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出现在树丛中也有些茫然,但它很快感知到这些“树”似乎不一般,它试探着走近一棵树,两个圆耳朵动了动,嗅了嗅,冰蓝色的兽瞳露出好奇的神色。
然后,它舔了一口树干。
空中挥舞的树枝僵硬了一秒,然后响起更高更崩溃的声音:“啊啊啊啊啊你这个流氓豹!”
虽然是在梦中世界,但庄晏还是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不由斥道:“被舔了一下而已,你给我闭嘴!”
“我不啊啊啊啊!”整个树丛都开始沙沙震动,以表达声音的激动心情,“快把它赶出去!赶出去!”
庄晏本来头就有些疼,这几里哇啦的乱叫,以及到处乱飞的树枝,更让他神经抽痛。
还是接着睡好了,他这样想着,视野便渐渐褪色,重新进入黑暗。
再次睁眼,他感觉到身边有个暖和厚实的物体,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和梦里一样厚厚的雪白的皮毛,他正侧着身睡着,熟悉的大猫趴在他身边,两个耳朵时不时动一动。
他和它冰蓝色的兽瞳对视一眼,雪豹好像也有点困惑,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庄晏发现自己的手臂还搭在雪豹身上,如同怕冷一样紧紧挨着豹子,相当的温暖。
雪豹用头蹭了蹭他的下巴。
庄晏不怎么喜欢和人和物接触,但此时怔怔看了雪豹好一会儿,才缓慢收回手,坐起身来。
他在一间小小的房间里,身上盖着被褥,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干净的淡蓝色,窗帘轻轻拂动,透露出窗外清明的天光。
庄晏有点恍然地看着四周,忽然身体一震,再看身边的雪豹,一切都想起来了。
他低头,捂着额头片刻。随后掀开被褥下床,走出房间。
打开门,外面的声音立刻泄露出来。
这是一间小小的公寓式的房子,看起来像哪里的宿舍,面积不过五十平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陈设非常简洁,有一种军事化的干练。
庄晏正看着客厅里摆着的一套桌椅,通往厨房的拉门忽然被拉开,男人端着两份早餐走出来。
“醒了?”
其实庄晏一醒来,周玉臣就通过精神体感知到了。他把早餐放在桌子上,看着庄晏此刻的样子,不禁笑了。
素来严谨自持的庄教授大概不知道他此刻的样子,穿着身量差不多,但明显肥了一圈的睡衣,金发没有发胶固定,全部都散下来,嘴唇微张,皱着眉的刚睡醒还有点茫然的样子,就像个二十岁的、有点呆的年轻人。
“这是哪里?”
“我的宿舍。”周玉臣在桌边坐下来,“乔什说你睡一晚就会醒来,看来他这句话没有骗我。”
他把早餐摆好,道:“那边是洗漱间。”
“……哦。”庄晏一时还不大能接受眼前这幅场景,他走进周玉臣说的洗漱间,这宿舍几乎什么智能设施都没有,周玉臣在外面道:“靠门的牙刷和毛巾是给你的。”
庄晏拿起杯子和牙刷,洗漱过后,终于有点适应过来了,走出去,周玉臣坐在桌边,轻轻靠着椅背,他那份早饭已经吃完了,正拿一份新出炉的报纸在看——旁边的出报机(将新闻即时印刷成报纸的机器)大概是这房子里唯一的智能设施。
他的目光没有一直追着庄晏,不是对待客人的态度,好像这就是一个随意的闲适的早晨。
庄晏在他对面坐下,不言不语地吃完了整份早餐,道:“谢谢。”
周玉臣把报纸扔进回收槽里:“还合胃口吗?”
庄晏道:“还好。”事实上他口味在朋友看来是相当挑剔的,而这顿早餐的味道比他想象的要好。说一句“还好”有点太不客气了,他又道:“没想到上将还会厨艺。”
“只是一点,我父亲教我的。”周玉臣看着他道,“感觉还好吗?”
庄晏感到头还有点疼,他便又说了句“还好”。
两人都没有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庄晏道:“抱歉,我昨晚逞强了。”
他知道周玉臣还为他做了很多,他忍不住道:“我梦里看到的那些……”
“你指大海和那个房间吗?”周玉臣道,“那是我的精神领域。我父亲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世界’。”
庄晏一怔道:“精神领域……”可以具象化为那样的形态吗?
仔细想来,他常梦见的那个云气凝结的、被宇宙环绕的地方,莫非也是他的精神领域?
“我小的时候,以为每个人都有那样一个‘小世界’,但长大发现,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周玉臣道,“甚至也不是哨兵和向导都有的。”
庄晏脱口而出道:“你会让人进去吗?”像昨晚那样?
