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忆里的秦筝哥哥, 有着一颗赤忱无比单纯善良的心,是个路见不平的实在人, 也是个千金一诺的真君子。
温庭云实在不明白,就算物是人非,天道无常,老天怎么会舍得让这么好的人遭受无妄之灾,让他只能在万人唾骂里苟且偷生。
他又怎么可能放任这个在心底一直仰望又渴望着的故人,从悬崖跌落至尘埃,在构陷污蔑里了此残生。
从前碍于身份,碍于正邪两道互不相交,他不想也不敢毁了秦筝的好名声,才一直忍着这么多年压抑的渴望不去找他。即便得了机会能见到一面,也只敢藏在角落偷偷看那人一眼,看见他在人群里潇洒俊逸的背影温庭云都能乐上半年。
现如今这个人被他找到了,是一定要牢牢的守在身边的。不会再让恶人恶语伤害他,至于秦筝自暴自弃甘愿溺死在口水里的行为,温庭云原本并不想强迫他,现下看来,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演给世人看的颓丧,在他温庭云这里,不可以。他知道这人有一颗怎样的心,要捂好了,捂热了,哪怕是为着自己一点私念。
“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冷。哥哥到底是热还是冷?”温庭云磨着小虎牙,眼底闪着凶光,说,“热了把虎裘脱下来我给你拿着,要是冷你穿我的就是,外面的东西不要随便碰,你身子不好,小心得病!”
阴阳怪气的谁听不出来是在发脾气,秦筝以为他见不得自己跟易子靠那么近,才忙着护食,只能继续激将,便道,“方才是心口冷,现在是身子热,不是正好?”
“……”温庭云被噎得说不出话,阴郁的目光在两个人脸上扫过来扫过去。
两个人各怀心思,虽然琢磨的东西差了十万八千里,没有半点默契,但各自琢磨地都极其认真,尤其是秦筝,一直在纠结要用什么语气和方法可以让温庭云明白,流连勾栏瓦舍沉迷男色是要不得的。
易子难得见到九爷,更难得见九爷带了个他很敬重的贵客,而且自己还得了贵客青眼,此时不献媚更待何时,他便大着胆子将双手摸上了旁边人的大腿,秦筝原本打算硬着头皮受着,看这些小倌究竟如何卖弄风情。
易子一门心思只想通过旁人讨好九爷,换作平时本来矜持端庄的魁首,现下抖了抖身上的包袱,手越来越不老实。
这可着实让人坐不住了,秦筝像被人扎了一针般神色慌张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忙不迭地伸手去拉温庭云的袖子,直接晃得他手里的茶水洒湿了半张桌子。
易子有些诧异他反应怎么这么剧烈,忙掏手帕去擦洒出来的茶水,“……对不住公子,吓到你了?”
可不是吓到了?手往哪摸呢这是。
秦筝咽了咽口水,脸却憋得通红,道,“无妨无妨,我……我那个……”
“有隐疾,不能摸。”
“噗——”温庭云看他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揪着自己衣角不撒手。
他眼神从凶狠变幻成玩味,最后竟生出几分宠溺意味,盯着秦筝有些微红的耳根,心道: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破功了,演技忒差……
他摆摆手道,“春娘你带易子下去吧,小莲去把那玩意儿提过来问话。”
“谨遵九爷令。”
众人福了福,退下了。
这场破戏演的漏洞百出,温庭云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嘴巴说着放松,身上崩得跟石头一样硬,哪里是要寻欢作乐,完全是找罪受的。就是不明白他在琢磨什么非要演这么一出。
也不知道这油滑腔调都哪学的,嘴不老实可身体十分诚恳,这就是个十足纯情小处子的反应,饶是温庭云小他几岁,头一次见识这些卖弄风情的男人女人的时候,他虽然也会不好意思但还不至于被人碰一下就跳起来。
这样矜持又努力想演个油腻寻欢客的秦筝,窘迫起来实在可爱。
方才被易子气出来的满腔怒火,化在了被他紧紧揪着的衣角上,温庭云盯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虎口处还能淡淡看到些老茧,那些顽固延伸在皮肤上的茧子,是日以继夜的刻苦用功换来的,温庭云甚至都能想象得到,那把赫赫有名的断鸿剑便是在秦筝年少到盛年的汗水浸盈下才有了如此盛名。
这样一双手竟然再也提不起剑了,这些老茧不知道还会留在手上多久,叫人每次看见,回想起他曾是个天下无双的剑客。
温庭云盯着他的手看了一阵子,抿了抿唇,神情自若地牵过来握在了自己手里。
被易子触碰过后,秦筝宛若惊弓之鸟,身体接触让他反应颇大,两个大男人挨这么近还牵手让他有了不好的联想,他尝试着轻轻把手抽出来,温庭云反而更用力的握住。
“……”
温庭云微微低下头想对上秦筝的眼睛,说:“你明明就不喜欢这种地方,为什么要演给我看?”
