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道:“无甚紧要物,就长了片地藏果林。”
那小队长冷笑道:“满地丛生的地藏果也有人偷,这人好没见识。”
另一人沉吟了片刻,又道:“队长,先前斥候来禀,南边乱石原气味有异,如今整片地藏果林都不见了,只怕非同小可。”
那小队长皱眉道:“还能如何非同小可,安真罗,你整日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名唤安真罗的士兵生得略微瘦削、肤色惨白,个头比同族要小一些,连后背的双翼也格外瘦小、羽翼显得干枯分叉,十分不起眼。然而被队长训斥,却仍是不肯退让,又道:“队长,地藏果在地狱界满地都是,然而于另外五界而言,却是千年难遇的宝贝。”
那小队长冷嗤道:“能穿行五界的,唯有天人而已,你当食香之神竟来挖林不成?我看是哪家的贵公子闲极无聊来干的。”
安真罗不屈不挠,仍是继续劝说道:“队长,若是准提神木的根系,倒也有可能穿透界壁的。不如禀报上去……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小队长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这事我心里有数,未曾捉到罪魁祸首,禀报什么!算谁的功劳?你少出馊主意。”
竟不再听他啰嗦,转而派士兵四处搜索可疑人士——自然是搜不到的。
安真罗许是习惯了,被反复驳斥也不见失望,神色如常地跳进那坑里,独自寻找起异常来。
沈月檀趴在窗户口张望远处,见夜叉族士兵非但不曾离去,反倒四处搜索起来,不觉愁眉苦脸道:“是我大意了,既然过来了,以你的身份,就该先去拜见夜叉王,再作计较。”
沈雁州失笑,在他后臀上抽了一巴掌,笑骂道:“五道私自连通乃是大忌,捉到了立斩无赦,你要去送死?”
沈月檀吃痛揉揉后臀,不满横他一眼,“沈雁州,我这壳子如今才十二岁,你可是大人,还是修为六重天的强者,下手当心些,若是不慎失了分寸,可又要被你一掌打死了。”
这话却无意触痛了二人心事,室内一时默然,过了片刻,沈月檀才期期艾艾又开口道:“我、我不是故意要说的。”
沈雁州坐在椅子上,对他招招手,将这小孩抱在腿上坐着,二人彼此相拥,就如当初听闻噩耗一般,唯有彼此才是支撑。心力耗尽时,能自对方身上汲取慰藉与力量。
只是往日两个相差不过三岁的少年,如今却成了大人跟小孩,愈发有些怪异。沈月檀更是察觉这人体型好似比往日巨大了几圈,能将他整个包容在怀中,尽管安心处一如既往,然而到底有些陌生感。原先习以为常,如今却能察觉沈雁州衣衫之下覆盖的躯体热度,且肌理分明、坚硬如铁,雄健身躯叫人难以忽视。
是以搂了一会儿,沈月檀便挣了挣,将他推开了。
沈雁州也不知转着什么心思,若是往日里原是要抱怨几句的,如今却径直把他推开,转过身去,对着墙壁服药。
沈月檀见状,心底那些异样别扭立时烟消云散,紧张道:“雁州哥哥,你……莫非伤没好?”
沈雁州略略摇头,只不肯面对他,“不过是身处异界,道力易损且无处可补,只能靠丹药罢了。你也服些。”
他递过瓷瓶来,沈月檀接了,仔细看过那丹药,见果真只是用来协助修炼、增补道力的入道丸,这才放下心来。他仔细嗅了嗅,又将瓷瓶还给沈雁州,便隐隐有些得意起来,说道:“雁州哥哥,这次你可得靠我了。”
第36章 探监
沈雁州调息平稳了, 这才转过身来,眼神柔和望着他笑:“哦,要如何靠?”
沈月檀取出了一个枝型燃香台放置地面,又取出夜明琉璃香、连同几样闲时练习做的一重香,闭目沉思片刻,将几样香锭各自放在枝型台优雅伸展的托盘内。
沈雁州瞧着他煞有介事摆弄, 有的托盘空置,有的托盘内盛香,想来放置的位置大有讲究。最后一一点燃,待烟气形成, 便在外头罩了个形如莲花苞的青铜罩,那青铜罩底座有成排进气口, 只在花苞尖端留了出香口, 过了不久, 便有丝丝缕缕的青烟飘出来, 散发出淡雅微苦的香气。
沈雁州道:“学得倒快, 竟会摆香阵了。”
沈月檀道:“不过是皮毛罢了……香阵阵图佚散了九成九,香大师也只传授了六幅香阵图, 如今这个虽然简陋……但必定比丹药有效!”
