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州将他整个足背都握在和暖掌心里,叹道:“月檀,你还装什么装?”
沈月檀宛若被当头一棒打得懵了,仍是期期艾艾道:“可……可我……”他到底记得那神秘灰袍人的警告,生怕符印失效,被察觉行踪,坏了他日后的打算。
沈雁州手下动作不停,一面笑道:“我约莫也猜到,你只怕中了什么咒,是以不能说破、不敢说破。只是如今我们身处地狱界中,在修罗界种下的任何符咒俱都失效,说了也无碍——无非折返修罗界后,仍需装一装。”
沈月檀瞪着他道:“当真?!”
沈雁州叹道:“圆圆,我何时骗过你?”
不等他多劝几句,沈月檀已经抽回脚,转而扑进他怀里,泣声唤道:“雁州哥哥!”
竟滂沱大哭起来。
这一次却与重生初醒时不同,彼时是惶恐不安、悔恨难当如万蚁噬心,如今却藏着满心的喜悦,更有无穷委屈,原先能忍的,如今有了沈雁州护他,忆起来也是满腹辛酸,便愈发哭得厉害。
沈雁州调整坐姿,也靠在拱门旁,将这小孩放在腿上,护崽一般将他圈在怀里,一面轻柔抚触后背,一面柔声轻哄,听他絮絮叨叨讲述经历的遭遇。一些他已知情,一些却令他皱起眉来。
沈月檀说到了李君,愈发悲从中来,伏在沈雁州肩头呜呜直哭,攥着拳头使劲捶打,“我在宗门里受尽委屈,哥哥却左拥右抱,享不尽的齐人之福!你真当我一死,便无人管束,是以迫不及待就要将父亲的叮嘱置之脑后、浪荡花丛了不成?”
沈雁州哭笑不得,只停下手来,任他捶打,叹道:“那位李君小姐是竹林宗的千金,野心大得很,故而前来与我结盟,此外半点干系也没有……究竟哪个混账让你误会了的?”
沈月檀抽抽噎噎,便将那名唤楚二的少年所传的话复述了一次。沈雁州气极反笑,若非眼下所在处诸多不便,如若不然,定要将安慧连同传话人抽一通。
他索性将那小孩摁在腿上,接连掌掴了几巴掌,笑骂道:“你这蠢材,前世就时常被人几句话蛊惑,一时要我搬出栖阳宫,一时又怪我心术不正陷害同门,如今反倒好,连我成亲也恨上了。”
沈月檀吃了痛,哭得愈发委屈,趴在沈雁州腿上挣扎,然而沈雁州这几句话却令他一时间连哭也忘记了,沉痛道:“我、我又被骗了?”
沈雁州轻轻抚摸他被揍过的臀侧,柔声道:“月檀,不过是关心则乱,也不算被骗。”
沈月檀却伏在沈雁州腿上,再度哭得悲从中来,“都是我不好,雁州哥哥,当初若是多信你些,有何至于落到这等地步?”
