九便以为他又是在点自己,没想到张三却把他慌忙收书的手一按。
——莫急,老弟。今日我不是来管束你的。
张三一屁股坐在自家兄弟旁边。寒潭阴冷,采香人们多喜口嚼怒姜子,张三身上就常有一股又辛又辣的气息。粗糙的手在书页子上搓一搓,张三问。
——我听说你从老宅得了张地图,上面有寒潭水面通往蛇窟窿的小道,是不是真的?
张九松一口气。
——阿兄,那不是什么地图,那是老一辈流传下的半个话本故事,书都残了的,叫做《山海伏魔录》。
当时的张九年轻,听自家兄长不但没如以往一样语带讥诮,而是表现出对自己找出的宝物的兴趣,忍不住兴致勃勃、对张三讲述起来。
这本《山海伏魔录》,说的是上古神魔大战的故事。关于这场大战的传说不少,但指出神君名号和各种行军路线均与实地契合的当真不多。按这话本说法,当初神魔水军在无望湖展开大战,一位女武神突破敌阵,将魔君将领的战蛇首先封印了,魔军阵脚大乱,这才被逐一击溃。此战是整个神魔大战的转折点,话本里不仅用一百多句赞词的长调来歌颂那位女武神,还把双方行军路线、当时大战的场面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繁冗这样的雕磨细处,就连说书先生也不愿讲它,因而在其他地方都见不到,只不知为何在采香人老宅有半本残卷藏下来。听张九碎碎讲完,张三慢条斯理地说。
——老弟,你看那书里所说的无望湖,是不是就像咱们家门口的这汪寒潭?
张九想想还真是。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可不就是兄弟两混久了的寒潭么?点一点头,张三再说。
——你看那个女武神封印魔君战蛇的所在,像不像寒潭里那一片活死人地?
张九愣住了,忽然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是很像,阿兄突然对这话本子感兴趣,是想……
张三嘿嘿笑着,在他肩膀拍了一记。
——我今晚就到活死人地去探探,瞧瞧那个娘们儿是怎么把魔军的战蛇封印的。
这狂妄的想法让张九是真的吃惊了。
——阿兄,可那活死人地,活人是千万不能闯的呀!
活死人地在寒潭极深极幽处。那里的水色是纯黑的,每到夜晚就会有无数鬼魂从潭水里钻出,挥舞刀剑、夜复一夜地重复它们死前的厮杀——说它们是鬼魂也不尽然,因为在采香人的传说中,那些鬼是有实体的。它们一个个面色惨白身体僵硬,步伐迟钝却蛮横有力,不但彼此厮杀,也会攻击一切外来者。凡误入活死人地的活物,都很少有能活着出来的,采香人对此处避之不及,哪知道张三竟会因听了半截故事就想去闯了呢?
张九大为紧张,张三却不以为然。他向自家兄弟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老弟,你想一想,那娘们儿封印的可是修蛇呀。这故事既说的有板有眼,万一它是真的,咱们也可以悄悄躲着学那死鬼娘们儿封印修蛇的法子。要真学到,捕蛇时一个符文过去,不就多长多厉害的蛇都跑不了了?
他说的好似有几分道理,采香人中也有略微懂得使符文的。但张九知活死人地的凶险,仍连连劝阻。可到最后,张三用一句话说服了他。
——老弟,采香不是一辈子的活计,我总有老得摇不动船的时候,到那时咱们一大家子怎么办?你是个读书种子,我寻思着现在多采些香卖几个钱,送你和孩子们上岸做其他营生,咱们的后代往后,就再不要从这血盆里讨饭吃啦……
张九的讲述戛然而止。营地火光映着他和陆镜的脸,将两人面色耀得阴晴不定。良久,陆镜看着他打磨的雪亮刀刃,徐徐开口。
“后来张帅和令兄,真循那话本的指引去了活死人地?”