没想到被一眼看穿,还问得如此直白,秦筝有些语塞。
“因为……那个……”
“既然不喜欢那个人,为什么还叫我让他过来?”
秦筝盯着温庭云胳膊上被自己捏皱了的衣褶,道,“你别嫌我唠叨,年纪大了就是有嘴碎的毛病,我有话想问问你。”
小魔头瞬间变得乖巧安静,盯着秦筝甜丝丝地笑着道,“多少年没人唠叨过我了,你说,我不嫌!”
“子卿是不是……”
秦筝难为情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加快语速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倌子卿啊虽然我也不赞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觉得情爱由心是件幸事可是你年纪轻轻沉迷勾栏小倌会误了终身大事的你看他并非只对你一人用心对谁都是那百般讨好的样子哪里有真心呢你可千万不要情深错付耽误了自己。”
“………………”
温庭云只听见个大概,不过字里行间怎么琢磨怎么不对,秦筝竟然以为自己沉迷男色?!
所以他以为自己喜欢那个小倌,才出此下策演这么个蹩脚戏码激将他。
方才怒不可遏的模样,落在秦筝眼里,是不是被解读成了醋意滔天?
温庭云一言难尽,又不好直说,老子生气是因为他居然敢靠着你,老子生气是因为你还当着我的面搂别人,一会儿心口冷一会儿身子热,谁看谁不上火啊!
他顿了顿,倒了杯茶送到秦筝嘴边,哭笑不得地说,“每次你不好意思就这样,叫人一句都听不清楚。”
秦筝喝了一大杯,有些窘迫,缓缓才开口,“我希望你好,怕你一片深情被人辜负。”
他没来由地苦笑起来,余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酸涩落寞瞬间翻江倒海。
他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人不顾世人目光和足以淹死他几辈子的口水,握着一双手,说愿意相信。
他一个遗臭万年的人,师父不要,师弟痛骂,人人厌弃,还有人千辛万苦找到他,顾着他已经碎成了渣渣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偷偷摸摸对他好。
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做不了了,意气风发草长莺飞的那些江湖梦如今不过是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索命咒。
可还有这么一个人,立于人前,把他护在身后。
护着秦筝这条自己都不稀罕的烂命。
千疮百孔的心只要还在跳着,就会被如今的一点点好,无限扩大成努力活着的救命稻草。
这颗把他从冰窟里暖醒的稻草,他当然也会想要去回报。
哪怕他也没有多少东西给得了了。
秦筝道,“虽然我知道子卿现在年少有为,已非当日,我也为你做不了什么别的了。只能在能为你留心的地方,啰嗦几句。仅此而已。”
发自肺腑的话,他说的很慢很慢,面前的人听进去了,也听清楚了。
谁说言语苍白无力,这几句话瞬间暖到了心尖上,将温庭云的顾虑担忧愤恨一扫而光,某些小心思反而更加坚定了些。
他顿了顿,问道,“哥哥是担心我的终身大事?”
“嗯。”秦筝很诚恳。
“既然担心,那我终身大事可就交给你了。”温庭云咬着下唇,凑近他,别有意味地说,“今年我十九,要是我二十岁前娶不到媳妇儿,哥哥赔我一个,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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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我记得子卿是腊月初二的生辰, 这也没几个月了。”
“哥哥竟然还记得,今年是不是能吃到一碗你做的长寿面?”温庭云满眼期待,藏不住如春水瞬间荡开的笑意, 悄声感叹道, “有七年没吃过了呢。”
“小意思,我还有命的话, 定给你做!”秦筝数了数到腊月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温庭云大概是在跟自己玩笑呢, 三个月他上哪儿给他物色媳妇儿去。
“长寿面倒是好说, 不过终身大事交给我这样的人, 沾上就倒霉,可别把你耽误了。”
“我不怕被耽误,你要是不帮我琢磨这事儿, 谁还会管我?”温庭云说得有些可怜。
秦筝好笑道,“真要我帮你物色人选?”