这香阵能凝而不发,以香气构建出道力浓厚、近似福地的处所, 供人修炼用,谓之阿赖耶识之阵。沈月檀同白桑修炼时就常设这香阵, 是以进步良多。
不料他才夸耀完毕, 便察觉了异样。他改了布置, 以夜明琉璃香为核心,原应该效力倍增才是,如今香气依旧,凝聚力如故,然而香阵中蕴含的道力,却比用寻常香药时更为稀薄,以至几近于无。
沈月檀判断失误,脸色便有些难看,喃喃道:“为何不如往常有用?”他忙揭开铜罩,撤下夜明琉璃香,换了平常用的一重安神香。
待香气融合,再徐徐自出香口散入室内,这次道力更比先前减弱了十之七八,沈月檀眉头紧皱,也不管沈雁州了,交叉双臂坐在铜罩前冥思苦想。
沈雁州在旁静坐,吸纳微弱道力转过脉轮,这才徐徐睁开眼,笑道:“倒是有点用,若是换了在修罗界中,想必效力能增十倍。”
沈月檀却若有所思道:“我原以为道力蕴含于香药内,而后或燃或蒸,便释放出来。如今看来,大半道力却是源自天地。”
沈雁州拊掌叹道:“不愧是我家圆圆,聪颖无双悟性过人,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沈月檀横他一眼,站起来怒道:“再叫我圆圆,我、我去爹娘灵前告你的状!”
沈雁州叹道:“多少年没叫过了。”
沈月檀被戳中软肋,有多少气也消了,捻了捻手指,转而低声道:“雁州哥哥,我看出来了。你最初的目标便不是什么天下三经,而是利用准提神木进地狱界。究竟做什么来的?说给我听听,也好心里有数。”
沈雁州合目,随即笑了笑:“既然是你问的,自然不瞒你。你猜的全中,我进地狱界,是为·寻一个人。”
沈月檀骇然瞪大眼:“在、在地狱界寻人?寻什么人?”
沈雁州道:“地狱界关押的是六界重犯,你猜我来寻什么人?”
沈月檀皱眉道:“哥哥真当我是十二岁的小孩不成?尽在考校我学问……修罗界上一个被打入地狱的重犯,是六十年前企图刺杀罗睺罗阿修罗王的黄幡星。他犯下重罪,本该被诛灭神魂,然而罗睺罗王怜爱其天资卓绝,遂留他一命,只打入地狱界中关押,等他有朝一日悔悟入道。哥哥当真要寻他?”
沈雁州笑道:“月檀好记性,过目不忘的本事,换个壳子也不减。我正是要寻他。”
沈月檀捏捏自己脸颊,叹道:“皮囊躯壳虽然换了,我当然还是我。黄幡星是灾祸之星,哥哥要小心。”
沈雁州拖了拖椅子朝那小孩挪了几步,靠近了也跟着捏脸颊,捏完便将他脸颊捧在掌中,笑道:“你不问我寻他做什么?”
沈月檀握着他手腕,只觉他两只手宽阔温暖,熨帖得面颊无比舒畅,竟升起了些许困意,遂也不挣扎,反倒往他怀里一倒,懒洋洋道:“宗主有宗主的打算,晚辈不敢置喙。”
沈雁州失笑,任这小孩猫似的蜷自己腿上,脸颊贴着胸膛,只差喉咙里呼噜几声。遂轻轻抚着他后背,柔声道:“黄幡星本名卓潜,是……元苍星的师父。”
沈月檀倏然睁大眼:“师父?可、可元苍星是离难宗九长老之一的大弟子?”
沈雁州道:“我所知甚少,听闻元苍星幼年跟随卓潜修行,直至卓潜被打入地狱,他才离了罗睺罗王域,转而投奔离难宗,是……极少见的带艺拜师。封长老眼高于顶、从不收徒,也被他资质打动,破格收其为首徒。”
沈月檀听得发愣:“原来他也有这样的经历……不过,这跟哥哥来寻卓潜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要请他做说客,开解你同元苍星的恩怨?”
沈雁州正色道:“此计可行,不妨一 试。”
沈月檀又横他一眼,也不再多问,正要靠着沈雁州打个盹儿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惊慌失措坐起身来,“糟了,我忘了,元苍星也进寻圣秘境里来了!”
沈雁州神色也一凛, 同他详细询问清楚。
沈月檀便将元苍星一掌击毙弹虫王,又警告他不可擅自泄露身份后便离去之事一一说了。
沈雁州也起了身道:“事不宜迟,这就出发。”
二人离了石室,那列巡逻队遍寻无获,已经撤回去了别处,被唤作安真罗的夜叉也一道被队长召回,不见踪影。实则沈雁州先前一剑,势必在所过之处留下道力踪迹,若是搜索时细心一些,必然有所发现。
然而沈雁州却顾不得行踪是否败露,只带着沈月檀略略辨别方向,就往东北方连绵山脉处行去。沈月檀人小腿短,跟了一阵便气喘吁吁,又只得硬着头皮趴在兄长后背上,任他背着赶路,一面却疑惑道:“雁州哥哥竟然知晓那黄幡星的关押之处?”
