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不然你会死的。”
面朝前,叶翎透过屋中轩窗,只觉黑夜漫漫无尽长,轻叹一声,“也有可能是我堕入魔道,逼迫他献祭啊。”
“你护短的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怎么可能?”玄洲嗤笑一声,“也只有他自己不觉得。”
叶翎没有接话,两人沉默听着夜虫低鸣;忽然,玄洲眉头一皱,腾的一声从椅子上起来,气息全开,一双黑眸刹化为赤金。
“怎么了?”叶翎被强大的气场震慑,向人看去。
一双巨大的黑翅在男人身后展开,玄洲推开门,盯着远方无尽黑夜,低低一声,
“‘黑袍’来了。”
-
离开玄青宗前,景曦最后去了湖边,将茅草屋内环视一圈,准备出门。
方才他已去过山上屋舍,恰好余怜不在,阿幽在他房中睡着;景曦回了自己房间,将本不多的贴身衣物收好,看着桌上的两把剑,略一沉吟,肩一沉背上玄铁剑,推门而去。
叶翎送他的那把新剑确实好,但用着总不太顺手。
夜深人静,山路无人,他独自穿过校场,来到这片土地他唯一眷恋的地方。
自从服下叶翎给他的药丸后,他只觉得脑袋空空,耳边只有仙人淡淡一句“收拾好东西就走吧。”
或许他真的没了利用价值、又或者叶翎厌恶了他,总之他不要自己了。
昏暗中,景曦暗地骂了句自己轻贱;背着包袱起身,正准备推门离去时,他只觉身子一沉,自上而下的绝对压制中,甚至抬不起脚。
这是他在司尧和叶翎身上都不曾见过的力量。
林间无人湖面平静,景曦动不了身,眼睁睁地看着黑袍人从天而降,面容兜头罩住,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他浑然自带的冰冷杀意。
“你要杀我?”
黑袍人从喉间轻蔑地笑了一声,似乎并不着急立即将人弄死,静静立在青年上方,一点点释放气息,尽数压在他身上。
颈部如同被人死死掐住,心脏飞速跳动,越发大声地叩击着耳鼓;巨大的实力悬殊下,景曦毫无还手之力,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他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所有要他死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青年自胸膛中低吼一声,眼中赤红的能滴出血来;他慢慢站直身子,陷入半寸土地的双脚一步步向前走着,右手握住百斤重的玄铁剑,剑指天地。
“结束了。”
黑袍人沙哑地低低一声,周身杀意更甚;他抬起修长指尖,在青年所站区域画了一圈,掌心一推,一击致命的恐怖灵力朝景曦砸去。
轰的一声灵力四散,方圆十里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塌,在接连不断的巨响声中扬起一片沙尘,与一道划破黑夜的通天光柱。
与此同时,林间角落处响起一道惊呼声。
“叶翎!!!”
惊呼声撕裂死一般的寂静,被围绕在光圈中的景曦毫发未损,愣愣地看着眼前触手可及的屏障。
千钧一发之时,他眼睁睁看着心脏处迸发出一道刺眼光芒,铁桶般将他包裹;待光柱褪去锋芒,眼前已是淡淡的浅绿。
好似幽幽青竹,散发着熟悉无比的气息。
眼角血色还未褪去,身上已没了禁锢,这一声惊呼却让他宛然中了定身术一般,连呼吸都不能。
咔擦轻微一声,绿色屏障突然碎了一处,牵一发而动全身,细小的碎纹眨眼间铺满光圈,不过瞬息之间便嘭的一声,碎落一地,消失不见。
眼前重归黑暗,视野里逐渐出现两道人影。
饶是多年以后,景曦想起今夜依旧后怕不已;在他几十步外,被他称呼为“师尊”的男人胸膛破开,血流如河;七窍流血,呼吸微弱,往日冷冽清淡的面容满是血迹。
一阵暖风拂过,景曦打了个寒噤,牙关不受控地战栗相撞。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那股气息这样熟悉了。
叶翎竟在他身上附了一丝灵识,也正是这道灵识,替他挡下致命一击。
而自此以后,叶翎便是灵魂残缺之人,死后再无轮回之道。
第31章 Chapter 31
躺在那里的人.....是叶翎吗?