沈雁州许是也忆起了前尘往事,一时间默然不语,过了片刻才笑道:“傻子,你我二人彼时都年少,哪里敌得过一群的财狼虎豹?连我也不得不弃宗出走,才寻得一线机会来救你。若是当初一时心软留在宗门之内,只怕两个人都逃不掉。”
沈月檀怔然许久,唯独眼泪流个不停,将沈雁州裤子也染湿了。沈雁州给他擦干净眼泪,叹道:“重生一场,旁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哭。”
沈月檀伏在兄长温暖坚实的腿上,低声道:“前世我是少宗主,娘不许我哭;爹娘去世时我是一宗之主,轻易不能示弱,自然哭不得;再往后你弃宗出走,我也无人可哭……再醒过来又成了孤家寡人,白桑比我还胆小,我自然不能哭。如今你又嫌弃我……雁州哥哥,我哭过这一次,再也不哭了。也不轻易听信旁人蛊惑,只信你一个人。”
沈雁州轻轻抚着这小孩后脑,叹道:“圆圆,改日寻个安稳之所,再让你哭个痛快,如今可不成。”
沈月檀也明白,不过一时喜悦难抑,失了分寸,沈雁州这一提醒,他便毫不客气扯了宗主大人的衣袖擦干净脸,一面站了起来。
沈雁州为他整理好凌乱发梢和衣襟,一时忍不住,又捏捏这小孩脸颊,笑叹道:“这壳子倒同你小时候颇有相似。”
那小孩才哭过一场,白嫩嫩的脸蛋上,两眼同鼻尖红彤彤水汪汪,说不出的讨人喜爱、甜香可口,被那厮一捏,恼怒拍掉了手,郁卒之色溢于言表:“往日叫哥哥就不高兴,如今这年纪小得,叫叔叔也成了。”
沈雁州闷笑:“成,那就叫叔叔。”
沈月檀仰着头冷睨他一眼,“你身为义子,竟想同我爹称兄道弟,反了你了。”
这小人自身份暴露,气势也回来了,只是落在沈雁州眼中,却愈发引人怜惜,只慈爱摸了摸着小孩头顶,“都依你。圆圆,你说有人叫你服过药,可以断绝因果,继而躲过搜魂,那人什么模样?”
沈月檀道:“不许叫圆圆!那人灰袍灰帽兜,身材中等,一直遮挡面容不让我瞧见,只不过……嗓音苍老如老者,然而我疑心他是装的。”
沈雁州沉吟,又道:“那符印什么样?”
沈月檀便捡了块尖石头,拨开乱石,在泥地上依葫芦画瓢,那符印烙入神魂,通体赤红,三个尖向上,又三个尖朝下,颇有些眼熟。
果然沈雁州一见就皱起眉来,“这是降魔圣印,果然如此……”
沈月檀一颗心提得老高,只觉从头到脚都不自在,那符印藏于魂魄深处,触不到够不着,愈发如芒在背,难以忽略,见了沈雁州沉下几分的脸色,更是跟着心惊胆跳,一把抓住了沈雁州的手,“雁州哥哥,你可不许瞒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雁州沉吟片刻,这才对他笑起来,柔声道:“好,我不瞒你,边走边说。”
二人遂择了个方向,往前行去,沈雁州这才道:“降魔圣印是个降魔杵的简化符纹,出自元苍星的手笔。”
沈月檀加快步伐跟上他,讶然道:“元苍星?我有所耳闻,他是离难宗九位长老之首的大弟子,天资卓绝,素有人望,又正当盛年,修为已臻六重天,若无意外,该是继任的离难宗宗主……”
沈雁州怡然笑道:“可惜我就是那个意外。”
沈月檀神色古怪扫他一眼,沈雁州转而叹道:“说起来,元苍星也是我的恩人。当初离了问道宗,原是想要去做个修罗殿武士,自底层一步步爬上去,谋个一官半职,再设法救你的。不料却遇上了元苍星,他竟说我是凤宗主流落在外的子嗣,将我带回了离难宗。”
沈月檀大惊失色:“沈雁州……你原来姓凤?岂非要改名凤雁州?”
沈雁州笑道:“我名字也是义父义母赐的,何必大费周章更名换姓,雁州就很好。你可曾记得为何义母赐名我雁州?”
沈月檀道:“爹娘在雁州捡到你的,是以叫雁州。”
沈雁州道:“此其一。雁州最盛产何物?”
沈月檀便有些明了,却期期艾艾说不出口,迟疑片刻才道:“盛产月檀木……雁州出月檀,原来如此。只是这辈分便不对了,我可不是你生的。”
沈雁州叹气,又揉了揉这小孩细软头发的后脑,“我去问道宗解救你时,已经布置得周详,连夺舍重生的壳子也备下了,若是诸事顺遂,你如今便是我干儿子了。也不知是谁做了手脚……”他一面说,一面脸色愈发阴沉,冷笑着念出了三个字,“元苍星。”
沈月檀揉揉手臂,只觉毛骨悚然,“休想让我唤你爹!只是……元苍星为何要做这些?费尽周折,只为四重天时,来取我一魂一魄?”
