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以七小姐的修为,不能将这降魔杵操纵自如,否则自那青年当胸穿过、亦或只取头颅,使得脉轮破裂,叶凤持便再无反击之力。
如今固然看似受了重创,却俱在无关紧要的部位,叶凤持为求自保,只得松开念珠,握住腰间的剑柄。然而心中却难免悲痛——他不过力劝同门切勿滥杀无辜,然而若要行心中正道,竟要以戕害同门为代价不成?
长剑将拔未拔之际,突然间一声擂鼓响彻天地。
浩浩然如天地正气,堂皇然如至尊降临,那一声鼓鸣辽阔浑厚,叫闻者胆战心惊。
在场弟子无论敌我,竟不约而同停止了争斗,个个睁大了眼往四周看去,企图寻到那鼓鸣的出处。
突兀间又是一声砰响,如神龙鸣涧、如虎啸山林,震慑人心。在场诸人心神颤动,敬畏感油然而生,修为弱者不由自主手指一松,连武器也落在地上。
只见主营帐侧面倾毁倒塌的侧营边徐徐浮起了金色辉光,凝结成相。一圈金色圆鼓,中央所坐人形眉心长出独角,生了四只手臂。
那金色人形的形貌端庄神圣,其中两臂则各自朝一方伸展,轻轻敲击鼓面。
一击惊天、二击动地、三击魂消魄散。
不知什么人惊呼出声,颤声道:“是……是巡查使!为何会有食香之神紧那罗王……法、法相降临?”
仿佛为印证那人所言一般,那金色人形伸出第三、第四条手臂,却并非去敲击鼓面,而是两手结印,符印高深莫测、繁复难辨,指侧金光如波浪层层扩散,无声无息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所过之处,皆为天人领土,身处其间者,莫不拜服。
是以无论竹林宗、问道宗亦或铁城犁宗上下弟子,尽皆弃了武器,顶礼膜拜。连那眼高于顶、傲慢狂妄的七小姐也肃容敛目,面露虔诚,两手合十走出人群,遥遥对那金色法相行礼,恭敬道:“弟子修罗界勇健阿修罗王座下、铁城犁宗宗主第七女,唐七娘敬拜巡查使。紧那罗王殿下法相降临,弟子不胜欣喜,特来迎接……”
她正谦恭行礼,那金光湛然的法相后头却缓缓走出了一个人来,身量不过是个孩童,娇小瘦弱,却自有一份沉着冷静的气度,对比各人或慌乱或惊喜的神色,这小孩面上则无喜无悲、镇定自若地立在了尊贵无比的巡查使法相身旁。
这位置等同此人地位与紧那罗王平等,往日里只有四位阿修罗王有与之并列的尊贵资格,如今这小孩未免太过狂妄了。
七小姐脸色陡然铁青,若非顾忌着那金色法相,只怕当场就要翻脸。此刻也只得按捺怒火,强笑道:“沈月檀,你这小孩真不懂事,快些过来,莫要触怒了王上。”
沈月檀冷冷扫她一眼,连半点笑容也欠奉,一张小脸上竟显出了几分威严气度来。只冷声道:“尔等均为勇健王座下同盟,不思联纵,反兴内讧;不御魔兽于外,反歼手足于内。上不能敬阿修罗王意志,下不堪为同僚表率,仁善不足、德行有亏,论罪当入地狱界受苦。念在诸人皆初犯,不予追究,这就尽数退出营地,如若不然,就地诛杀。”
那受了郎敬指使,企图捉拿沈月檀的罗奋、曹衡二人心中有愧,又离得距法相最近,原先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如今听沈月檀一句顿时如蒙大赦,忙合十行礼,颤声道:“弟子知错,谢巡查使宽宏大量!”
随即头也不回地撤走了,仓惶之余,连武器也遗落在原地。
有了这二人起头,便陆陆续续有人纷纷行礼谢罪,撤离营地。
不过半盏茶功夫,原先混战的营地中就走了大半人,就连重伤倒地的众弟子沐浴食香之神法相之光,也痊愈了大半,或是由同门搀扶着撤回营帐中救治,或是仓惶逃走,不一而足。
唯独七小姐仍立在原地,核心弟子约莫三四十人依旧簇拥其身后,那丫头自然是不甘心的。迎接巡查使何其荣耀,为巡查使传话者即为先知,身份卓然不同,为何偏偏这等好事,竟当着她的面,落在了旁人身上。
此人先夺她夏叔叔的龙髓,她委实不忿,继而强行夺走,然而也不知叶凤持犯了什么病,竟软硬兼施迫她交了出来。这也罢了,不过是问道宗一介不受重视的炼香弟子,改日寻个借口找他晦气,也不是难事。
然而如今这小子竟撞了大运,被巡查使选中传话,这若是回了问道宗,地位只怕水涨船高,愈发碍眼了。
新仇旧恨堆叠,七小姐一念至此,不觉动了杀机。
然而她心念才转,隐隐扩散四周的金色波纹突然一变,分明无形无质,却骤然如千军重担当头压下,令她身躯一颤,竟被压得膝头着地,当场跪了下来,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周围弟子压抑惊呼,竟不敢上前营救,只有几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低头下去,恭敬叩拜,恳求道:“豆蔻少女修行不易,恳请巡查使网开一面!”