景曦只觉四肢冰冷坚硬, 双腿如同灌了铅, 纹丝不动。
玄洲咬紧牙关, 远远不断向叶翎输送灵力, 但人在深度昏迷中无法吸收,片刻前还急促起伏的胸膛,幅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下来,最后如同了无生气的死尸, 平静的可怕。
往常衣衫不带一丝褶皱的男人, 此刻胸前衣襟破烂, 透出一截血红的纱布, 清冷的面容不忍直视。
天空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闻声赶来的司尧远远朝黑袍人一剑刺去,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黑袍人并不恋战,侧身轻易躲过一击,似是低头向下看了眼, 袍袖一甩,消失在众人面前。
“我来。”不容置疑的语气, 司尧小心从玄洲怀中接过叶翎, 伸手去探他的脉搏, 脸色越发难看,“灵识亏损的太厉害,无法用灵力输送了。”
从怀中拿出传讯用的玉简,司尧脸色凝重地通知云锡,让他立即叫上余怜去隐竹院。
抱着奄奄一息的叶翎, 司尧走了两步回头偏过头,对景曦皱眉道,“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玄青宗的弟子。”
“记住,不是你要离开,是叶翎不要你了。”
玄洲瞥了景曦一眼,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叶翎,出声阻止,“让他跟来吧,免得他还自觉委屈。”
三人匆匆赶回隐竹院时,余怜和云锡已早早在门口等待;司尧飞快进了卧房,将人稳稳抱到床上,素白的蚕丝被褥瞬间被血色染的一片殷红。
与此同时,最后进来的云锡看着屋内陈设,禁不住地倒抽口凉气。
霜月仙尊的住处他只同师尊来过一次,这次看却全然不同,两面石墙消失不见,朝一个方向竟拓展出另一处巨大房舍,甚至还有一间一模一样的卧房。
将叶翎交给余怜,直起身子的司尧面色铁青;他没想到叶翎的灵识损耗到这种地步,竟然连灵石都无法探查他的气息、依令砌成石墙了。
屋内四人纷纷围在床前,只有景曦,仿佛一位毫不相干的外人,沉默不语地看着余怜从怀中拿出瓷瓶,倒出一颗晶莹莲子,接过玄洲手中盛着温水的木碗。
“万年雪莲子?”司尧皱眉,“你哪里来的这味药材?”
圆润莲子迅速在水中化开,满室清香;余怜不答,动作沉稳地挖了一勺送入叶翎口中,果然,雪莲子防护心脉的功效立即止住胸口处的潺潺血流。
喂过药后便是施针,三人小心万分地将叶翎扶起来,避开伤口脱/去上衣和胸前一层厚厚纱布,看着叶翎胸口处寸长的伤口,一时无言。
“雪莲子是弟子在机缘中得到的。”余怜低垂双眸,摊开裘皮卷夹,指间捻起三根几寸长的银针,快准狠地扎在叶翎伤口处。
屋内一片死寂,直到一炷香后,榻上终于响起轻轻的喘息声,所有人高悬不下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玄洲自方才便不住打量着暗室位置,此时见叶翎一时没了性命之忧,在几人的注视下,大步走进暗室内,许久后拿着一宗卷轴,朝着景曦而来。
他将卷轴丢在青年面前,一言不发地等着他的反应。
卷轴上有岁月留下的摩挲痕迹,景曦低头,看着卷面上快被磨平的四个大字,眼中流露一丝嘲讽。
那日洞中,卷轴上的题头四字他看的清楚明白,不就是叶翎要用他祭祀的确凿证据吗?
只不过.....叶翎既然拿他当祭品,为何必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灵识,多此一举?
屋内突然响起一阵爆笑,玄洲无法自已地捧腹大笑,眼中划过一丝悲凉,似是无限感概,“叶翎啊叶翎,你看看,这便是你心心念念、拿命护着的好徒弟。”
勾人的桃花眼里只剩寒意,玄洲冷冷道,“你听没听说过,人魔之子活不过十五岁的诅咒?”
“啪”的一声卷轴被狠狠摔在青年身上,玄洲指着暗室,“自己去看。”
拿着卷轴走进暗室,景曦在角落处的桌案上,看见那日洞中堆积如小山的卷轴,弯腰,他摊开其中几卷,在桌面上铺平摊开。
“庚戌三十年......心头血一碗,再配以半斤白薇......炉内炼制成丸......曦高热缓解,夜里长咳......”
白薇、羌蔓、绿篱莲......卷中密密麻麻的药方全是保护心脉的药材,没有一味有丝毫毒性。
“......血脉初醒难以抑制,或以同化之法加以抑制:腕间三寸处有一......”
慢慢的,青年只觉心里什么东西,顷刻间崩塌了;摊开九幽噬灵,景曦手指颤抖,飞速浏览着这本卷轴上的内容,指尖停在末尾的最后一行小字上。
“曦生性重义,定当拒之,不必多言。”
双腿一软,青年狠狠磕碰在石桌腿上,撞翻脚边的木盆,一把匕首和沾了血迹的纱布滚落在地上。
心头血、人魔之子的诅咒......
景曦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手中握着那段带血的纱布,一把揪住玄洲衣领,如垂死挣扎地困兽一般,一声声低吼着:“你究竟知道什么!”
男人甩开青年的手,步步逼近,手指顶着他的胸口处,赤金色的双眸冷冷看着青年,“你十五岁时曾高烧不退吧?是不是后来莫名其妙便好了?”
“你本不该活在世上,是叶翎用自己的命,强行留住你罢了。”
一旁的司尧脸色铁青,俨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云锡在他身后神色难辨,只有余怜一人面不改色,平静地为叶翎施针。
“我不相信,我怎么可能是魔......怎么可能!”