“不会。”周玉臣道,“你也知道,打开精神领域等于……袒露自己的一切。”
那么昨晚是……庄晏又沉默了会,道:“谢谢。”
“你没事就好。”周玉臣道,“我很后悔,昨天不该对你妥协。”对着庄晏,他总是没办法像工作和战场上那样的强硬。
“你没做错。”庄晏道,“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会因为我那要命的自尊心而得罪我。”
第一次听他自嘲,周玉臣不禁又笑了,又看着庄晏苍白的脸色:“你回房间再睡会吧。”
“不了。”庄晏看了看时间,“我今天还有课。另外,我还有些话要对你说,一些信息。”
“信息?”
“昨晚的尝试。”庄晏道,“我并不是一无所获。”
周玉臣有些诧异,庄晏努力回忆当那个哨兵的壁垒坍塌之后,在阿旭和异兽出现之前,他所看到的几个破碎的画面:“那些海盗,他们化装成商队,通过帝国关口的检阅,之后到达他们准备发动攻击的地方,那似乎是在一个……”
他仔细揣摩了所见到的细节:“军工厂之类的地方。”
军工厂,既可以藏人,又可以藏武器,的确是个好地方。
“他们只负责伪装和绑架,正面攻击我们的是另一支舰队,这支舰队……”庄晏感到脑神经开始疼了,但还是努力捕捉那闪过的几个片段,忽然灵光一闪,“等等,有人在说帝国话。”
周玉臣眉梢一动:“帝国话?”
庄晏对上他的目光,肯定道:“帝国话,但不是通用语,似乎某个星区的方言。”
他嘴唇动了动,模仿片段里的那几个音节:“su——to,ai,er——”
周玉臣脸色微微一变,站起身。庄晏说完那几个音节已感十分勉强,神经不停抽痛,他忍不住吸了口气,伸手去按太阳穴,却察觉到坐在对面的人起身,绕过桌子道:“我来吧。”随即一双手代替他贴上了他的额头,替他按揉穴道。
庄晏先是一惊,但那拇指的指尖粗糙而温暖,比他更有力,传递温度,瞬间舒缓了疼痛,他直到对方的手指按揉了好几圈才想起来起身。周玉臣却掌握着力道,把他按在座椅上:“你的信息帮了大忙,庄晏。”
庄晏看着眼前那双修长宽厚的手,脑袋传来舒适感,身体却万分不自在,以至于没注意到周玉臣叫了他的名字:“……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周上将。”
“我们经常会出现神经痛,所以也知道怎么舒缓它。”周玉臣看着庄晏。
金发男人一只手搭在扶手上,身体僵硬,脸上有一种介于舒适和尴尬之间的神色,也许是因为这种复杂的感受,又也许是周玉臣贴近他的掌心温度有点高了,他的颧骨处稍稍晕开了一点红,对上周玉臣的目光时,有点不安地眨了眨湛蓝的眼睛。
周玉臣心里一动,直想俯下身去亲吻他。
第38章 味道
庄晏也感觉自己的脸似乎有在发热的趋势,他及时挡住了周玉臣的手道:“我感觉好多了。”
周玉臣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便收回手,仍看着庄晏。庄晏却有点不自在地别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方才我说的那几个字,周上将有印象吗?”
周玉臣道:“那是阿班顿星系的方言,su——to,ai,er是句当地的脏话。”
“阿班顿星系。”庄晏道,“你是指——”
周玉臣道:“那句话换了别人还未必听得出来,但兰顿曾是我的长官,我跟随他打仗四年,接触了不少阿班顿人。”
阿班顿星系,兰顿家族的大本营。庄晏皱眉道:“可船上当时,还有兰顿小姐。”
忽然他顿了一顿,想到一个细节:舰队当时没有立即通过空间站进行跃迁,而是降落在行星上,正是因为兰顿小姐的要求。
“我不明白。”庄晏道,“若一切真的是兰顿指使,他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是因为庄家和周家有可能联姻,所以要先下杀手?可这无疑是个下策,不说这次袭击失败了,哪怕袭击成功,庄家和周家分别失去了自己的继承人,难道就会善罢甘休?一旦查出背后是兰顿家主使,反而不用联姻,两家就能同仇敌忾了。
周玉臣道:“我也不明白,正因为不明白,所以在你说出那句话之前,兰顿家在我心里也不过是有个嫌疑罢了。”
他去替庄晏倒了杯温茶,递给庄晏。庄晏接过道:“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周玉臣道:“我们的人会继续调查。”
庄晏等着他的下文,然而就只有这句话:“调查,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周玉臣道,“我们弄清楚敌人的位置,继而弄清楚他们的目标和策略,这样就能对未来有所准备。”
庄晏道:“但是法庭上那些都是假的,难道不需要一个真相?难道不该把我们调查所得告诉给陛下?”