那小孩转头看去,唇边兀然浮起一丝冷笑,时至此刻,他才重又找回了些许往日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笃定感与满足感来。冷声道:“紧那罗王座前也敢妄动杀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那金色法相收回击鼓的一只手,金光萦绕中,摊开的手掌里赫然放着一枚宝塔状的浓绿香锭,无火而燃,腾起丝丝缕缕的烟气。那烟气绿得发黑,升腾至尺余高便突然没了踪影。
反倒是那少女身周凭空浮现出了深绿烟气,香气浓烈催人欲呕,竟如条条扭动身躯的毒蛇,弯弯绕绕钻进了七小姐衣衫之内,渗进肌肤之中。
那少女一声悲鸣,匍匐在地不住颤抖,惊恐睁大了一双眼,望着白皙的双手在目视之下长出条条犹若青筋凸起的浓绿,边缘渗透泛开,最终将整只手都染成了丑恶绿色。实则这香气渗入时不痛不痒,亦不伤人,不过是叫肌肤化作绿色,一日之后便消退,并无任何后遗症。
只是旁人不知晓,看在眼里便愈发可怖,更何况这丫头原本就在最爱美的年纪,眼睁睁看着自己冰肌雪肤变成如泥沼魔蟾一般丑陋不堪,只觉毛骨悚然、神魂欲裂,竟当场昏厥了过去。
周围弟子不知这其中深浅,愈发悲愤交加,更生出几分骇然,又听那小孩道:“如今不过小惩大诫,愿七小姐往后收敛轻狂、循规蹈矩,莫再给世家子弟抹黑。就此退下吧。”
香锭燃尽,绿烟散去,便有人大胆上前,将七小姐抱起来,探她脉搏鼻息,果然并无受伤的症状,遂放下心来,一行人行了礼就要退下,沈月檀又道:“且慢,巡查使有命,要叶凤持留下。”
铁城犁宗众弟子神色复杂,却无人做声,俱都行过礼,急匆匆退出了营地。
叶凤持原本盘坐在地,全力调息修复伤势,有食香之神结界加持,他肩头被降魔杵所伤处已然痊愈了七八成,是以闻言轻轻站起身来,行礼道:“弟子叶凤持,但凭巡查使差遣。”
那金色法相却再无动作,边缘轮廓散逸金光,逐渐化为乌有。
反倒是那小孩脸色愈发雪白,轻声道:“叶大哥,你要救我。”
叶凤持何等机警,眼见此情此景,便猜到了八|九分,见那小孩身形摇摇欲坠,忙上前两步,将他接住,打横抱了起来,只沉声道:“好。”
沈月檀道力透支,如今七脉轮几近枯竭,连动动手指也如挪动万斤巨石,他一点点抬起手指,吃力抓着那青年衣襟,气若游丝道:“叶大哥……莫让任何人近我身……”
叶凤持仍是简单应道:“好。”
不过只一个字,却远胜千万句承诺,沈月檀只觉心中一宽,侧头沉沉昏睡过去。
童子兽这才窜出来,一面小声哼叫,一面在叶凤持脚边绕来绕去,只目不转睛望着他怀中的小孩。叶凤持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处置,只得道:“你……莫非也在担忧沈月檀?”
童子兽听闻沈月檀之名,顿时漆黑尾巴竖得老高,尖梢摇晃不休,好似应承一般,叶凤持只得道:“不必担忧……我既然答应了,自然护他周全到底。”
他话音才落,竹林宗主营帐里又传来骚动声,才侥幸逃出生天的竹林宗弟子又再度混乱起来。
叶凤持不知前因后果,只略一沉思,便转过身去,才要撤离原地,就被两名竹林宗侍卫阻拦,连声道:“叶公子留步,这位小少爷是敝宗贵客,若是照料不周出了差池,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叶凤持道:“若是如此,叫你们主事人来说话。”
一名侍卫急忙折身去寻人,然而主营帐中正因宗主被刺乱作一团,一时间竟无人前来接应。
叶凤持却也不着急,只安安静静站在原地,长发垂顺,月白深衣随着夜风一阵轻摆。虽然肩头的衣衫焦黑破损,仍无损他端严肃静的气势,竟令得周围竹林宗弟子来来去去,唯独不敢靠近。
又候了半柱香,营帐那头才轰然响起争斗声,几道人影冲开帘帐,为首的正是一身粉裙的糯糯,李君一系弟子紧紧护在她身周,另外几人紧追其后,为首的却是两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个戴通天冠、蓄长须的男子喝道:“妖女站住!你谋害宗主,如今竟敢逃?”