九爷点点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不过配得上你的女子,现在也不肯跟我结交,这倒有点难了。”
秦筝立马开始认真的回想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女子有哪些,自己觉得好的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说, “从前认识的姑娘里, 佛山张家的千金张茵茵倒是不错, 武艺卓绝不说, 还是个大方洒脱的性子,我同她有过几面之缘, 年纪和你相仿,人不错,长得也美。”
“还有西域玉阳馆主的小妹乌孙月,马上巾帼,骑射俱佳。这姑娘我见过一次,长得不太像汉人,有一点西域人的血统,而且行为举止像个男儿,笑得爽朗,不拘小节。”
他像个媒婆似的抱着手眯眼道,“我想象了一下你和她们站在一起的模样,可称得上郎才女貌呢!”
“唔,这事儿且放哥哥那你先替我想着,不急。”温庭云打断媒婆筝的一番诚意推荐,说,“倒是今天来这里,是想要送你个大礼。”
秦筝想起方才进来就说了一句话的莲儿,“你说叫人来问话,是有什么特殊身份的人?我认识?”
温庭云神秘地笑笑,没说话,正好莲儿叩响了门扉。
“进来。”
女子迈着婀娜碎步进来,手里托着盘子,后面跟着四个佩刀的大汉,他们一人捏着一只角,甩了个麻袋在地上。
那麻袋里显然装着个大活人,被扔到地上以后歪七八钮地折腾了一番,哀求声传来,混着几声含糊不清的叫骂。
莲儿不紧不慢地把托盘里的下酒小菜放在桌上,跪在一边伺候了酒水,才抬头看着温庭云含羞带笑道,“已按九爷吩咐将此人带来,可是现在把他放出来?”
“先去弹个小曲来听听。”
温庭云端了酒杯,递给秦筝,“喝了这杯,我拆礼物给你。”
“……”
碰了杯子,仰头喝下,清冽酒香入口,顺滑到胃里,酒是好酒,就是余光扫见那边扭来扭曲的麻袋,他有些隐隐担心。
温庭云掸了掸衣服,慢腾腾地站起身,走到麻袋旁边听见含混的叫骂声,他眉头微微皱起,似有些不耐,手已经摸到了刀柄上。
直到莲儿曲调一起,琵琶声声入耳,如玉珠落盘那般清脆,温庭云这才把脸上的鄙夷收起了些,手一挥将麻袋从那人身上整个撤走丢开。
那人脱离了麻袋,身上却未被松绑,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好不容易跪起身,鼻青脸肿还被布条封住了嘴,蓬头垢面看不清后面的脸。
可是秦筝却瞧着有些眼熟。
等他走过去细看,吓了一跳。
“六师弟?!”
“呜抄……秦成……抄……唔抄里大爷……”
秦筝:“……”
温庭云闻言,一脚踹到肚子上,那人吃痛俯下身拿脑门撑着地,痛苦万分。
眼看第二脚还要踹过去,秦筝赶紧拦了下来,“别打了。你怎么把他抓来了?”
“满口污言秽语,叫人听了恶心。”温庭云居高临下地睨着岳秋思,冷声道,“看你还有点用处才留你狗命,嘴巴给我老实点,再骂就拔了你舌头下酒。”
岳秋思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视线越不过秦筝,又愤懑地看着这个前大师兄。
这眼神让温庭云看了不高兴,他道,“瞪他做什么,好歹是你大师兄,以下犯上当以挖眼为惩罚。对哦,眼珠子也可以下酒,你要不要试试?反正瞎了无伤大雅,只要喘气儿我就有的是法子问出我想要的东西。”
江湖传言,名不见经传的无忧谷一跃跻身地藏神教兵力最强盛的分谷,全仰仗小魔头一人之力。都说他行事诡谲,仅凭自己好恶做事,立场不明好歹不分,下手尤其狠毒。别说正道怕他,就连魔教自己人都怕他。
自从知道他就是苏子卿,秦筝一直没有办法把传言和眼前之人对上号,可心里还是惴惴,七年时间,小孩长成了大人,嗜好脾性都是会变的,秦筝早就不了解这个人了。
他对自己好是一回事,对别人,眼睛都不眨可以把追来的死士杀个干净就足以说明问题。要狠辣起来,他确实担得起小魔头的称号。
秦筝有点担心他要挖眼拔舌并非威胁,是真的能说到做到,急道,“子卿,六师弟之前伤了你,是他不对。可万幸我们都没事,如今在神武行地界,万一闹出人命,各派人马绝不会放过我们,别杀他。”
“你当他是师弟,怜惜他狗命。可当时他埋下那么多火/药,带着精兵强将围堵,不是卯着劲儿要索你命么?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哥哥怜惜的?”
“好歹同门一场,我不想殃及池鱼。有些事你知我知,他不知。在他的立场,他并未做错什么。你明白我意思吗?”秦筝盯着温庭云的眼睛,说,“不是说要问话么,问完放他走吧。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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