周玉臣看着他,道:“那样陛下会很为难。”
庄晏和他对视,忽然明白了。老皇帝身边更多的是兰顿家族的人,头一个就是如今的王后。而他们要当着那么多兰顿家的人去皇帝面前检举?
庄晏发现自己有些天真,应该说,自己思考问题时很少考虑政治因素,也许是自幼在远离帝国中心的海棠星系长大,后来又生活在枫丹白露,不理会家族事务,自然渐渐远离政治。
“你我都好好的坐在这里。即便我们找到了证据,但是带着证据去陛下面前去检举帝国第一集 团军的领袖,他妻子的哥哥,当初帮助他坐上王位的功臣?”周玉臣反问的语气很温和,实际上是在耐心为庄晏解释。
庄晏明白他的意思,但仍有些不甘心,道:“或许陛下太信任这位功臣了。”
兰顿家族的兴起,靠的是两次成功的投机。
一百多年前,兰顿家族的先祖倾尽家产买下了一整座远离帝国中心的荒芜的星系,即现在的阿班顿星系,那时候没人知道,这座星系中埋藏的是多么珍贵的财宝——原石,用以制造机甲的最核心的原材料。
阿班顿星系中百分之六十的星球都蕴藏着原石。而这位兰顿家的先祖——那时他还是一名商人,姑且称他为兰顿先生,靠着开采原石大赚了一笔,那样一笔钱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据说足可以养起一个小公国。
随后,兰顿先生又干了一件大家想不到的事:他将阿班顿星系的开采权拱手送给了帝国,以此换取了贵族头衔——子爵的名位。
用开采权换取,其实也就是用钱买来的爵位,而且还是“公侯伯子男”里排倒数第二位的子爵,那时候的贵族们没少私下嘲笑兰顿家是满身铜臭的“暴发户”。但兰顿先生获得的可不只是一个子爵的名头,他还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和重用,以及贵族的一切权利——拥有自己的领地和军队。
兰顿先生在其有生之年,用心经营家族,忠于帝国,又被皇帝提升为伯爵,他死后,儿子继承了爵位。就在这时候,帝国的内乱开始了,起因是皇帝陛下的驾崩。
陛下驾崩,即位的应该是王长子,但当时的二王子,骁勇善战,曾经多次率领军队抵御异兽,同时远征联邦又获得大捷,更要命的是已故的皇帝陛下生前有些糊涂了,竟然曾对二王子说出“希望册立你为王储”这种话。
王长子和二王子打起来了,根基才稳的兰顿家又开始第二次豪赌,这次他们把赌注下在了二王子身上。兰顿家有钱,有军队,他们再次倾囊而出,协助二王子夺得王位。
结果又赌赢了。二王子即位之后,为了报答兰顿家的襄助之恩,将兰顿的爵位再升,升成了侯爵,同时把阿班顿的原石开采权交还给了兰顿。这个二王子,就是现今的皇帝陛下。
“我想陛下并不是不明白。”周玉臣道,“只不过人都是身不由己,即便是帝国皇帝。”
话题到这里停住了,有许多问题都只能默默在心里思考,庄晏吐了口气,起身道:“我想我该走了。”
周玉臣看着他的模样,不由笑道:“你就这样走了?”
庄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穿着一身对他来说有些宽松的睡衣,鉴于这房子里没有任何智能助理类的机器人,多半是周玉臣给他换上的。
周玉臣起身道:“你的衣服我放进洗衣舱里了,这就拿来给你。你先去房间里吧。”
庄晏道:“我去卫生间。”同时他看到客厅沙发上散着一条毯子,周玉臣昨晚大概就是在这里凑合了一晚。
他进了洗手间,关上门,他这身衣服应该是周玉臣自己的,哨兵的体格普遍高大健硕,他虽然削瘦,但也算个高的了,目测看来仍只到周玉臣眉眼处。
庄晏看身上这件深蓝色的样式简单的睡衣,忽然动了动鼻子,提起衣领闻了闻,他确定这件睡衣是干净的,但刚刚那一瞬间,他仿佛闻到类似陈年的酒一般的味道,闻到的一瞬间有种轻微的眩晕感。
庄晏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眼神茫然,蓬头散发,在提着衣领闻别人衣服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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