糯糯果真站住了,反手就往身后地面狠狠劈下一剑,剑气过处,扬起一片地皮和零碎草叶,随即冷哼道:“陈长老慎言,婢子虽然地位卑微,到底也是小姐贴身的侍女,打狗也看主人面,岂容陈长老无凭无据、任意污蔑。”
那男子一张面皮涨得通红青紫,怒道:“郎敬他对宗主忠心耿耿,岂是弑主之人!倒是李君,素来对宗主怨言深重,多半是受了她指使……”
糯糯噗嗤一笑,“哟,这是狗急跳墙,胡乱攀咬上了?是了,陈长老是郎敬的舅舅,还不知道郎敬是受谁指使呢,自然先推个干净。”
那男子愈发气得嘴唇颤抖,连手中的拂尘也险些折为两段,怒道:“你、你血口喷人!若不是你做的,你逃什么?”
糯糯正色道:“婢子身负重任,眼下有紧要事处置,各位长老偏生纠缠不休,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只好不奉陪了。”
话音才落,又转过身去,大步朝叶凤持走近,笑吟吟施礼道:“劳叶公子久候,罪过罪过。这位小少爷就交托给我,必不叫他再打扰。”
叶凤持却道:“我答应了他,护着他不让任何人靠近,如今也只为同你说一声罢了,这位姑娘倒不必操心。”
糯糯愁容满面道:“可这位小少爷是沈雁州宗主交托给我们小姐的,若是叶公子带走了,宗主问罪下来……”
叶凤持才略略皱眉,那边厢几个长老管事已经紧追上前,怒道:“什么人干涉我竹林宗内务?”
糯糯眨眨眼,转过头笑道:“各位长老来得巧,这位是铁城犁宗年青一代的首席大弟子,叶凤持叶公子。”
她遂当起了中间人,挨个为众人介绍:这位是陈长老、这位是刘长老、这位是张长老等等,不一而足。先前剑拔弩张的气势,便又有些缓解。众人只知道巡查使法相降临,因见不惯同门相残,故将入侵营地的铁城犁宗驱逐出去,然而为何大弟子偏偏留了下来,便愈发令人难解了。
叶凤持常年见惯了这等场合,波澜不惊,只道:“我不知就里,不敢随意置喙,然而诸位貌似群龙无首,不如等主事之人现身主持大局时,再做决断,总好过如今僵持。不知各位长老意下如何?”
诸位长老彼此牵制,僵持不下,是以只得彼此面面相觑几眼,无奈应下了。
随后糯糯亦笑道:“我家小姐同雁宗主过些时候就回来了,这小少爷是雁宗主的人,不如叶公子也一道在营中等候?”
叶凤持道:“他不是雁宗主的人,他隶属问道宗、炼香居门下,是香大师的亲传弟子。不过此计可行,就叨扰姑娘了。”
竟答得刻板呆滞,毫无半丝情趣。糯糯也不同他争辩,只命属下重新搭建了帐篷,安置二人。
那叶凤持言出必行,做到了极致,将昏睡的小孩放入营帐软榻中,自己则坐在一旁,寸步不离守着。有人送茶水餐果,也是半点不沾,只一心警惕照看,半点不分心。
待天明时分,沈雁州同李君一行人抵达了营地,糯糯便将营中发生的大小事宜一一细说分明。
提及铁城犁宗的七小姐放肆屠杀竹林宗弟子之事,夏祯便沉了脸,皱眉道:“这丫头,往日里纵然使些小性子,然而素来心地善良,连花鸟也不忍伤害,怎会说取人性命就取人性命?也不知这些时日里不见,受了什么宵小蛊惑。”
李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转过头去不做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位宗主千金行事狠辣张狂,她早有所耳闻,只是这位夏左护法一叶障目,不肯置信罢了。
糯糯又往下说,便又提及了紧那罗王法相降临一事,这次连程空也抬起眉来,细细问过后,难得沉吟不语。
沈雁州便问道:“他人在何处?”
糯糯迟疑道:“如今在营中安歇,我叫人为雁宗主领路。只是……叶凤持公子在守着他,不让任何人近身。婢子请了医师想要为小沈香师查查身体,也被他挡住了。”
沈雁州失笑道:“这呆子,倒是认真得有些迂腐。带路,我去瞧瞧。”
便有两名侍从听从吩咐上前,为沈雁州引路。
沈雁州进了营帐时,就见叶凤持端坐在床榻侧边的椅子上,波澜不惊地看着他进来,床榻中安睡着沈月檀,容色沉静、气息平和,看来并无大碍。
沈雁州便放下心来,只笑道:“我家这小孩多亏叶公子照料。”
叶凤持仍是语调清冷淡然道:“不过受人之托。”
他才要上前,叶凤持突然反转剑鞘,横在他胸前。
沈雁州愕然道:“叶凤持,你做什么?”
叶凤持连声音也不曾变一变,又重复应道:“不过受人之托。”
沈雁州不禁失笑道:“你怕我伤他不成?”
叶凤持道:“沈月檀于危难之际求助于我,莫让任何人近身。我既然应承了,纵使他父母再世,我也不容其近身。”
沈雁州笑容渐渐散去,又问道:“连我也不成?”
叶凤持道:“不成。”
沈雁州一指趴在床榻角落,靠着沈月檀脚边睡得人事不省的童子兽,“为何它就可以?”
叶凤持道:“它不是人,靠近亦无妨。”
沈雁州又大笑起来,摇头叹气道:“罢了,那我就看一眼。”
29/92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