玄青宗是天下第一宗门,匡扶正义、铲妖除魔是习道者的第一宗旨,现在这个不相干的男人告诉他,他不仅是魔族,是全天下唾弃厌恶的存在,还以恶报善、欺师灭祖。
他凭什么相信!
景曦低声嘶吼着,一步步向后退,砰地一声撞在身后书架,书卷花瓶纷纷坠落在地,不少物件生生砸在青年身上,狼狈不堪。
不知何时,泪水蓄满景曦干涩的眼眶,模糊不清的视野中,他看见叶翎阖着眼,静静躺在床榻上;擦去了血迹的面容惨白如纸,竟比几日前还要清瘦。
白皙的手臂伸出一截,密密麻麻扎满了银针,过分纤细的手腕搭在床沿,仿佛一折即碎。
景曦想起那天清冷月色下,自己深陷挣扎与痛苦中无法自拔,自怨自艾,将伤疤露给叶翎看,质问他,“你就没想过,我也会痛吗?”
可谁又想过,刀尖划破心脏时、长夜漫漫心疾发作时,叶翎会不会痛?
这个男人向来是淡淡的、没有情绪的,沉默惯了,便也让人觉得他生来便是冷漠无情的;像他这样生来强大的人,本就不该有七情六欲,就活该一声不吭地默默承担一切。
这是叶翎啊,是那个给了他家、是那个他曾深信不疑、哪怕全世界都都与他为敌,也绝不会放弃他的师尊啊。
景曦,你怎么舍得。
恍惚间,只听嘭的一声,抑制不住的魔气从暗室散开,迅速向外侵蚀弥漫。司尧与玄洲对视一眼,瞬移到暗室最内侧,看着铁盒上的链条疯狂颤抖,一道爆炸声中碎成粉末,铁盒随之坠地。
血咒依靠施咒者自身的力量维持,叶翎既然连灵石纽带都无法维系,血咒崩盘也必定之事。
床榻上刚止血的人身体又是一阵痉挛,偏头在枕边呕出黑血,显然是遭到了血咒反噬。
司尧拿着铁盒前来,看着榻上惨不忍睹的光景,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疯子”。
走到景曦面前,温润有礼出名的司尧此刻面色铁青,沉吟良久后,还是将铁盒递给景曦,丢下一句:
“不是不肯信自己是魔族么?这盒中便是魔族之物。”
盒子侧面有“赠吾徒”三个小字,景曦眼神一颤,疯癫般地飞扑过去,一把抢过铁盒抱在怀里;满是煞气的盒子在他抢过的一瞬间,突然安分下来。
打开盒子,青年看到一把黑剑静静躺在盒子里,而这把黑剑下,压着一张毫不起眼的字条。
这张纸条已有了岁月痕迹,边角泛黄,字迹也失了颜色。
不过寥寥几字,青年却反复读了数遍,滚烫视线地仿佛要将纸张穿透。
——景曦,等你好起来,为师带你去看花灯。
-
慢慢长夜终将过去,黎明初现,天际泛白,朝阳下的空气沾染湿气。
屋檐不时落下几滴寒露,云锡行过礼后,从屋内退出来,看着长廊边上屹立不动的青年,走上前去。
“我师尊他......好些了吗?”
拆过铁盒后,青年便被彻底赶了出去,手中紧紧握着一张破旧字条,黑剑被丢在地上,孤身一人望着叶翎的卧房,难言的孤寂与凄凉。
“情况稳定下来了,目前没有大碍。”云锡看着长凳上一同被丢出来的卷轴,片刻后还是问道,“我能看看那个卷轴吗?”
青年皱眉,最后还是点点头,没有拒绝。
群蚁似的小字铺满整个卷轴,末尾最后一行更是让人无限唏嘘,云锡心中感慨,看了眼景曦,终究没忍住,“你.......怎么会觉得仙尊害你。”
是啊,他怎么会觉得叶翎舍得害他。
景曦想起那五个小字,“曦生性重义”,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多么讽刺。
“你打算怎么办?”默默记下卷轴内容,云锡将其放回原处后,来到景曦身边,“霜月仙尊体内有魔气,你的血脉觉醒与否,他很可能都撑不过去。”
两日后便是月圆之夜,景曦若觉醒堕魔,叶翎必将当场毙命;可他若是化魔失败而死,叶翎脆弱的心脉也受不住突然紊乱的魔气。
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魔领之巅有一护魂灯,可永葆万物之灵气。”
谈话间,余怜推门而出,面色略微疲倦,平静地看了两人一眼,视线落在景曦身上,再次道,“若想救师尊,只有这一个办法。”
“你疯了!”云锡低吼一声,狠狠剜了余怜一眼,“魔领之巅那地方,哪怕是魔族都是有去无回,你这不是让景曦白白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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