沈雁州道:“元苍星此人城府颇深,气量却小,当初带我回离难宗,只为多一个棋子,借着扶持凤宗主遗孤、且追查凤宗主满门暴毙死因的由头与诸位长老争权。只可惜太小瞧我,鹬蚌相争,终究是我这渔翁得了利,哈哈哈哈哈哈。”
沈月檀怒道:“我在这愁肠百结,你还有心情笑得出来!”
沈雁州仍是笑着摸摸他脸颊,柔声道:“圆圆莫怕,你可知元苍星所修的,乃是天下三经之一的《孔雀明王降魔驱厄经》,孔雀为佛母,吞噬天下万毒而降生万佛,最是慈善仁德。莫说他要害你性命,哪怕只是对你稍有不利,便会动摇佛心、生成孽障、坏了修行。是以断不会有事……若当真有事,自有哥哥护着你。”
沈月檀这才松口气,面色却不见舒朗,又叹道:“那、那他到底是什么居心……”
沈雁州道:“先前就说了,此人气量极小、睚眦必报,如今篡位失败,更成了宗门叛徒,自然对我恨之入骨……虽不能害你,然而若见你我咫尺天涯、兄弟不能相认,也能稍解一时之气。往后若有什么、见机行事便是了。”
沈月檀半信半疑,然而问不出别的根由来,只得暂且作罢。到底如今有沈雁州给他撑腰,改日纵使当真遇上那灰袍人,他也多了几分底气。
二人行了许久,沈月檀走得累了,索性让沈雁州背着又走了一阵子,周围风景才渐渐有了点变化。先是零星有些灌木丛、低矮树木与高大岩石伴生,渐渐地连接成片,形成了岩石、树木混杂而生的一片丛林。
那树木也是通体灰黑,黑色针叶密布,根根坚硬,唯有针叶根部生着一颗颗不过豆粒大小的赤红色浆果,圆润晶莹,有几分类似樱桃果的模样。沈月檀两眼一亮,忙挣扎了跳下地,上前去看得仔细,“地狱界虽是罪人受苦的荒凉之界,却唯独有三样东西算是宝贝,其一是夜叉族也视为至宝、严加看守的地狱岩精矿;其二是行踪难测、神出鬼没的谛听鸟;其三便是眼前这地藏果了。”
传闻地藏王菩萨行走地狱普渡受罚众生,曾发下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然而众生秉性周而复始,六道犯罪堕落者自亘古至今便挤挤挨挨充满地狱界,旧的尚未渡尽,新的蜂拥而来,地藏王菩萨经历无数岁月,至今仍在地狱界奔走不息,不舍不弃。有一日因疲倦至极,走错了路,竟闯入一片荆棘林中,被刺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淋缀满了针叶,便化作了地藏果。
这地藏果生在暗无天日、阴冷晦暗的地狱界,颜色却和暖如火,为这灰色地界增添了一抹动人温暖的亮色,且滋味甘甜、更能解百毒。
又传闻迦楼罗大鸟食毒龙为生,食够五百条毒龙,便会抵挡不住、毒发身亡,浑身浴火而死。然而若是能吞食到足够的地藏果,却连毒龙的毒性也能抵御,继而长长久久生存。
只不过——这针叶也含着猛毒,若要采摘,却殊为不易。
沈雁州听这小孩两眼闪闪发亮、侃侃而谈,一时起了促狭心,笑道:“功课倒做得足,可惜还是错了,如今地狱界有四个宝贝。”
沈月檀一愣,搜尽枯肠回忆,却丝毫寻不到四个宝贝的说法,然而沈雁州一本正经,又不是在同他开玩笑,一时皱眉道:“这却是我闻所未闻了……何时多了个宝贝?”