沈雁州道:“地狱界与修罗界一样广阔,我若不知晓,乱闯一番如何能寻到人?倒不如观光一番就走。”
沈月檀觉得他言之有理,竟默认了,他伏在沈雁州后背,自然看不到此刻兄长神色阴沉,片刻后苦笑起来,又道:“原以为要颇费些周折才能打通两界隧道,只是想不到有你帮手,轻易就进来了。”
沈月檀道:“那佛牌也是哥哥送的,归根结底还是哥哥自己的功劳。”
沈雁州道:“那佛牌名为八叶,初时不定性,待与人结缘后,便可依结缘者所修之道召请神佛,往后便固定不变。若非你修炼香道,召请了六界巡回之神,只怕准提神木也不会轻易打开隧道。还是月檀的功劳。”
沈月檀微觉赧然,又生出几分喜悦,弯了弯嘴角,趴在沈雁州背上笑道:“我总算帮上哥哥的忙了。”
沈雁州亦笑道:“月檀年少英雄,往后哥哥还多有依赖之处。”
二人说话间,距离连绵山脉也越来越近。突然间那山头竟轰然爆炸,腾起震天蔽日的碎石烟尘,随即伴着巨响,大地颤动,比房屋更巨大的岩块当头砸下来。
沈雁州一剑劈开巨岩,自当中利落穿过,一面咋舌道:“什么人这么大本事,直接就炸了牢狱。”
沈月檀眼尖,只见青灰的巨岩内有数条深绿晶莹的狭长晶体镶嵌其中,忙抓着沈雁州肩头,叫道:“哥哥哥哥!岩精、岩精!停一停!”
沈雁州闻声止步,循着沈月檀所指也见到了岩精,笑道:“还是个福星,地狱界三大宝这就收了两样。”
遂靠近了些,沈月檀便取出珍珠贝母,直接将岩块收了,一面道:“这宝贝于我无用,回去后交给哥哥。”
沈雁州混不在意道:“依你就是。”
随即风驰电掣,一面闪躲坠落岩块,一面往爆炸处靠近。沈月檀索性将贝母拿在手中,见缝插针将大岩块俱都收了。
待抵达山脚时,就见满地夜叉尸首、黑羽凌乱、横七竖八挤满隧道。
山脚洞口高阔逾百丈,正朝外散发刺骨寒气,隐隐有利刃撞击、呼叫声传来,沈月檀侧耳倾听,惊道:“还有……猫叫声?”
沈雁州足下未停,身形如鬼魅般一闪而逝,闯进了洞中,应道:“握紧佛牌,若是有危险,只管往佛牌中灌注道力。此物眼下同准提神木相通,打不过,咱们溜。”
沈月檀精神一振、底气十足,应道:“好!”随抓着佛牌,全神贯注警惕四周。
待二人闯入山洞后,又有个瘦小身影自嶙峋的岩块后钻了出来,悄悄跟上,远远尾随在后。
那洞中道路并未通往山腹,而是往下倾斜了一段,便骤然断绝,眼前只有个望不到对面的巨大洞口,沈雁州仍是毫不迟疑往洞中一跳,身形便如流星般直直坠了下去。
直至半途才运转道力,缓住了下坠的势头,随即缓慢落了地。
打斗声离得愈发近,地上的夜叉尸首也愈发密集,偶尔有几个□□的伤兵,沈雁州见了也毫不留情,手起剑落取其性命。一面杀一面又道:“月檀闭上眼睛。”
沈月檀却反倒睁大了眼,只道:“我不怕。”
沈雁州叹道:“我知道你不怕……不过不想让你瞧见我做这事罢了。”
沈月檀默然片刻,又道:“雁州哥哥,我已经不是被叔叔任意蒙蔽的月宗主了,如今我们身在险境之中,自顾不暇,哪里有仁善的余裕。莫说只是看着哥哥动手,纵使叫我亲自动手,我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沈雁州兀自轻叹,却说不清心中是喜是悲。
这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小少爷,如今也知晓了生存不易,学会了权衡利弊、理智抉择。
只是懂事的背后,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换来的。
再行了一阵,终于见到了激烈缠斗的双方,一边是黑压压的夜叉军,另一边却是头硕大无朋的黑猫,金瞳金爪,后背也生着一对黑翼,身形却比巨象更为庞大,利爪一挥,便将几个夜叉抓得血肉模糊、身首异处。
一面厮杀、一面咪咪呜呜地吼叫,虽然同整日里缠着沈月檀的童子兽有些许相似,然而到底体型差异过大,他不敢相认,只闷声伏在沈雁州背上观望双方争斗。
沈雁州想必也打着一样的主意,借着地底奇形怪状的各色石头潜伏身形,好在地底空间广阔,竟叫他顺利避开了,闯入一条地道。
夜叉军想必是许久不曾遭遇过这等动||乱,倾巢而出去攻击那巨型童子兽,地道之中竟未留一人值守,沈雁州趁势突进到底。
地道尽头,铁栏重重,幽深牢狱之内昏暗难辨分明,只隐约有个人形靠墙而立。
沈雁州放下沈月檀,上前验看,那铁栏不知是什么材质,看似平平无奇,一折即断,然而倘若贸然触碰,必然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他也只立在铁栏外,拱手行礼道:“晚辈沈雁州,有幸亲见前辈风采,不胜荣幸。”
沈月檀也有样学样,行礼道:“晚辈沈月檀,见过卓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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