张九点一点头:“阿兄执拗,我不放心,与他一道去了。我们沿话本里的路途深入,当真见着了很多怪事,也远远见着了那故事里的女武神……只是还没等靠近就被一道浓雾和漩涡推出来,连她怎么施法都没看有看清。我们无法靠近,也就只好放弃了。没想到半年之后,那群白鹤居士不知怎么的就找到了我阿兄,出重金请我阿兄把他们带到看着那女武神的地方去。”
“……”
没人知道那群白鹤居士是从哪儿来的,他们一个个身着羽衣,看着仙风道骨、漂亮极了。那群人中有老有少,领头那个直接找到张三,将十锭大银在木桌子上一字排开。
——带我们到古战场去再回来,还有十倍这样的银子和这些,就都是你们的。
银子的光辉抓着采香人的眼,张三好不容易才把目光挪开,客客气气朝来人道。
——诸位仙君,小的们只是一群逮蛇的粗人,什么古战场,小的们不懂的。
活死人地是寒潭禁区,寒潭是采香人饭碗,采香人平常绝不会轻易带人进潭去。张三虽爱银子,对这些陌生人的要求也不会随意答应。那为首的白鹤居士听得这话,高深莫测地便笑一笑。
——那我让你看个东西,你看后也就懂了。
他的语气不善,张三转头对坐在一旁的张九说道。
——老弟,你先出去。
张九依言出来。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白鹤居士们飘逸干净地都出来了。张三好半天才也出来,抓着他的胳膊,脸色苍白地说道。
——老弟,惹着硬茬了。那群人盯上了我们,我们必须带他们进寒潭去,否则这一村子老小只怕都要断送在这里。
听到这里,陆镜忍不住啊的一声:“那群白鹤居士胁迫令兄?”
随即咬一咬牙:“当真无耻!”
按沙老板讲述白鹤居士都是修士,采香者不过普通人,面对修士哪能抵挡得住?张三迫于威胁不得不带白鹤居士们进潭,最后与白鹤居士一起陷于潭中,再也不得出来。
张九面上现出凄凉:“我们这些采香人,命本如蝼蚁一样贱。其实阿兄也不算全是被迫的,当时他儿子正好得病,为首的另一个女修士给出一丸药,才让我那侄儿转危为安。得一人恩惠受一人胁迫,我们兄弟安排下船只得再带他们去了。那一路倒还顺遂,那群白鹤居士也当真厉害,不但把沿途遇到的活鬼全打跑了,最后还驱散浓雾漩涡、真靠近了那女武神。”
“那女武神手中持一面青色古镜,他们好像就为毁掉那面镜子而来。”
张九继续说。
“可当他们朝那镜子频频击出霹雳时,那镜子忽然发出闪光,潭水动荡,从水下伸出无数藤蔓把我们和船齐齐捆住。阿兄用完带出来的所有符文,才堪堪让我逃出生天,而他自己却和白鹤居士一起都被捉住了……彼时浓雾和漩涡又起,把我的船给了推出来……那夜的潭水动荡,整个流云郡都被惊动。数日后侯爷查出前后事,亲带水军和我们采香人进活死人地来看,只见十八具骨骼被青萤草捆在一株从潭水无端伸出来的大树上。侯爷吩咐把尸骨从树上解下来掩埋,严令此后再带人进入这片水域,此事便不了了之。”
陆镜哑然:“那令兄……”
“我逃走时亲见阿兄连人带船被一株藤蔓拉入水底,此后再没回来。后来我独自再探活死人地,连那棵大树也再看不见了。”
这回答让陆镜沉默了。他握着剑柄,良久才问。
“敢问张帅,你们在活死人地见着的那位女武神,是否身着青衣,戴一个镶满鳞片的獠牙面具?”
第18章
张九磨刀的动作停下,朝陆镜看过来。
“陆公子知道那个女武神?”
除了那半本《山海伏魔录》,张九从没在其他地方听过半点关于这女武神的故事。那女子颇为神秘,在话本故事中魔君水军的败退全凭她一己之力,而在张九兄弟所见的活死人地幻影里,那名女武者也是一众活鬼中修为极强、声望极隆的将领一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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