沈雁州肃容道:“你来了,便多了个。”
沈月檀这才回过神来,竟一脸不知所措,不知该恼亦或该笑,沈雁州见他脸色纠结,愈发畅快笑起来,又拔出了无上正觉剑道:“可惜不曾带人手,只好另辟蹊径——圆圆躲开些。”
沈月檀喃喃道:“哥哥如今得寸进尺了,都说不许叫圆圆。”一面仍是听从吩咐,离那片针叶林远了十余步。
沈雁州打量了这片针叶林的范围,周身突然泛起了淡淡的紫色烟霞,萦绕如云如雾,愈发衬托得这高大男子如天人,手中阔剑剑脊镶嵌的三条狭长紫晶也亮起了浓烈纯正的紫光。
沈月檀立在一旁凝望,不免生出了几分钦佩,又有些与有荣焉,沈雁州不过二十二岁年纪,修为却已达到了六重天境界,足以与十大宗门最顶尖的精英匹敌。
至亲之人若是足够强大,总是令人安心些的,他便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定要拥有超过沈雁州的实力。
姑且不管这小孩如何地雄心壮志,那边厢沈雁州已无声无息横着劈出一剑。
顿时道力化作一片薄薄紫光,自丛林边缘没入地面,大地隐隐震动起来。林子边缘一块巨岩也无声无息,裂开成了两半。
沈月檀怔愣看着,那丛林看似毫无变化,沈雁州却露出些许疲态,收了剑,先取了药瓶服药,随后才又取了不知什么物事,对着那丛林一照。
刹那间,整片方圆数十里的丛林连同根部泥土、岩层,竟一道脱离了地面悬浮半空,骤然缩小,眨眼便钻进那东西里。
先前还茂盛的丛林,如今原地空空荡荡,除了个广阔深坑与些许根系外,竟半点不剩了。
沈雁州已折身回来,将手里那物事递给沈月檀,竟是个巴掌大的珍珠贝母,外壳黝黑、其貌不扬,若是打开了,内侧却是光华璀璨、珠光宝气,隐隐可见壳内另有乾坤,那片地藏果林缩小了无数倍,如一点墨迹般附着在贝壳内壁,他漫不经心道:“阿修罗王赐的法宝,只是并非芥子空间,不好用,东西收进去什么样、放出来还什么样,我纳物的法宝众多,这个就给你。”
连数十里的果林都能收纳,他竟嫌弃不好用。不愧是做了一宗之主,如今眼界愈发高了。沈月檀冷哼一声,自他手里接了贝母,收入自己的储物袋中,“无功不受禄,我……就我借来用用,处置完了地藏果,再原物奉还!”
沈雁州又闷笑起来,点头道:“是,是,都依你。”
这话却叫沈月檀忆起了幼时二人狼狈为奸,在栖阳宫里捣乱的岁月,彼时沈雁州也是这般对他千依百顺、宠得不像样,才将这小孩惯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他心中隐约一甜,神色也松快了些,遂又紧张道:“不好,这么大动静,只怕引来什么人……”
沈雁州道:“不妨事,此地偏僻得很,夜叉族巡逻,也不一定……”
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他话音未落,风声里便传来了扑棱棱扇动羽翼的声响,自北面急速靠近。
沈月檀一脸揶揄笑,沈雁州只得苦笑着抚了抚鼻侧,忙抄起那小孩,往南面一阵急速奔跑,寻了片岩壁,再度拍进石丸,进去躲藏起来。
这边二人才隐藏妥当,那边厢巡逻的十余士兵已然抵达了事发地,望着整片空荡荡的深坑,个个神色严峻。
为首的小队长收拢后背黑翼,握着三叉戟上前仔细查看那深坑,皱眉道:“岩石表面光滑如镜,是被切开的。此地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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